修身者居多,那些人摒弃七情六欲,对一切事情太过淡然……我于天界多年,看得太多,只叹很多事情明明能够
避免,只是人们少了几分恻隐之心,做起事来又太过强硬,事虽成,情义却泯灭殆尽……”
虽然似懂非懂,我依然玩味地摸摸下巴,冲风伯耸肩笑了笑:“风伯,你说这话……难道是想等别人夸你?”
拧起眉头,他不悦地望过来:“夸我什么?”
“夸你有情有义啊!”我伸出手,拍了拍风伯的肩膀,“说真的,我从来没见有哪个绷着脸蛋的上仙有风伯这么
心软,真不愧是德高望重的小气风伯。”
风伯一瞪眼,手起拳落,狠心在我脑袋敲了一记:“没大没小!”
随后一闪身,毫不犹豫仍我一人独自离去。
人如其名,来去如风,我喊都喊不急。
捂着发疼的脑袋,庆幸风伯之前有给我一根随念而行的御风簪,不然估计他真要我一人在这自生自灭了。
回头望向枝条虬屈的黑影,阴沉忧郁凭空带出一丝清寂的意味,
叹了口气,便也用御风簪飞了回去。
越过诡谲的云波,随风翻滚的云就好像无尽变幻的世间,而那座屹立于天之巅的天庭,却仿佛亿万年都不会改变
似的。
天界神仙其实大致能分成两类,仁仙与武仙。
仁仙神力旨在博爱万物普度众生,武仙神力意为替天行道惩恶扬善。
我本以为惩恶扬善定是要铁石心肠,可风伯的话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铁石心肠,你便不是你,只是个会杀人
的傀儡。”
“为何?”我不解。
“万物皆有心,你若无心,何以对其评判是非?”风伯回答的很淡然。
作为风的操纵者,风伯出其意料的温和。
其实这千年来,跟着他除魔卫道,我也看了很多,尽管每次他收刮人家妖怪宝贝的行为我不敢苟同,但我知道他
这么做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好放了那些妖怪。尽管成天摆张臭脸,可他心却软得很,对一些犯事的小妖小
怪,他总是得饶且饶,就算遇着凶妖恶鬼,他也从不轻易取其性命。
其实做一件事很简单,但若想让人臣服,必然不是暴力的控制与威逼。
风伯的力量很强大,可他从未杀过一只妖。
那些妖怪惧怕他,并不是因为被强势的力量压制的不能抵抗的屈服,而是真正的,油然而生的敬畏。
这大概是他比那冷面杨戬受人待见的原因吧?
风伯是天地初始便有的神,他大概与天一般古老,所以,他保着天地初始最清明最纯粹的好恶与辨识真假的心性
,这是之后的仙家所没有的,甚至,连玉帝也没有。
风伯说的没错,在缺少七情六欲的天界,很多事情真的变得是非不分,恪守天规的神仙也一个比一个显得刻板无
趣。而,从来没有神仙会认为自己做的事不是正确的,所谓的替天行道更多时候只是冷眼旁观,当人询问起来,
竟可以堂而皇之地说,这是天命,注定的因由,不可逆转。
我说,我觉得可笑。
风伯说,这便是我选中你的理由。
从那开始,我便更加努力修行,为的是有一天能上至武仙,独当一面。
天地间唯一的战神只有龙族,其次是那群冷面煞神,二郎神铁面无私的近乎冷血,而作为战神的龙族则真的是天
生的冷血。
龙族太自我,太高傲。
虽然我从未接触过龙族,但光听他们的事就打心底有敬而远之的态度。
而我亦下定决心,跟着风伯除魔斩妖,希望有朝一日成为第一位花仙战将,真正做到惩恶扬善,替天行道。
而自古以来,从未有花仙担任过天界战将,我的出现必然是受人耻笑的。
好不容易才从玉帝宫殿内归来的蘅尘听到我抱怨的话,只轻轻挽起我的手臂,习以为常地依靠我,微笑着说:“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莲,你一定会做到的。”
恍过千年,蘅尘出落得更加静雅端庄,纤尘不染,淡雅的气质亦随同着地位的身高而渐渐变得与众不同,教人看
着有些高不可攀,是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不过,我既远观,也毫不客气地亵玩。
每次看到蘅尘这家伙,我就忍不住想欺负他,尤其是心里不舒服的时候。
一双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眼看那张清丽的脸由粉红渐渐转成赭红色,他死死咬着嘴唇就是不敢动,也
不推开我,直到看他一双眼被泪水沾湿了才心满意足放开他,之后更是连哄带骗圈住他:“蘅尘,我带你出去玩
,可好?”
迷离的眼静静看着我,依然红透满脸的蘅尘细细小小地问我:“去……去哪儿?”
我拽他靠近,大力扣住他的手,用鼻子抵着他挺直的鼻尖坏坏地说:“鲜美可口的小蘅尘,我要把你卖了!你逃
不掉了!”
未等他回神,我便用御风簪飞出了天界。
蘅尘大概是太少出门,看到飞这么高,不由吓得死死搂住我的腰,眼睛都不敢睁开。
坏心眼又起,我专门飞得东倒西歪,把蘅尘吓得满脸惨白。
心中暗喜。
待我终于随意找了处山顶停下的时候,身后的蘅尘仍揪着我不肯放手,好不容易等他睁开了眼,眼泪却跟瀑布似
的,汹涌而出。
我急了,连忙抡起袖子替他擦眼泪:“你哭什么啊……”
不问还好,一问他哭得更厉害,嘴里小小抽泣道:“我不会大会飞……万一你出了事,我可怎么救你……”
听他说完,我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谁要你救了?要是出了事,指不定谁救谁呢。”
“……莲。”他使劲拽着我衣袖,眨巴眨巴润湿了水的眼。
“干嘛?”
低了低头,他贴过来,表情有些委屈:“你现在是武仙,经常要跟妖魔厮杀,我很担心你……”
闻言,我一把捏住他鼻子:“有什么好担心的,你看我又没缺胳膊少腿儿的,而且跟风伯除魔斩妖我也挺快活,
你这呆子别瞎操心。”
使劲摇头,蘅尘任我捏住鼻子,水润润的眼睛无比诚恳,他说:“我是不是瞎操心,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情,我从
来都很认真。”
揉揉他脑袋,我弯唇笑着说:“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抿嘴不言。
不知该如何接话,便自想转了话题,回头一看,指着微微泛紫的天穹,我说:“想不到这里景致还真不错,你看
你看,那颜色像不像紫金大殿?”
顺着我的手看去,蘅尘点点头:“像。”
听他口气不认真,我立即挑了半边眉:“你敷衍我?”
“没……”声若细蚊。
佯装不悦地撂下他一人,我本打算独自一人在这地方晃晃看看有什么好玩的,谁知蘅尘竟死死拽住我衣袖,就是
不放手。
看他吸吸鼻子又红了眼眶,我只叹气回头,顺势揽住他肩膀:“你再这样下去,干脆做我媳妇儿算了。”
他怔住,抬头看我一眼。
“呵呵,开玩笑的。”挠挠头,表示没有恶意。
眼眸里的亮光一闪而逝,变得稍许黯淡,蘅尘继续低着头,一语不发。
觉着他生气了,凑近他身,好言好语安慰道:“你真是的……我真的只是在开玩笑,别忘心里去。”
“我不希望你开玩笑……”讷讷地回我,蘅尘声线微微颤抖着,多了分恍惚,“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说的话……
是真的。”
他说话的声音太小声,我听不清楚,于是回头问道:“嗯?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满是惆怅的低回,像是在幽咽一般。
而后,无意间,我瞥到山顶处似乎有个小洞,立即牵着他的手缓步走进,发现那里真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冰窟窿,
洞口形状像一个苕似的,小心地走了进去,轻手触碰,发现里面的冰层出乎意料的坚硬。
这个山洞看似已经冰冻了上万年,冰面上泛着一层幽冷的光,仅是目光碰触已觉寒冷。
猝不及防的悲伤。
或许是因为寒冷,抑或狭小幽闭的环境使我不大舒服,我顿时觉得四周有些压抑、黯沉,有种被埋在孤坟里的错
觉。
拽着蘅尘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他不解地问:“莲,你怎么了?”
跑了很大一段我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回过头,对上那对担忧的眸,耸耸肩,我翘唇轻笑,望着脚下的终年积雪,
突地说道:“我们来玩雪吧。”
拾起一捧雪,毫无预兆地仍向发呆的他,雪球正中他前胸,滞住的人随即回头望我,我则露齿狂笑:“呆子,愣
在那儿作甚,再不机灵点,你可又要被我砸了!”
而后双手又瓦起一捧雪,正想仍他,却不料一抬头,被迎面而来的雪球砸个正着,冰凉惬意的触感,胡乱拍开脸
上凉飕飕的雪花,睁眼却看到蘅尘笑了。
那抹笑容仿佛一朵绽放着的轻轻淡淡的杏花,恍惚中夹杂着一丝嫣红,不落凡尘,美得直叫我移不开目光。
我呆住了。
一颗雪球又砸来,冰凉的雪花唤回迷失的神志,我看着他笑得正欢的脸蛋,不禁挥舞拳头,撇嘴嚷道:“你完了
,居然敢偷袭我!”
心里却是喜欢那表情的。
相互追逐打闹一番,两个人都累得不行,于是肩并肩躺在一起。
兴许是心血来潮,我说:“我们为这个地方起个名字吧。”
没有过多的言语,蘅尘侧过头,问:“你想起什么名字呢?”
抬头望望天,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整个山顶开始慢慢变得昏暗,默默沉思了会儿,我转过头,转着眼珠子说:“
想不到仅仅一瞬间就变得这么黑,要不这里便叫乌溟吧。”
蘅尘却笑了:“为何要取这么漆黑的名字?”
自知起名不好听,被蘅尘笑得心里不舒服,于是立即摆手否认道:“算了算了,不然叫陵苕,这里不是有个像苕
一样的冰窟窿么,没错,就叫陵苕好了,多好记!”
习惯性的亲了亲我的脸颊,他捂着我的嘴:“你说什么都好。”
“哼,你又敷衍我。”
“我没有。”
“你就有!”
起身挠他痒,蘅尘学精了居然挡我,于是两人各自毫不留情地在雪地里打闹起来。
等到所有的声响都如夜色般温柔,脆弱冰凉的依偎于雪地上,寂静的夜里,我牵着蘅尘的手,觉得很疲惫,双眼
亦渐渐晦涩了,我闭上双眼。
蘅尘亲了我。
佯装着熟睡。
被紧贴住双唇有些颤抖,可我没有睁开眼,亦没有阻止他。
不想说明也不想清楚,心底荡起微妙的涟漪。
那天晚上,我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却又不甚清楚。
假如无情无义真的能做到铁面无私,那么冷血所带来的寂寥岂不是会令自己在遥遥无尽的生命中,恍如蛰伏阴寒
洞穴中的蠕虫,永不见天日,然后,等着岁月苍老于尘土,渐渐化了自己的躯壳。
莫名的岁月,千年宛如一瞬,弹指即逝,我却越觉得冷。
迷茫感让我无所适从,幸而,我有蘅尘。
他是我在天界唯一的朋友。
只不过,他现在已经是玉帝身边的伴读。
我们鲜有时间相聚。
一直想知道,那天晚上,他为什么要吻我。
但我没问出口。
其实心里明白,明白那个吻的含义。
只是,我们都没说出口。
每每去他的书房,看见檀香缭绕之中朦胧的他的面容,他总是那么细致专注,我总是立在他门口,弥漫的氤氲仿
佛在我和他之间隔起了一层捅不破的纱。
他是那么美丽。
静谧的空气,竟使我不忍打破。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我喜欢每天在回房前去他书房外看看他,然后悄悄的走掉。
我心想,等我真的成为武仙的时候,我会去找他。
这个信念坚持着我,竟然耐住了一切艰难。
而,等我真的等到那一天,蘅尘已经离我越来越远,远得遥不可及。
忘了是几千年后,我终于能亲自走进紫金大殿,玉帝坐在高高的殿堂上赐号于我,从此人人叫我水华上仙。
包括蘅尘。
他现在已经位至天神,有个美好的名字,叫做青帝。
现在的他坐在玉帝身边,离我很是遥远。
那个男人为群仙之首,众神之主,坐在那个男人身边,蘅尘看上去真的很好,起码比在我身边要好。
我知道,多年来的流言蜚语并非空穴来风,蘅尘向来都是那种不懂得拒绝的人,就连感情,他也不会拒绝……
玉帝喜欢他,总所周知。
我也知道,年轻的玉帝很珍惜他,他很幸福。
只是……说不出心里那份刺痛究竟从何而来,只是觉得突然被什么卡主了喉咙,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望着他,
而他再没看向我这边,一次也有没。
心底那份小小的火焰熄灭了,消失的那么无影无踪,无迹可寻。
却是真的痛。
那天,我没有理会恭贺的人群,而是携了一壶酒独自徘徊下界,寻到一处幽僻地方对月酌饮,却偶然抓到一只想
偷我酒的小妖。
“臭神仙,放开我!”怎么扭也扭不开我的手,漂亮的桃花眼又怕又恨。
好奇的,我拎着这只小妖问:“你为何要偷我的酒?”
他倒也不避讳,粉嫩的小嘴一嘟,碧暗的眸子狠狠瞪着我,小脸气鼓鼓的,直直叉腰指我,说道:“你占了我的
地方,我拿你仙酒增加道行又有什么不对?”
没有生气,缓缓放下他之后,我把酒壶递给他:“喏,那去吧。借你地方给我坐坐。”
小妖很大胆,当面喝光我酒却没有立即逃跑,而是软乎乎地爬上我的腿,小脸对着我,歪头半晌,问道:“我看
你一个人在这儿坐了很久。你很寂寞?”
摸摸他的小脑袋,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是啊。”
“神仙也会寂寞的么?”小妖继续问我。
“六界生灵,只要是活着,总会有寂寞的时候,”望着那双墨绿色的瞳,涩苦地笑了,“你还小,等你长大了,
或许就会知道了吧……”
“我不小了。”倔强地撅嘴,小妖撇过头,不高兴地坐在我身边,没有离去的意思。
有些许安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我轻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玄都。”小孩一点不惧怕,直愣愣地看着我。
“玄都……玄都观里桃千树,花落水空流……”轻轻呢喃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诗句,心中莫名感伤。
玄都扯扯我衣袖,大声问我:“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顿了顿,我有些颓然的望着天空,幽幽张口道:“他们都叫我水华上仙……你,叫我水华吧。”
我害怕别人如那般呼唤自己的名字。
因为,已经没有人呼唤我。
就连他,也已经不再唤我那个名字。
“水华,你明天过来找我。”撂下一句话,玄都轻轻跳下岩石,头也不回地跑掉了,顺便还带走了我的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