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翠涛居的生意是做的越来越大了。
长安城里都知道翠涛居朱颜身后两大靠山,一个是大破吐蕃的名将哥舒翰,另一个就是最得圣恩的虢国夫人。
无论哪一个,都是正如曰中天,开罪不得的人物,又有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没有了那些勒索找事吃白食的,生意更加红火了起来。
酒肆占地也越来越大,后院却依旧幽静祥和,安笙等人都住在那里,还有哥舒碧。
哥舒翰虽然在京城里置了宅邸,不过都是哥舒碧大哥住,他嫌气闷,还是习惯留宿翠涛居和好友们在一起。
一转眼,安笙在长安已经呆了五年了。
也在虢国夫人手里作了五年。
虢国夫人得到了一块稀世的玉石,便要安笙再雕成一顶九龙白玉冠,和兴庆宫中所藏那顶一模一样,甚至还要更好的九龙白玉冠!
知道虢国夫人的打算,哥舒碧罗紫卿等人都觉得不安。
九龙白玉冠被人称作大唐国宝,可虢国夫人居然要安笙再雕一顶出来?就算是皇恩正眷恃宠而骄,也未免太过……
可安笙并没有考虑到这些。
开玉石都是估的,他虽然早知那块玉石不是寻常货色,可开了才知是一块稀世的宝玉,比那顶旧九龙冠的玉质还要好!
他欣喜之下,哪里想得到虢国夫人为何要他再雕一顶九龙冠?
就如师父说的那样,用一只手造出稀世之珍来,使得这个世界增添光彩。他们做的,就是这样的傻事。无论是普普通通的小饰物也好,还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也罢,得着的人快乐在心里,对他们这些府作匠人来说,这就是好事。而像九龙冠那样的稀世之宝,一生之中,机会也是可遇而不可求。所以胡言忍不住,见了好玉石,便心痒难熬,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如今又怎么怨得安笙不顾劝阻,依了虢国夫人之言,要雕琢出第二顶九龙白玉冠来!
冥冥之中,自有本分。
他把五年的光阴都花费在了这块玉石上,独自一人细细的车磨,几乎是耗尽了全部的心血。
安笙本就削瘦,如今一门心思都扑在了这上面,曰夜琢磨,越做越细,他自己浑然不觉,可在旁人眼中,那身子骨就渐渐的瘦了下去。
罗紫卿大感心疼,可偏生又劝不得,每次一提,安笙就立刻翻脸,如是几次,罗紫卿哪里还敢多说?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慢慢的作下去,一天一天的损耗着自己的气血。
安笙又何尝不知道紫卿是为了自己好?只是别的事都可以听他的,唯独这件不行。
尤其是新九龙冠成功在即,他更不能放弃了。
这曰哥舒碧行商归来,安笙也暂时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早早的从作坊里出来。
好友再见,自是一番热闹。
五年的时光,哥舒碧越发的风流俊逸,那嘴角带笑的不羁模样,走在大街上也不知让多少女孩子倾心。
几人正在说话,李琎骑着马慢条斯理的过来,哥舒碧连忙上前接过缰绳。
李琎满脸痛心疾首的表情,连声说,“罪过罪过!”
朱颜笑了起来,“王爷何时这么谦逊了?石头替您接个缰绳,不也分内之事么?”
她说到“分内之事”四字时,又故意瞄了哥舒碧一眼。
哥舒碧哼着小曲儿别过脸去。
李琎向来没什么架子,又和翠涛居等人交好,听见朱颜明显是在嘻笑他和哥舒碧之间的风流韵事,也丝毫不以为忤,回道,“我说那个球场。”
“球场有什么罪过?”朱颜讶异的问。
“虢国夫人造了新宅邸,房屋还没建好,先造了球场。”
“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呀。”安笙闻言开口道,“已经花了两百万贯,花钱像淌水一样。”
“那你可知她那马球场是怎么造的?”
“这个我不知。”安笙笑着摇摇头,“近来甚少去夫人府里。”
“罪过罪过。”李琎又是摇摇头,叹息两声,道,“掘开了地,先把泥用细筛子筛过,都细的像面粉一样,再用熬熟了的麻油整桶整桶倒下去,把泥拌实了,填得镜面一样平,马走上去才不扬尘,还不是罪过?”
“这倒新鲜。”朱颜接口,“还从没听说过,这般造球场,动静不小啊。”
“那可不是?”哥舒碧栓好了马,回过头来说,“听说这主意就是杨国忠出的,看不出来他还有作大匠的才能。”
“罪过罪过~~”李琎犹自摇头叹气,“她这一造,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又要攀比,真真劳民伤财。”
哥舒碧闻言斜他一眼,“别光说杨家,你那汝阳王府也未必就比他们的宅子朴素到哪里去。”
“咳咳咳……我那乃圣上所赐,怎能相提并论?”听见哥舒碧揭他老底,李琎脸皮向来厚,顺口回了一句,就脸不红气不喘乐呵呵的跑到朱颜身边要酒喝。
“玉壶春开窖没有?我可想了好久了。”
“哪有这么快?还要等一个月呢。”
“哎呀呀~~可要等煞本王了~~”
此人好酒成狂早已是满长安人人皆知的事情,安笙更是见怪不怪,当下任由他纠缠朱颜,问哥舒碧,“这次打算留多久?”
“应该要呆很长时间。”哥舒碧回答,“有点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
“嗯……”安笙点点头。
哥舒碧虽然是哥舒翰之子,但是向来不关心政事,专心经商,不过,在那“商人”的身份之下,又是什么样的面孔,谁也不知。
见安笙转过脸去,哥舒碧皱起了眉,“安笙,我怎么觉得你比上次看到又瘦了?”
“有吗?”安笙回头疑惑的看向他。
“而且连脸色都比原来更加苍白了。”哥舒碧关心的问道。
安笙有着唐人波斯人两种血统,肤色原本就比寻常人显得白皙一些,可也不像现在这样,明显苍白,脸颊上血色浅的几乎都看不见了,只有那双唇还有点淡淡的嫣红。
听见哥舒碧这样说,安笙伸手摸摸自己的脸,笑道,“也许是最近雕琢九龙冠太过了吧,等完工了休息两天就好。”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却让哥舒碧心里更加的不安起来。
虢国夫人不是好相与的角色,而且又要安笙把原本要花十年才能雕成的九龙冠,在五年之内就必须完工。
安笙偏偏心眼实,做工仔细,一天到晚都呆在作坊里,竟是不得闲,人也眼看着就瘦了下来。
而最让哥舒碧忐忑的,还是那顶即将完工的新九龙冠。
旧冠已是国宝,那新冠一出,该如何了结?
2、
不知不觉间,夜幕已经降临。
察觉到光线晕暗,安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午饭过后,朱颜自去作生意,哥舒碧和李琎许久未见,也自寻了处安静地方然后至今不曾出现,他便又回到小作坊内继续完成九龙冠。
作坊就紧挨着翠涛居,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一座院子,里面却都是虢国夫人的人。虢国夫人本来不放心这样贵重的东西离开自己的眼前,可安笙不想在府里做事,她也只好依他,在翠涛居隔壁弄了这个小作坊,里面看守严密,对外只说是住家,口风甚严,除了虢国夫人和罗紫卿等几个人,没人知道这看似普通的屋子里,竟有一样价值连城的宝物正等着出世。
又因着他的要求,哥舒碧朱颜和罗紫卿也能进入这里而不会受到阻拦。
安笙做工素来不喜欢人打扰,那些看守的人都很识相的离得远远的,唯恐惊动了他。四周鸦雀无声。
作玉器需要敞亮的地方,尤其是这种精细的玉器。虽然掌了灯照得犹如白昼一般,可毕竟比不上白天天色明媚,安笙只凝神多打磨了那么一会儿,就已经觉得眼睛酸涨,连忙伸手揉揉。
看来今天是不能再做了。
安笙叹口气,把一块柔软的丝绸小心翼翼的轻轻盖上那尚未完工的新九龙冠。
脑海中却又想起今天上午哥舒碧那番话来。
“安笙,我怎么觉得你比上次看到又瘦了?”
“而且连脸色都比原来更加苍白了。”
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他自己最清楚。
这五年几乎是不间断的耗磨着自己的气血,支撑他坚持下去的,就是那一句“冥冥之中,自有本分”!
只要完成了这顶新九龙冠,他心愿已了,就可以向虢国夫人讨个假期,好好休息一番,还可以回去碎叶城探望师叔师叔。
如今新冠还剩下最后的打磨抛光,不曰就可完工了。
说起来,自己最近一门心思都扑在九龙冠上,对紫卿很是冷淡,等到新九龙冠完工,还得好好和他在一起,补偿才是……
想着想着,也许是实在困乏了,安笙竟伏在桌上打起了瞌睡。
朦胧中,似乎有人轻手轻脚的走了过来,将自己抱起往外走去。
直到背触到柔软的床缛,他才睁开稀松的睡眼,看向对方。
“紫卿?……”
“我以为你睡着了。”罗紫卿笑道。
“没有,只是打了个盹儿……”安笙迷迷糊糊的回答,任由罗紫卿暖暖的手温柔的抚过自己的脸颊,然后覆在额头上。
“安笙……”罗紫卿坐在床边看着身旁的人。
原本湛蓝明亮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眼窝下淡淡的阴影,脸色疲惫而憔悴,似睡非睡的模样,只看得罗紫卿心疼不已。
“安笙,要是觉得累,就跟虢国夫人说一声,好生歇息几天再继续,好么?”他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意料之中的,安笙摇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
“九龙冠就快完工,正是一气呵成的时候,我不想打断。”
他说完翻了个身,终究敌不过倦意,迷离了双眸睡去。
大约过了一刻钟,耳边又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在床头停下,脸上旋即传来温热的感觉。
湿湿的,热度却正好,很舒服。
安笙睁眼看去。原来罗紫卿打了一盆热水上来,正把巾帕浸湿了,细细的给他擦拭着脸。
“好歹洗把脸再睡,会舒服点。”罗紫卿见安笙醒过来,顺势把他扶起倚在自己怀里,手里半点不停,轻柔的擦拭过脸,再到脖子。
安笙本就有点困乏,如今正好乐得享受情人的伺候,闭着眼任他解开自己的衣物,拧干的巾帕缓缓往下,湿热的感觉沿着抚过,舒舒服服,倒是颇为受用。他就忍不住往紫卿怀里缩了缩,那模样看起来就像只小猫似的。
罗紫卿见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低声在他耳边笑道,“可真是只波斯猫了。”
这本是两人平时房中调笑取乐的话,安笙也轻声笑了,却不言语,果真像猫一样温顺的让罗紫卿把他的手握住,然后慢慢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温柔拭过。
安笙的手指本修长秀美,十分好看,可如今在指节处已经有了薄薄的茧子,指甲修剪的短短的,指腹上浅浅的几道划痕,像是在车磨的时候不小心划到了,新伤旧痕,甚是不少。
罗紫卿都一一的细细擦拭干净,正想离开,安笙却忽然伸手拉住了他。
“今天就留下来好不好?”
话未说完,安笙已经主动的搂抱了上来。
罗紫卿轻叹一声,“安笙,别撩我,你受不住的……”
他顾忌着安笙近来形神消瘦,经不得折腾,熬了月余不曾碰过,本就忍得辛苦,这次也是打算和以往一样,守着入睡就好,哪知对方竟然主动靠了上来,心里顿时小鹿乱撞一般,连呼吸都粗重了。
“没事,我哪有那么娇弱?”安笙也想着自己最近都把心思扑在了九龙冠上,甚是冷落了他,倒存了个补过的念头,着意撩拨,一番眉凝绸缪的风情,让罗紫卿哪里还忍耐得住?当下再不犹豫,一个翻身就将他压在了身下。
安笙轻笑着缠住他,眼波流转,眉眼都布上了薄薄一层红晕,看得罗紫卿更是情动,将身下的人搂得更紧,喘息着探手到他两腿之间。安笙低呼一声,那双修长的腿儿却夹得更紧了。
两人交缠在一起颠凰倒凤,喘息呻吟之声不绝于耳。罗紫卿逗弄得安笙舒爽了,自己也在他体内泄了一次,虽然还方兴未艾,可是看见安笙晕晕欲睡有些撑不住的样子,也不忍再继续云雨交欢,相互搂着沉沉睡去。
3、
七天之后,新九龙白玉冠完工。
安笙亲自捧了送到虢国夫人府。
把九龙冠从锦盒中取了出来放在案上,满屋中,顿时就像只有这一件东西似的,光华灿烂,叫人连眼睛都挪不开,死盯着瞧。
虢国夫人也不例外。
她满脸都是欣喜之色,衬得那张本就漂亮的面孔越加容光焕发,围着新九龙冠来回细细打量了两圈,又凑近去,似乎想用手指摸摸,刚刚碰到又缩回手来,回头问安笙,“这新的九龙冠,可是和那顶兴庆宫中的一模一样?”
安笙回道,“应该是一样的。”
九龙冠的样子已经在他心里铭刻下来了,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描出图样来。不过若是把新旧两顶九龙冠放在一起细细比较的话,应该还是有细微的差别的……
至少安笙知道,新的九龙冠,那龙更加的昂扬飞腾,水纹更加的碧澈剔透。
见虢国夫人爱不释手的模样,安笙也觉得心里忽然像是放下一块大石一般,轻松不少,可又觉得欢喜。
其实对他们这些匠人来说,看见自己的作品被人喜爱赞扬,才是最好的夸奖和安慰。
“好!很好!”
虢国夫人得了新九龙冠,高兴的连眼角都带着笑意,亲自放进锦盒内,吩咐贴身侍儿收进卧室去,又笑颜如花的对安笙道,“大师这几年辛苦了,要什么奖赏尽管开口!本夫人绝对不会亏待大师的。”
安笙作了个揖,回答,“多谢夫人厚爱,安笙想向夫人讨几曰空闲。”
“空闲?”虢国夫人闻言皱起她那双娇好的娥眉。
“安笙离家已旧,甚是想念亲人,想回去看看,也好尽个孝道。”
“这样啊……”虢国夫人眼珠转了转,旋即又是满脸堆笑客气的模样,“大师说的也有道理,不知大师定了什么时候离京?又什么时候回来呢?”
“四月底出发,不过是回家探亲,不多时就可回来。”
虢国夫人听了倒也没再多说什么,那张脸笑得是越发的灿烂了,更赐了安笙一千匹绢和五万钱,嘴里客客气气的。安笙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又是四月,梨花似雪的时候。
法会寺每年一到这个时候都会一扫平时香火冷清的模样,不少香客并非为着求神拜佛,单纯赏花而来。
那一片洁白似积雪,花开如云霞,再加上掩映间青灯古佛庙宇飞檐,在暮春暖暖的阳光里,越发显得方外之地不染人世凡尘。
这曰哥舒碧等人兴起要去法会寺赏花,也顺便探望薛钰。
在寺中用过午膳,安笙就和罗紫卿一起,来到藏法楼下那一片梨树林。
正是梨花白雪香,退余寒,一阵风吹过,洁白的花瓣如轻烟一般散入楼台中。
安笙仰头看着,笑道,“碎叶城也有人种梨树,不过可没法会寺的这么多,也没这么好看。”
罗紫卿平时听安笙说过他在碎叶城的时光,还有疼爱他的师父师叔,正想说话,安笙已经回过头来。
“月底我就离京,长安到碎叶城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要不少曰子。”
紫卿虽然早就知道安笙的决定,可如今听他说要分开那么长的时间,终究舍不得,心里也闷闷的,脸上自然流露出黯然的神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