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一场危及国家兴亡的大战至此就算告捷,伊比辛只管乐颠颠地继续做他的乌尔王,这对他来说就比什么都
好。
听着伊比辛的讲述,阿卡路尔因昏睡太久而晕沉的大脑逐渐清晰,面色阴晴不定。
洛赛提……究竟在想些什么?
难怪他一睡就如此之沉,原来是洛赛提先用了魔法使他陷入昏迷。接着又独自领兵迎战埃兰军,而这本该是由他
来做的事。
这应当算是帮他吧,可是洛赛提自始至终的隐瞒与独断独行,却令他感到心口仿佛被一块大石压着,沉甸甸的,
几乎喘不过气。
分不出是不悦还是气恼,总觉得有一股极不好的预感笼罩全身,疑云重重。
“洛赛提呢?”听够了伊比辛犹自兴奋的喋喋不体,阿卡路尔打断话茬。
“啊,他么……他见过我一面后就离开了,也没说去哪里,不过他要我转告您,等您醒转之后他一定会回来,还
叫您不必多心。”
阿卡路尔眉头一皱:“他的情形怎么样?有受伤吗?”
“这我也不知道。”伊比辛面露难色,“他那时浑身是血,也分不出是别人的还是……不过我看他步履轻盈,应
该是没受伤吧。”
见阿卡路尔阴沉的眉头越拧越紧,他赶忙又说:“您也别太担心了,我相信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而且安然
无恙,毕竟他是个妖魔……呃,我的意思是他身强体壮,即使受点小伤,肯定也碍不了什么事。”
“……”
是么?只怕他所承受的,并不止是身体方面的伤害吧。
奇怪,这无端的忧虑,究竟是从何而生?……
生怕再说下去结果更糟,伊比辛重新堆起笑脸,挽住他的手臂向前庭走去,殷切地说:“你们帮了乌尔这么大的
忙,是乌尔的英雄,不好好感谢可不行。正好您也没事了,选时不如逢时,今晚我就在大殿召开庆功宴,等洛…
…那位阁下回来,再为你们俩摆一次更豪华的宴会,您看怎么样?”
“宴会?”阿卡路尔低喃。
没有他同在的宴会,教自己哪来的心情享受?恐怕再美的佳肴也会味同嚼蜡吧。
“是啊,把那些不开心的事暂时忘记吧。”伊比辛笑得甚是诚恳,“说不定宴会当中,那位阁下就回来了呢?到
那时大家同乐不是好极?”
阿卡路尔沉吟一阵,实在盛情难却,只好点头。
然而当他坐在大殿上方,若有所失地望着王座右边空荡荡的席位,想起初到乌尔那晚的情形,不由更感到心头晦
涩一片。
其实真正有资格坐在这里,接受众人的赞誉与谢辞的人,并不是自己啊……偏偏有资格的那个又不知身在何方。
或许是看出他们的恩人如今心不在此,宴会结束得比预期要早许多。
众人有些失望,但阿卡路尔却觉得如释重负,屏退了伊比辛安排送他回房的仆人,独自沉思着走在回程路上。
还没到达房门,却透过窗纸看到房内灯火通明,他怔了怔,当即收起思绪急步奔去。
大喜过望地推开门,站在屋中央的却并非他心心念念的洛赛提,而是一个万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曼彻斯。
神的使者。
曼彻斯,大神汉密斯的左右手,因为大神极少露面于人前,则由他担任传令的使者。
长长的黑发,将他那一袭白衣衬得更是纯净无瑕。明明窗外乌云蔽月,他的身影却透着迷蒙,仿佛自体内萌发出
光晕,高贵难以指摘,几乎教人分不清天上人间。
看到进房后怔在原处的阿卡路尔,曼彻斯优雅一笑,右手覆上左胸。
“你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他欣慰地说,“做得很好,阿卡路尔,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惊怔过去,阿卡路尔及时收回神,谦谨地笑了笑,心中却想,如果让他得知保护了乌尔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
妖魔,又会作出什么反应?
这一想,他忽然感到奇怪,天神不是尽掌世事么,又怎会惟独对这件事茫然不知?
思虑间,曼彻斯又说:“你可以回拉齐莫,回到你族人中间去了。以神的名义,你们已得到宽恕。”他双手平覆
,姿态甚是庄重。
阿卡路尔不由一愣。
能够顺利得返家园固然是件乐事,可是为什么,他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黑骑军应当只是埃兰军的一部分,”他沉吟道,“这次虽然遭受重创,但难保不会休养生息后卷土重来。现在
离开合适吗?”
这样问并非他关心乌尔,只是既然他已经涉入了这件事,自然希望做到真正完满,不留后顾之忧。
曼彻斯笑了笑。
“问得好。你的确深谋远虑,屈居草原真是埋没了你。不错,埃兰军还会再来,并将攻陷乌尔,掳走乌尔王。”
阿卡路尔愕然:“那还让我走?你不是要我护乌尔吗?”
曼彻斯摆手:“唉,乌尔大势已去,谁都阻止不了。”
“……”阿卡路尔一时找不回语言。
听曼彻斯这么说,难道代表这一切其实早已是定数?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还要他不远千里前来乌尔,做那些根
本无谓的抵抗?
“我是不是漏知了什么关键部分?”他低低地问,像在自言自语,那双灰亮的瞳孔中却蓄满光芒,带着敏锐的穿
透力,直射前方的曼彻斯。
在这样的目光下,曼彻斯的神色也逐渐凝重,一种深沉的,按理不该属于天神的表情在他脸上浮现。
大概斟酌了一番后,他说:“既然你已经做到这一步,功德圆满,我也不妨向你明言。”
他下颚微昂,一股子凛然的正气飘然向上。
“要你保护乌尔只是一个表像,你真正要做的,就是捣碎妖魔之首娜尼茜娅称雄人类世界的野心。”
“我?”
“不错。虽然不是你直接所为,但令那个妖魔,也就是娜尼茜娅的亲子对她刀戈相向的人,就是你。”
阿卡路尔喉间一梗,脱口而出:“那个妖魔……洛赛提?”
“是的。”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突如其来的不祥感觉有如大山压顶,阿卡路尔向后跌撞几步,蓦地眼光一震,厉色道:“曼彻斯,请你解释清楚
。”
“稍安勿躁。”
对他的不敬,曼彻斯依旧泰然若定,慢条斯理地说:“其实众生更叠变迁,都进行在天神的明目之下。娜尼茜娅
的阴谋同样逃不过天神的双眼。我们不允许她如此扰乱人世秩序,更不能让妖魔一统两界,为此,我才特地要你
远行乌尔,因为这里就是她征服世界的第一站。”
“那么洛赛提……”阿卡路尔嗫嚅着,心中充满了恐惧。
忽然不敢去想,他在这一连串事件里扮演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洛赛提,又是什么角色?
“他呢……”
耳边传来一声冷笑,充满鄙夷,阿卡路尔险些怀疑是否自己的听觉发生偏差。
这真的是一位神使发出的笑声?
“实际上,”曼彻斯说,“人类力量不敌妖魔,这是既定的,而天神也不便亲自参与,为此,洛赛提身为妖魔的
强大力量就成为必须。”
阿卡路尔睁大不可置信的双眼:“难道你们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曼彻斯笑笑,显然对此颇为自满。
“不错,只要你和他相遇,那么接下来的发展,虽然具体情况不可能深入了解,但大体都是我们预知范围内的事
。”
不啻晴天霹雳,狠狠劈碎了世上一切曾以为的真实。
心脏猝然一阵绞痛,痛得人几乎站立不能,阿卡路尔痛苦地弯下了腰。
“所以,到头来根本是我利用了他?”
“话不能这么说。”
曼彻斯不认同地摇头。
“他是个妖魔,是大地上最狡猾最邪恶的生物,死也不足惜。这次他与生母娜尼茜娅反目成仇,自相残杀,双方
皆受了重创,难再兴风作浪。我想,人世可以迎来很长时间的安宁了。”他又笑,如在感慨,欣然。
然而他的笑映在阿卡路尔眼中,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像在嘲笑,嘲笑这一场彻头彻尾都由他们一手排演的戏剧
。
把众生玩弄于股掌间的,原来,并不是命运。
“你骗了我……”微颤的手揪紧了衣领。
曼彻斯认真反驳:“我的确曾经隐瞒你,但那是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不得已而为,如今我坦白相告,又怎么算欺骗
?何况,是你维护了人间的安宁,能有什么事比得上这种成就与荣耀吗?”
阿卡路尔闻言低笑,每一声都渗透着稀释不了的浓浓苦涩。
他自嘲地说:“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个骗子。”
先是被骗,既而施骗,骗了乌尔与乌尔全民,更欺骗了,深刻在自己灵魂中的名字……
阿卡路尔垂着头,面如死水,似乎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曼彻斯张了张嘴,终还是把话吞回肚里,身体如被水浸透的纸般渐次隐去,最后说道:“那么,祝你一路顺风。
”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在空气中湮灭,心脑欲裂的阿卡路尔再也无法支撑,抱住头颅颓然蹲下,痛喘不止。
原来一切都是个骗局,原来他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担任了天神的同伙,欺骗了千千万万人,却毫不自知。
天神啊,天神……
紧咬着牙,却感觉不到被愚弄的气恼,只有被扼碎的心,留下了一地的残破碎片。
洛赛提。
你在哪里?
想见你,想看到你。只是这个满身罪孽的我,还能拥有站在你面前的资格么?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第九章
夜色渐深,茫茫天空黑得仿佛从来不曾亦永远不会天亮。
阿卡路尔怔坐桌边,满脑思绪乱糟糟一片,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就这样静静坐着,许久。
以为会一夜无眠,却身心俱疲,有如被催了眠,又或许是魔法的效力尚未散去,不知怎的便倒在桌面睡了过去。
似梦似醒中,模糊感到一种带有奇异热度的目光,如披风般包裹住全身,不自觉地竟大汗淋漓。
幡然惊醒,睁开眼只有满目漆黑。
室内空空,烛火熄了。惟有那种热度还在身外徘徊,渐渐散去。
他起身,大步迈出房门冲到庭院,那里同样空空如也,只有死物寂籁成群。
攥紧隐隐颤抖的手心,他大吼:“你给我出来!”
空荡的回响还没过去,那股消失的热度又回来了,像枚坚钉,扎在他的后背。
他回过头,就在他刚刚踏出来的回廊上,一道人影静立,长发翻飞如潮,透出点点微弱红光。
是他!
阿卡路尔不假思索地拔脚奔去,像是惟恐下一秒对方就会湮人黑暗,还没到跟前他便飞身扑去,砰的一声,两副
交叠人影结结实实倒地。
“如果你敢再消失,我杀……我杀进你的老巢!”低吼声如被磨碎了,暗哑不成调,但箍牢对方的臂膀紧得似钳
。
没得到回答,这才注意到对方紧促的呼吸略显艰难,好似被堵在喉咙里。
这……会是被他撞出来的毛病?
实在不对劲,他拽起洛赛提的胳膊大步回房,把他按坐在床边后,点燃灯烛,再走回他面前,拉起他的领口就是
一记猛扯。
洛赛提吃了一惊,还没缓过神来又是嘶啦几声崩响,上衣被扯得吊挂下来。
用力扣住他试图制止的双手,目光从他胸口一路扫下,在来到左肋骨下方,那一团醒目的紫红色疤痕时,阿卡路
尔的瞳孔骤然紧缩。
很显然,那是很新的伤,并且就这肌理受损的程度来看,只怕武器入肉之深……
蹲下身,伸手摸向他背后。
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块凹凸不平的伤痕,与胸前那一块正相对应。
被穿透了么?虽然表面已经结疤,但里面呢?心呢?那是被他的生母刺的伤啊……
阿卡路尔的眉心痛苦纠结,无力地半跪下去,脸孔深深埋进洛赛提两膝之间。
再多愧疚,始终联不成一句表达歉意的话,因为那罪那伤,太沉重了,已无法能以言语表达。
只能这样紧攀住对方,跪着,无声的自责像钢丝一圈圈捆在心上,痛楚无边蔓延。
罪是他背的,伤却由对方来受,这太不公平了。
如果可以,多希望被刺穿的那个人是他。
“洛赛提。洛赛提……”
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一次次喊着对方的名字,那早已融人血液的几个字符,每念一次,就会感到又在血中浓了
一分。
洛赛提眉眼微垂,手心覆在他脑后轻轻抚摩着。这样子的他让人好心疼。
是什么令这个从来都无所顾忌,顾盼之间皆是傲采闪耀的男人,流露出这般的脆弱?
其实早在阿卡路尔刻意审视他的身体时,他已经有所察觉,试过阻止;之所以一连离开数天,也是为了等那个伤
在皮表完全绝迹。然而最后,他仍是失算了。
他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强烈地想见这个人,更没想到,他已经如此隐蔽,却还是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发现了。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隐瞒,毕竟又想陪在阿卡路尔身边,又想伤势不被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但会使对方这么难
过,却真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吧?因为如果只是普通受伤,以妖魔的体质根本不需担心,而阿卡路尔的反应却……
难道是得知了这个伤由谁造成?不可能吧,娜尼茜娅的身份,只怕连埃兰军都不太清楚,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会令他难受至此?
想得再多终只是猜测,洛赛提柔声道:“怎么了?”
阿卡路尔抬起脸望向他,指尖在他胸前伤处按下,不答反问:“痛吗?”
洛赛提眼睫一颤,摇了摇头:“不痛。”捏过他的手指放在唇边,烙上一个湿热的吻。
“这一矛,是我该受的。”他低低地说。
听到这句话,阿卡路尔真的心痛如绞。
因为忤逆了生母,就该受这残忍的一刺?那么,把他陷进这艰难田地的始作俑者,这个罪无可赦的自己,岂不是
千刺万刺都远远不够?
欠了他这么厚的债,该怎么还,怎么去补偿?早知会这样,不如当初在希塔什被他撕碎了反而更好……
蓦地,阿卡路尔双眼一亮,握住洛赛提的手腕,急切地说:“我们走吧,明天就出发,离开乌尔。”
“走?”洛赛提惊讶不已,“去哪儿?”
“随便哪儿都行。”
为了接下来的美丽谎言,他暗暗皱了皱眉。
“在乌尔的使命已经完成,使者说我可以功成身退了。那我们还留在这儿干什么?走吧。”
“使者?”
洛赛提深邃地打量他一会,叹了口气,“真是这样,你不是应该立即赶回去,告诉族人这个好消息吗?说要跟我
一起走,那他们呢?我从没认为,你会希望我和你一道回去。”
阿卡路尔怔了怔,最终把心一横:“我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