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搁了一只小茶几,上头摆了一碗加了冰糖的豆花,不过照那完整的样子看来,凭窗思念的人大概是没空理会它吧。
千影的疑问的语音早已随著豆花碗不断外沁的凉风袅袅消失,那人却还是自顾著伸了一个懒腰,然後只是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递了过来……
「觉人是先进了宫吧?」
似乎预先没料想到对方会如此一问,千影不禁愣了愣,才又道:「是。」
「一个人?」临窗之人收回目光,投注在了手中的金球,深情款款。
「是的。」
「我料想也是如此,临哥哥这次可被讨厌了。」
「……」千影沉默,不知该怎麽回答,也觉得无法回答、对方可能也不要他的回答。因此,无言。
「觉人一去两个月,一回来先进了宫不说,两个月来连捎给我的一封消息都没有,真不知他到底探到了什麽,需要如此神秘?」
「……皇上旨意,不能不从。」
「我自是晓得,不怪他。只是他们以为我是傻子吗?以为这样将我蒙在鼓里,做任何事都可以偷偷来了?我想……我知道的远比他们所认为的多的多了……」
「是。」
「……我要做的事,从很久以前就决定的,这样万般阻止我又是什麽意思!」
「……那是保护您。」
「……保护?我已经不用别人的保护了。千影,你说是不是该跟我说实话呢?」眼神一变,瞪著千影,微冷。
「……不敢,千影没有隐瞒。」
「……算了!」柔了视线,跳下窗,抱著金球就是往外头走去。
外头一个老管家似乎已经站了一会儿,见两人谈完话,马上迎了上来,道:「觉人先生已经来了。」
点点头,金球微微作响,他扬步往另一头走,是偏僻之所,然後扬声向千影道:「将觉人带过来,我有话问他。」
「是。」千影领命,迅速去了。
夏日将过,秋意将来,但天气仍是秋老虎般的吓人的热。一步一行间,胸口前有个东西微微动盪,像是他心中的湖起了涟漪。
──因为有人投了一颗美丽的石头。
金球带著自己的体温,微热,却舍不得放手。
一步一行间,铃铃作响。
铃声是回忆,是催魂。
魂归来兮,魂归去兮。
谁的魂,流在了外头?
谁的魂,被人用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紧紧缠了住?
谁的魂,迟迟不归来?
谁的魂……已经掺了自己的血泪进去?
谁的魂……还能是谁的魂呢?除了他……除了关山月……再没有了……
自人头事件後又过了两个多月,自己早已不是那从前天真无忧的小师爷,从前的快乐纯真早在不知不觉中被时间一点一滴的磨去……没有山月在的日子,就好像连自己也不在……自己到哪去了?不知道。山月到哪去了?不晓得。
黄泉路漫漫,前尘往事,逝去的人还可以记得吗?
会不会,早已遇了孟婆喝过汤,恩恩怨怨都一抛云霄,再与己无相干,狠心绝义,彻底地遗忘?
还是说,纵然在世,也在阳世寻了一处荒唐做了南柯之梦,以为往日种种只是梦中的缠结?
伊人无踪,给的竟是如此的答案。
胸中跳动著活著的证明,是不是非得真要有一天累了、不愿了,才能真的解脱?
『我爱你』,是禁语。可如今,自己拼著死,也想要对山月这麽说……
还能有机会吗?
问天,无语。
问地,无声。
问人……问谁?
『我想对你好一点,不行吗?』
『为什麽不选早一点的时间?』
原来,他们都是等到失去,才来後悔。
生命的尽头,短短的三个字,是誓言还是谎言?
山月,你所说的、做的,是誓言,还是谎言?
请回答我,不要只给我……那令人难堪的……遗言。
「朋少爷,您找我?」觉人来了。他是个很俊挺的男人,心思细腻,聪明绝顶,却又手段狠辣、冷血无情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是组织中的佼佼者,也难怪此次密潜忽汗是由他去了。
朋朋一向对他没什麽感觉,有人说他坏到极点,简直无法无天,但朋朋觉得他只是针对敌人、犯罪者;有人说他心思敏捷,能够洞察人心,但朋朋觉得自从相识後便一连问了十三个『为什麽』问题的他笨的不可思议;有人说他无情,朋朋觉得他只是不懂感情,不会表达。
觉人跟山月一样,不懂表达自己,或者说,压抑自己,是比较正确的。
但觉人不像山月面无表情时就是一张冷冷的冰山脸,觉人喜欢笑,却让人觉得他的脸上筑了城墙,你再也靠近不了一步。若是万一靠近了,城墙立马射出许多致命弓箭,非要置你於死地不可,而那城墙後,藏满满了他的秘密。有幸窥探的,除了城门自己为你而开外,别无他法,但这是一件费时的事。
正因为如此,觉人靠著距离,成为组织中属一属二的角色。
你永远不要妄想了解他并征服他。
觉人的组织,或者说是临哥哥的组织比较正确──那是一个情报组织,组织里的人专门刺探各国秘密情报,觉人负责的恰好是忽汗。
半年多前,被撤掉了师爷一职,皇上重新给了他一个新身份,组织里的军师。
皇上的意思他不明白,但他欣然接受了。他可以任意利用组织里的讯息,也可以第一手得知从忽汗来的消息。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觉人正是他加入组织时认识的。
他教了他很多东西,教他看军事地图、学军事策略,说来觉人还比较像军师,而不是他。
这个情报组织已经存在很久了,觉人一直是组织中的头头,他懂的事很多,也很能干,以前常探得重大情报回来,天国的屹立不摇也有一部分是归功於他的。但皇上忽然要临哥哥去掌管,要一个门外汉来当军师,这就是让他一直想不透的地方。
──就如同他也看不透觉人这个人的心思一样。
朋朋若有所思地看了觉人一会儿後,才轻轻摇了头,有些感叹地道:「你真是个难懂的人。」
觉人一听,笑了笑,「我不难懂,你只要知晓我心里装的是什麽就懂了。」
朋朋歪著头,抱著金球,模样有几分可爱。
「你的心装了什麽?」
「这个嘛……」觉人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秘密。」
朋朋皱了眉。
「别气。这是我从一个人身上学来的。」
「……原来你此行去忽汗是去私会情郎?」
「……为什麽是『情郎』?」
「……难道不是?」觉人总喜欢对好看的男人笑得无天无地,难道是自己会错意了?
「……呵,是也不是。」
装神弄鬼。
朋朋又皱了眉,「……你此去有什麽发现吗?」
「有。天大的事。」
「……阿克斯要死了?」
「朋少爷,这很明显的表达出你心里的愿望喔!」
「……哼!」朋朋嗤了一声,扭过头去玩他的金球。
「别气别气,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算了。我料你有什麽大事也不会对我说,反正我找你来不是为了这个。」
「哦?那,朋少爷有何贵事?」觉人笑嘻嘻的,朋朋一看,就觉得不是滋味。他这个小军师当的可真窝囊!
「我要问你珠子的事。」
一听,觉人目光闪过厉芒。
「你之前交给我的忽汗宝珠?」
「没错。你可看出那珠子里藏了什麽?」
「嗯……这麽说吧……朋少爷可看见珠子里的鹰纹了?」
「是……鹰纹里有古怪?」
「没错。」
「什麽东西?」
「一件惨事。」
朋朋听得满头雾水,觉人又在故弄玄虚了。
「觉人,你不要再捉弄我了!」朋朋脸颊鼓鼓的,生气了。
觉人自两人相识以来就喜欢捉弄自己,虽然觉人说的话不怎麽入听,但一定都是真话。只是,他特别喜欢用这些真话来刺激自己。真不晓得他脑袋里到底装些什麽,就这麽好玩?!
觉人见朋朋这样,只是笑得更灿烂,目光柔了一些。
「那麽你要我说什麽?」
「说你从珠子里知道的事呀!」
觉人但笑不言,表情渐渐深沉起来。他更靠近了朋朋一些,一手抵在树干上,将朋朋逼得只能直愣愣地夹在他和树的中间。
「你是不是想知道珠子里有没有关於关山月的事?关山月已经死了不是吗?为何总要再处处去探知他的消息,甚至是过去的秘密?」
关山月的名字,语气特意被放重,觉人一语道出朋朋心中的痛。他的话是一根针,用不著刺,只要在那覆盖伤口上的薄膜轻轻一挑,血便会噗滋地汩出。
朋朋脸色瞬间惨白,身子下意识地缩著,胸前紧紧抱著关山月给他的金球。
「……」唇瓣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觉人抚了抚朋朋的脸颊,似乎是心疼这样的苍白与脆弱,可口中吐出的字语却又是另一轮的惊心动魄,「探知死人的秘密是一件缺德的事喔……」
朋朋紧咬著发白的唇,他也知道这样的自己很丑恶,但是他就是情不自禁的想要多知道一些山月的事!他想多了解山月一些!也许……山月根本就没──
「他死了!」看出朋朋心里所想的,觉人又下了一句重话。
简简短短,不是简单的话。
三个字如千斤重,又再一次将朋朋的心敲得坑坑洞洞。
「你早该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忽汗总是没有他的消息,为何还不觉悟?」
「……我没有见著他的尸身……」
「关山月是何等重要的人物,忽汗会帮他死了还寻一个地方安葬吗?还是说你想到那些丢满破碎尸块的乱葬岗去捡关山月的手脚头颅回来拼?」
「……如果可以……我会想去……」朋朋闭了眼,哽咽。
「去啊!你就去啊!如果他的骨头已烧成了灰,你就慢慢地捡、慢慢地挑,一颗一颗地拼,看能不能拼出一个他!」
「……为什麽……你要这麽说……你要这麽残忍……」
「我不残忍,你要怎麽看清?」觉人捧著朋朋的脸,轻声呢喃,好似在对待情人一般,细细地呵护。「看著我,告诉我,你还爱他吗?」
「……我……」朋朋依然双眼紧闭,掀动的唇还是吐不出那句禁语。
明明已经过了半年多、明明在自己的眼前不是关山月,可他也无法向别人说他爱关山月……
他想说的,可是他说不出口。
「你说不出来。在他临死之前,你连一句『我爱你』都说不出来,为何此时此刻还不忘了他?」
「……别逼我……」
「你这里的伤,应该已经全好了啊……」觉人的手贴上朋朋的胸口,掌下传来一阵一阵的心跳,「为什麽还是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是啊……你不知道……所以你不知道就算关山月没死,他也可能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关山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