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林刚刚坐下,便有太监匆匆进来禀道:“殿下,陈美人求见。”
“陈美人?”元林皱了皱眉头。
太监小声道:“江都府伊陈重行的妹妹,去年入的府。”
元林随手拿过一本书,淡淡地道:“府里美人的事情都找太子妃吧。”
那太监犹豫了一下,方道:“陈美人身染疾患,夏太医说是沉疗痼疾,去日也就是年内的事了。”
元林悠悠地翻了一页书,冷冷地道:“既然是痼疾,那还是早点返回故里细心医治吧。”
洛川寻见他非但不见,还一句话把将死之人打发回老家,不由对元林那冷酷的性子又有了一层认识。
太监不敢多言,立即应了一声是,出门去了。
洛川寻还没打扫完毕,太监又来传信,只说宫中传召,元林便匆匆出去了。
洛川寻见他走了,便提着茶壶给胡侍读倒了一杯茶。
胡侍读见了,立即将茶碗端在手里,饥渴难当的连连痛饮了三碗,饮完才道:“阿寻,你果然是个温柔的好人。”
洛川寻听了微微一笑,接着去理元林刚才丢下的书,书旁还有半块绿豆饼,那是元林刚才吃剩下的。
元林有一个坏习惯,爱边看书边吃东西。
洛川寻皱了皱,只提起垃圾簸箕,用布将那半块绿豆饼扫入其中。
胡侍读开始悠悠地喝着茶,这个人人长得穷酸,但瞧多了另有一种落拓的潇洒,嗓子虽然难听,但听多了似有一种铿锵,也别有滋味,他笑道:“你不喜欢元林。”
洛川寻淡淡地道:“当奴才的懂得敬重主子就好。”
“好一个敬重二字。”胡侍读笑道:“幸亏元林不喜爱你,否则你这两个字倒是歹毒的钝刀子。”
洛川寻心中一动,讶异地看了一眼胡侍读,道:“你好像挺喜欢元林。”
胡侍读摇啊晃啊进了书房,随手拿过一块盘子里元林吃剩下的绿豆饼,看了一会儿,将它塞在嘴里悠悠地道:“喜欢,为什么不喜欢,这世上论有趣不乏味的人实在不多,元林也算得一个。”
洛川寻微微一笑,道:“别人要喜欢殿下那是容易的紧,但是要殿下喜欢别人恐怕是难之又难。”
胡侍读咬了一口饼子,看着那饼子,淡淡地道:“你看喜欢就像一块饼,每个人的喜爱都是一块饼,给你吃一口,给他吃一口,每个人吃到的就不多了,元林这种人爱给一个人吃饼……所以人爱他是一种罪,他爱你是一种福。”
他发着自己的言论,洛川寻却没往心里去,自顾自的去将太监们送进来的餐食迎进来,放好,又开始给鱼挑刺,元林走的时候没留言说不回来吃饭,他便不确定他会不会回来吃。
他走的时候没让人通知小厨房,御厨们便到点准时送餐了。
今天还不知道要饿到什么时候才能吃饭,洛川寻心里晦气地想。
胡侍读看着他认真地挑刺,笑道:“你若是不喜爱元林,便不要这么温柔对他,若是他一不小心喜爱上了你,那不是两人都痛苦。”
洛川寻皱眉地道:“殿下什么世面没见过,真心对他来说最不稀罕了,胡侍读你就不用杞人忧天了吧!”
胡侍读看了他一会儿,才从众多盘菜当中抽出一盘酱红烧肉,道:“这是元林最不爱吃的。”
洛川寻抬头一看,只见盘中有十块大小均匀,色泽油亮通秀,冒着香味的红烧肉,元林每一次不多不少,会吃二块,剩下八块都是他的。
按照太子厨房的规矩,为杜绝奢侈浪费,凡是一碟菜,主子用了不超过一筷的菜,一律隔天不用再上。
“这是你最爱吃的吧。”胡侍读悠悠地道。
洛川寻抬起了眼,诧异地道:“你统共瞧了两餐,倒看出红烧肉殿下不爱吃了?”
胡侍读摇了摇扇柄,嘻嘻一笑,道:“元林吃东西么,我瞧了不下上百回了。”
洛川寻眨了一下眼,才明白眼前这个邋遢青年竟是元林的老相识,想来也是,否则依元林这种寡情的个性,怎么会随随便便收留此人。
他不由地心想,若依胡侍读所言,那么元林岂非对自己有好感?他便长远地打算,若是当真元林要跟自己好,自己可如何拒绝才是。
胡侍读见他脸上阴一阵,晴一阵,半红半白的,不由地道:“你想什么呢。”
洛川寻吃吃地道:“殿下,那个,若是被人拒绝会恼么?”
胡侍读正喝着茶,闻言一口茶全数都喷了出来,洒了一台面,十数盘菜雨露均沾。
这下子两人均是一脸菜色,洛川寻看着遍洒胡侍读口水的菜,想起元林那道冷冷的目光,彷佛看到卖身契上的数字又翻了好个筋斗。
两人沉默了良久,洛川寻突然半垂眼帘,眼捷手快地将胡侍读喷出来的茶叶捡了出来,镇定自若提起筷子将菜搅了搅。
两人一下子彷佛有了深刻的默契似的各自回了职守,该读书的读书,该挑刺地接着挑刺。
元林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回来得很晚,而是很快就回来了,他扫了一眼刚好半温的菜,淡淡地道:“我在宫里用过了,你吃吧。”
乱紫夺朱9
洛川寻这下子脸比刚才还黑了不少,但他见元林似有心事,便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提起筷子在菜边拖来拖去,大口吃着白饭。
胡侍读坐在院外,刚好能看到洛川寻在装样,便咳嗽了一下,道:“阿寻,你不舒服,为什么不用菜呢?”
元林微微抬眼扫了一眼洛川寻,洛川寻只好大口大口地吃起菜来,元林便收回了眼光。
隔了一会儿,有太监来报:“冯相国来访。”
元林将书放于案上,径直出去了。
洛川寻放下碗,提了一壶茶给胡侍读又沏了一碗,方才温和地笑道:“胡侍读,刚才忘了跟你说,殿下方才说了,若是你《释沽》读腻了,便让我给你换一本。”
胡侍读眼露警惕之光,连连道:“要换什么。”
洛川寻返转走到书案前,挑了一本册子递给了胡侍读,同样的手抄本,确是比薄薄的《释沽》厚实许多。
胡侍读接过一瞧,一字字地念道:“佛经冷僻字解义。”
他往里处一翻,竟有半数不认得,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洛川寻倒是和和气气地微笑道:“殿下说了,你今天若是不念完,便不能去睡,胡侍读要抓紧时间了呢。”
胡侍读圆睁两眼,啊呀一声,两眼一翻白差点昏厥过去,再一抬眼,哪里还能见着洛川寻的身影。
洛川寻刚刚出了庭院没多久,迎面便遇上了阿德总管,他连忙垂手站于道旁。
阿德带着一群人,偏偏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见洛川寻态度还算恭谨,心里冷哼了一声,心想此人乖觉,便不是愚钝之人,看来不进贡只怕不是拎不清,而是有意为之。
他原本对这位林的近侍还有所顾忌,但是元林这个人极难亲近,不是谁多侍候几日便能有多大的权力,如今见洛川寻似刻意挑战他的总管权威,立时便有了给洛川寻一个下马威的念头。
“打扫完了。”
“回总管,是的。”
“天那么早,便收工了,不是偷懒怠工吧?”
“回总管,没有。”洛川寻依然温和地回道。
阿德哼了一声,道:“今日太子府家宴,要宴请包括相国大人在内的数字大臣,人手不够,你也去侍候吧。”
“是。”洛川寻低头应道。
阿德的嘴角扯了扯,带着人便走了。
洛川寻呼了一口气,天色一晚,便随着太监们立于中门迎候各位,宴会设于偏殿。
偏殿前的路都挂起了灯笼,远远望去只觉得蜿蜒犹如一条活物,遥遥相对着卧湖长桥,生似二龙夺珠。
天气虽似晚秋,但入了夜,气温还是很低,再加上湖风一吹,更是寒得碜人。
达官贵人们均已是狐裘加身,风一吹,只闻得人身上熏衣香阵阵。
偏殿内早就设下了暖炉,加之卧席而宴,来人均在门外脱去衣履,衣物则由他们接过,小心封存。
下人们不停地将茶水送进去,时鲜的水果被迭放在琉璃盘中,映衬着墨玉似的檀香酒案,红得欲艳,绿得滴翠,白色的布袜在淡米色的坐席上络绎不绝的流动,偏殿侧门被一扇黄杨木雕云龙屏风遮住了,从那下面似还露出一角舞娘眩目的彩衣。
来人声音或高或低,寒喧打着招呼,他们无一例外对一位穿紫绸的中年男子热络搭话,此起彼伏。
洛川寻看了几眼,知道此人便是权势滔天的当朝第一丞相冯如丰。
冯如丰生得倒也慈眉善目,只那双眼睛偶尔开合间,生似一把刀子,透着寒光。
元林是最后一个到的,洛川寻倒是没见过他正式着装过,他来书房的时候不是身着骑马的紧身箭服,便是类似府内侍卫服式的一种贴身的便服。
现在的元林穿着一件朱红色的宽袍,那种层层迭迭的里衣,中衣,外服的领口,盘旋而下的袍服,簇拥着元林,令他看起来雍容无比,他跨进偏殿门的一瞬那,连洛川寻也觉得屋里任何的色泽都不由一暗,满室的华光都被元林给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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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见元林进来,纷纷起身给他行礼,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浅色袍子的是随云,他似乎与在座的众人都很熟,只眼波一转便与众人打了个招呼。
洛川寻与他双眉对视,见他浅浅一笑,于是便也微笑了一下。
另一位则是一身墨绿色袍子,摇着扇子,一脸嘻皮笑脸的胡侍读。
元林在正首的酒案后盘膝坐下,微笑地对着冯如丰道:“丞相请坐。”
冯如丰道了声谢坐了回去,从人见他坐了,才陆续坐下。
洛川寻被安排在殿内侍候,只觉得这宴席从一开始气氛便有一些凝重,果然一番寒暄过后,这些人眉目传言,似都有话要说。
刚开始说的还是其它的事情,如最近发现有一个名为光的势力崛起的很快,目前几乎控制了沿海三分之一的几乎是最富庶的商铺。
众大臣纷纷咂舌这个光的势力,据说光的最高领导者名叫尘,但是这个尘非常神秘,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这些人闲聊了几句,似就要往正题上扯了。
只是他们来来去去都在看冯如丰的脸色,等丞相深吸了一口气,下面一个样貌年轻的瘦个子便开口了,道:“殿下,紫氏最近猖獗,三番五次报朝廷要这要那,去年说是川中虫患,要求朝庭拨粮十万万担救灾,今天又说滇南水灾,又是十万万担救灾。”
另一个胖子也愤愤地道:“户部巡官说得是,漠北的紫氏仗着与野真部落打了几仗,不停地要钱要粮。殿下中,川王紫泾、滇王紫玉越界走动频繁,这里头必定有文章。我们与其疲于防备,不如先下手为强,废了这些居心叵测的紫氏诸候。”
他们二位一开头,众人纷纷议论,彷佛果然紫氏十恶不赦。
洛川寻听了却在心里不屑的一笑。
这天下原本是有二位异姓兄弟紫氏与元氏打下。
当年登基的时候,由于元氏较为年长,实力更为雄厚的紫氏便甘于让位于元氏,说好元氏之后,由紫氏之后来继位。
但十数年之后,元氏却背信弃义,不但传位于自己的子孙,还捏造紫氏太子谋逆的罪名,以至于紫氏太子一脉全体覆灭。
这几乎是天下人众人皆知的皇室丑闻,也正因为如此,皇室才不得已保留了各紫氏诸侯,不能完全赶尽杀绝,现在说起来这些元氏贵族倒反咬一口,摆出一副受害表情,怎么不叫人觉得好笑?
“更气人的是,他们到处说殿下有一半紫氏的血脉,元氏让殿下当太子,是对他们的妥协。还说他日殿下登基,便是他们紫氏翻身的好日子。”胖子怒不可遏地冲口道。
他的话一出口,原本喧闹的偏殿一下子静了下来。
只有元林提壶倒酒的流水声,他盘膝于墨色的酒案前,朱红色的袍子,白玉雕琢的酒壶里倾倒出来的液体透着淡淡的黄色,带着醇醇的香味,有一种琼脂般的浑厚。
随云从他手中接过酒壶,将壶悄然放回原处,这一下偏殿里更是静得令人发慌。
“大胆,你是从那里听来的混话,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冯如丰慢而严厉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寂静,他冷然地道:“殿下是理所当然元氏的子孙,你们信了紫氏的混话,那是中了他们的离间计。”
他隔了这么长的时间,才这么声色俱厉地一说,倒让胖子刚才的那番话生似余音嫋嫋,绕梁三周一般。
元林微微一抬眼,他的目光静静地扫了一下众人,每个人的目光与他的视线一碰,都不禁心跳了一下。
他浅浅一笑,道:“我今日请各位来,是想向大家交代庆贺一件事。太子傅林越天已经告老还乡,太后念我依然年幼,仍需人匪面命之,言提其耳,故此推了冯相为新的太子傅。”
冯如丰连忙欠了一下身,道:“不敢,臣只是为殿下涤清混浊,殿下天资过人,臣不敢轻言教诲。”
元林微笑道:“先生客气了,往后自然是请先生多提点。”
他三言两语把冯如丰拖下了水,原本想挟势逼着元林表态围攻紫氏的人也只好悻悻然作罢。
胡侍读听了笑笑,这冯如丰原本是太后给元林下的一道绊子,元林却顺手拿来当鞭子。
原本以为此事就揭过了,等下依然是一场寻常家宴,谁知有人在角落里又道:“这紫氏不过是不甘当年圣祖负义,不曾将皇位传回过他们罢了。”
他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不禁大吃一惊,这种禁忌之话有人居然敢当众宣之于口,而且是当着当今太子之面。
随着那话音望去,只见角落里坐了一个青袍的青年,他长得倒也白净,只是鼻尖唇薄,透着一种寡趣。
那人对众人或惊或怒的目光似都很淡然,就连元林的目光微微闪烁一下也似没有吓倒他,只见他向元林行了一礼,道:“殿下,臣是新进御笔朱喜。”
冯如丰微笑道:“此人脾气耿直,殿下勿怪,只是此人文才斐然,也算小有所才。”
元林便笑道:“无妨,那就听听朱大人有何高见。”
朱喜道:“我西夏皇朝奉的是孔孟之道,信奉是仁义,王者莫不是先仁而后礼,以仁修身立命,治国理民。而紫氏素来信奉的是韩非子,以苛刑酷史以治国。
“圣祖当年不让位紫氏实在是为了大义,试问以圣祖之仁,如何能将万万无辜百姓送于水深火热之中,来换取个人的薄薄义名?”
冯如丰深吸了一口气,清晰地吐出了一个好字。
众人纷纷点头,道:“正是,这不是紫氏与元氏的皇位之争,皇位可以让,但圣贤之道不能让。”
“吝小名,却罔顾大义,实非丈夫所为。”朱喜略略激动地道:“请殿下肃清紫氏邪说,以正天下大义。”
他将一场权力的纷争提到了道义之争,顺理成章地给元林打开了一道屠杀异已的大门,想到那些话语的背后便是无数条血淋淋的人命,即便是洛川寻也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寒。
元林将酒杯缓缓递到嘴边,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坐于下首的随云淡淡笑道:“朱大人果然高见,只是今日主旨是贺冯相,更何况现在四面有眼,六门有耳,还是不要议这些朝廷之事了。”
朱喜即便还有进言的欲望,但毕竟随云与元林的关系非同一般,他开口想必是元林还不想在这一场元紫纷争中表明自己的立场,因此只好悻悻无功而返。
偏殿里坐的哪一位不是官场高手,元林既然不想表态,如果他们再硬逼,只怕紫氏还未倒,倒是他们这些元氏老臣的位置要岌岌可危了,所以很快风向一转,当真变成了冯太子傅的贺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