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朝晖站起身,背着手慢慢走到墙边,仰头看着墙上的字画:「我只是想问你……如瑄,你把所有的感情和目
光都放在一个人的身上,不只是对你自己,对那个人难道不是种莫大的压力吗?」
「我也不想。」
卫泠风看着那幅多年前自己写下的字,又开始有些魂不守舍。「所以我不要再和他纠缠下去了,什么爱啊恨啊我
都已经……」
「其实要说当年你看不穿百里寒冰设计骗你,我是第一个不信!」司徒朝晖转过身,嘴边的笑竟有些不怀好意。
「老实说吧!你不过是因为想要他后悔,要他一辈子记着你不忘,要让他尝尝什么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罢了!
「其实你卫泠风,也不过就是个自诩情深的伪君子,实则就是个不顾别人,只知自怜自哀的自私之辈而已!」
卫泠风猛地站了起来,却因为动作太急有些头晕目眩,只能扶着桌子把自己稳住。定了定神之后,他才神情冷漠
地发问:「司徒朝晖,你跑来我这里大放厥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这么激动,我只是看不过你这死气沉沉的样子。」
司徒朝晖对着他摇了摇头:「你要是真有心玉石俱焚,就不会用这种两败俱伤的笨法子了!我看你巴不得心肝脾
肺肾统统掏给了他还嫌不够,就算是心底有些恨他,也决计看不得他痛苦难过的!」
「难道你真是特意跑来开导我的?」卫泠风的表情依然冷峻:「你司徒朝晖又是什么时候学会关心旁人了?」
「你这么说我,是不是有些过分呢?不过你也说得不错,开导什么的我倒真没兴趣,我只有些好奇……」司徒朝
晖用一种沉重的声音问他。
「你为他已经毁了半生,少年时的雄心壮志,几十年的大好时光,你都为他都消磨在了儿女私情之中。而他根本
不懂,或者根本不愿去懂,这样的人到底值不值得你空耗一生等待,你可曾好好地想一想呢?」
「我就说,事不关己死也不理的司徒,今天怎么忽然关心起我的爱恨得失来了?」卫泠风听完他的说话,却突然
冷冷一笑。
「司徒朝晖啊司徒朝晖,你这番话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你自己听的?那个不解风情的傻子,终于把你常人难及
的耐心给消磨殆尽,逼得你忍不住要把软肋暴露人前了吗?」
「说实话,当年我倒也有除去你的念头,但再三权衡得失之后,最后也不得不放弃,毕竟百里寒冰不太好惹。」
司徒朝晖倒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每每见你望来的目光,我就觉得自己可怜可悲,恨不得把你的眼睛挖出来拿去喂狗。好不容易盼得你装死消失
,却不想隔了十年你偏偏又跳了出来。害得我方才一不小心,把收藏多年的孤本绝版撕了大半……」
卫泠风并不吃惊,甚至是颇觉有趣地看着他:「世人只道你司徒朝晖是性情尔雅的才子高士,谁敢想私底下竟会
如斯狂躁狠毒?有幸见你真情流露的我,是不是该好好感谢那个惹恼你的傻子呢?」
「好一个狂躁狠毒真情流露,真该为你这知己干上一杯!」司徒朝晖拍击了一下手掌,接着惋惜地看了一眼桌上
:「只可惜这种时候,总是有茶无酒。」
「谁说没有?」卫泠风朝他眨了眨眼:「难道你忘了,有一个会拾桂藏香的佳人了么?」
「那还等什么?快些去拿出来吧!」司徒朝晖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是不趁现在把我灌醉,我一定会先把你掐死
,再去把那个世上少有的蠢货给掐死,最后索性把自己掐死算数的!」
他们坐在园子里的石桌旁喝着酒,你一杯我一盏,直到最后一小坛桂花酿快见底了,才又开始交谈。
「你今夜过来,果真不是为了想劝我看开些的?」卫泠风把最后一杯让给了司徒朝晖。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司徒朝晖挥了挥手:「你是自寻的烦恼,死了也是活该!」
「果然如此啊!」卫泠风苦笑了一声:「那么是他给你受了气,所以你才想让我也跟着不好受吧!」
「在和自己无关的事上,你就敏锐得令人生厌了。」话是这么说,但司徒朝晖面上却还是笑吟吟的:「今天有个
笨蛋跑来找我,要我来好好开导你一番。我拒绝不了他,这一趟是一定要来的,再说你我勉强也算朋友,踏着月
色探访故人这种事我也乐意,可是偏偏他说的那些话,让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他说了什么?」
「不过就是君应怜取眼前人,海阔天空好人生,好马不吃回头草之类……只是这些也就罢了,他偏偏又兴致高昂
地说了些令人生气的蠢话。」司徒朝晖脸上的笑容,此刻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什么一定是没有尝过什么叫软玉温香,所以才会去喜欢男人。什么女人才是真正该拿来疼拿来爱,拿来捧在手
心里好好呵护的!什么别的人也不说,就说明珠。你看她那细腰那纤足,真真个叫人销魂蚀骨梦萦魂牵。还有什
么……」
「算了算了!」
卫泠风看他的脸扭曲得厉害,连忙叫停:「我大致是知道了……」
「我原本以为,这些年他多少能够体会我的一片心意,却想不到他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司徒朝晖把脸贴在冰凉的石桌上,喃喃地说:「早知道这样,我才不要被那该死的誓言绑住这么多年。索性一早
让他无家可归,只剩我能依靠就好了……」
「他也未必是不知道……」卫泠风想了想,没有再说下去。
「天下间最最可恨的人,就是他这种了……」司徒朝晖仰头一气喝完了最后一杯酒。
卫泠风才想是不是要劝劝他,却不想喝完之后的他忽然站了起来,先目光朦胧地四下看了看,然后一抬手把桌上
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再举脚把身边的几丛细竹用力踩折了,接着是踹翻石凳,掀翻桌子,摧残大片无辜花木…
…
这就是所谓物极必反吗?谁能想外表斯文的司徒朝晖,居然有如此粗暴的一面……卫泠风更往后退开了些,免得
自己受到池鱼之灾。
折腾了好一会,司徒朝晖总算停了下来。他站在园中仰头大笑了一阵,然后退到墙边坐了下去,垂着头像是睡过
去了。
「我这是招惹谁了?」卫泠风摇了摇头:「居然还有特意来这里发酒疯的……」
闹了这一场,卫泠风也恍惚不起来了。
他费了一番力气,把喝了不少的司徒朝晖扶到了床上,再转身走到屋外,眼前的一片狼借着实让他感到头痛。
最后他走过去扶起桌椅,决定先大致收拾一下,其它等天亮了再说。
听到屋里传来响动他也没有回头,只顾蹲着收拾四散的瓷器碎片,说了一声:「你喝了不少,时间也已经晚了,
今天就先睡在这里吧!」
「百里寒冰傍晚之前离开了苏州城,好像行色匆匆。」司徒朝晖的声音只是有些慵懒,倒也不像醉得多么厉害。
「他武功太高,也不好跟着,所以不知往什么地方去了。」
「嗯!」卫泠风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听到了。
他把大块的碎瓷聚到一起,那些散碎也没心思收了,走进屋里掩门关窗,把放在窗台的灯移到了书桌上,往里面
添了些灯油。
回头见到床上的司徒朝晖呼吸均匀,看来是真的睡过去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架边取了本书,回到桌边翻看起
来。
灯火把他的影子映在墙上,拖得瘦瘦长长。
百里寒冰离开苏州城后第四十五日。
卫泠风一开门,就看到脚边的台阶上摆了一枝犹带露水的桃花。他弯腰捡起了那枝娇艳的桃花,取下了系在花枝
上的信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他读完之后看到信纸下面几笔画出的云彩,忍不住笑了起来。
慕容流云那孩子还真是古灵精怪,小小年纪就懂得用这样的手段,长大以后也不知道会伤透多少芳心。
「泠风,你喜欢吗?」一张漂亮稚气的脸蛋从墙头探了出来。
「你站那么高做什么?」卫泠风被他吓了一跳,慌忙走了过去。「快点下来,小心别摔着了!」
「我们今天去哪里玩呢?」慕容流云手一撑,整个人坐在了墙头上。「不如我们乘着船去游湖,中午的时候就在
船上吃吃河鲜好了!」
「你等一下!」卫泠风四处没有看到梯子,于是说:「我去拿把椅子过来……」
「不用了,我能下得来!」慕容流云撇了撇嘴,一个翻身就落到了地上。
「以后别爬那么高了。」卫泠风也没真的去拿椅子,只是笑着告诫他:「就算会武也难保没有意外。」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慕容流云有点不高兴地耷拉着头:「你觉得和我这样的小孩子一起很无聊,所以才不想理我的吗?」
「你这是胡说,最近我不是一直和你四处游玩吗?」卫泠风叹了口气:「你过两天就要去书院读书,这几日也该
留在家里收收心了。」
「都怪那个胡涂的王爷……」慕容流云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把自家老爹埋怨了一通。
「王爷的决定也没错啊!」卫泠风看他的样子觉得有趣,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大哥好像也在那间白鹿书院读书
,你去那里能见到他不是很好吗?」
「我才不要去那种闷死人的地方,和那些只会咿咿呀呀的老夫子笨小子一起发霉。」
慕容流云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前哭喊着:「如瑄,我舍不得你啊!我不要和你分开,我讨厌那个
笨蛋王爷……」
「流云。」那孩子搂着搂着忽然滑了下去,卫泠风一把拖住了他,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知拿这小无赖怎么
办才好。「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这么喜欢撒娇?」
慕容流云沉沉地趴在他身上,怎么也不动。
「流云!流云!」卫泠风终于觉得不太对劲,一手揽着慕容流云的腰,另一手把他的头扶了起来。
慕容流云紧紧地闭着眼睛,俨然惊厥过去的模样。卫泠风忙翻了翻他的眼皮,接着捉起他的手腕,用指尖搭上了
他的脉门。
脉象平和,不是惊厥而似封了血脉……卫泠风正惊讶的时候,忽然从他身后伸出一只手来,把倚在他身上的慕容
流云轻巧地接了过去。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卫泠风的手犹自做着环抱的动作,胸前却是已经空了出来。他呆了一呆,才知道回过头去。
身后那人的脸近在咫尺,他的鼻尖甚至擦过了那人的脸庞。那种呼吸相闻的距离让卫泠风的心缩了一缩,吓得他
趔趄着往后退去。
「小心!」
多亏那人眼捷手快地拉了一把,他才没有失足滑下台阶。
卫泠风回过神来的时候,阳光正照着他眼前的人,让那人周身都散发出一种温润柔和的光芒。
不是百里寒冰,还会有谁?
「真让人放不下心……」百里寒冰叹息似的说了一句。
他出现得这么突然,让毫无准备的卫泠风阵脚大乱:「为什么你们都不知道敲门……」
卫泠风呆呆傻傻的表情引得百里寒冰笑了起来。
「对不起!」可他的道歉摆明没有半点诚意:「我是怕你还没起床,吵醒你就不好了。」
「武功好果然了不起吗?」卫泠风甩开了他的手,探头看了看被放到一旁的慕容流云:「你点晕流云做什么?」
「这孩子太吵了。」百里寒冰横移了一步,堪堪挡在了他的面前:「我下手很轻,过两个时辰他就会醒的。」
「你不是走了吗?」卫泠风问他:「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我怎么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百里寒冰伸出手指,帮他把有些凌乱的鬓发夹到耳后:「我是先回冰霜城安排一下,省得没有准备,手忙脚乱的
。」
「安排什么?」
「如瑄,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白发?」许多银白被柔软的黑色头发遮着,随着指尖滑过,丝丝缕缕地浮现了出来
。
那手指有些冰凉,让卫泠风忍不住侧头避开了碰触。
「对了!」百里寒冰收回了手,眼睛却还是盯着他的头发:「等回去以后,我让人去库房把何首乌都找出来,那
应该会有效吧!」
「回去以后?回去哪里?」卫泠风一脸戒备地看着他:「百里寒冰,你到底什么意思?」
「散了这么久的心,也是时候回家了吧!」
百里寒冰看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纵容和宠溺,好像是在看一个顽皮又是自己最疼爱的孩子:「如瑄,我们回去了
!」
卫泠风没有任何机会表示反对,他刚张开嘴,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卫泠风再一次张开眼睛,看到的已经是白色轻纱的帐顶。
那轻纱洁白如雪,透薄得像一团随时会落下的轻薄雾气……一种莫大的恐惧在卫泠风心里升了起来,驱使着他从
床上爬起,跌跌撞撞地跑到门边。
拉开门,明亮的阳光迫使卫泠风用袖子遮住了眼睛。从袖子下面看出去,他能看到晒着药材和书本的小院,院墙
外隐隐露出的飞檐亭台和远处终年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头。
眼前所能见到的一切,让时光宛如倒流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谁能想又会回到这里,回到这
个困了他半生的地方……
卫泠风摇了摇头,轻轻地笑了一阵。其实他也并不想笑,只是除了笑,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瑄少爷。」
院门那里,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年轻人微微弯着腰,用一种极为恭敬的语气对他说:「城主吩咐过,要是您醒了
,就请过去偏厅用饭。」
「你是……」
卫泠风觉得那轮廓感觉熟悉,却又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瑄少爷,我叫做白漪明,是冰霜城的现任总管。」那张年轻的脸上,有着与年龄并不相衬的成熟沧桑。
「漪明?」那个当年一直跟着自己的孩子吗?
「是!」白漪明走了过来,把手上拿着的外衣递给了他。「城主嘱咐过,待您就如待他,不论您有什么需要,尽
可以吩咐我。」
「好久不见。」对方明显刻意的疏远,让卫泠风也跟着拘谨起来:「白总管……你父亲他们可还好吗?」
「我父亲年前已经去世了。」
「什么?」他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怎么会呢?白总管他……」
「这些年我父亲身子一直不好,这次病了就没能拖过年关。」白漪明轻飘飘地一语带过。
白总管身体一向很好,武功也是不错,是得了什么病在壮年时……卫泠风皱起了眉,觉得有些奇怪。
「瑄少爷,城主还在偏厅等着。」白漪明提醒他。
卫泠风看了眼低眉顺目,却显然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白漪明,默默地穿上了外衣。他想着去见了那个把自己强行
带回这里的百里寒冰,也许就能问清楚这种古怪感觉是怎么回事了。
第九章
花木扶疏,水榭楼台,一路景物依旧,但又有些不同……好安静!为什么走了这么久没遇上任何人,甚至没有听
到半点人声?
虽然冰霜城向来不是喧闹的地方,可现在好像太过冷清了……卫泠风慢慢停下了脚步,站在回廊上茫然地四处望
着。
「是为了不吵到城主,所以才要求城里的下人们保持安静。」
他身后的白漪明似乎猜到了他的疑惑。「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
「保持安静?为什么?」
白漪明低下了头,摆明了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