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麽!!你找女人,王八蛋!!你放开我──听见没有──你不是东西──我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混
蛋!混蛋!!!”
何授怒骂着,咬牙切齿地骂。苏陌跪在床前,用力地用上半身压着他,死命地压着,全身微微地颤抖,苏陌狠狠地
咬着自己的唇,什麽都不说,心再怎麽痛也不说。死也不放,别人怎麽骂都不放。
所幸何授终究不是一个会骂人的人,他颠来覆去的就是重复那几句话,後来何授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一个
劲的抽气,在有限的空间内,哭着,小力地挣扎,哪怕筋疲力尽。何授一边抽气一边小声地哭,说:“苏陌,苏陌
,我痛──”
苏陌咬着牙,什麽都不说。两个人就那样折磨了有半个多小时,何授不再继续挣扎,苏陌还是筋疲力尽地压在那里
。何授不再挣扎了後,就跟苏陌说:“苏陌……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的,现在好了……”
苏陌吐出一口浊气,如蒙大赦一般抬起头来,脸上都是疲惫和一些别的什麽,也许他嘴上说得再如何的了不起,在
独自面对这种事情时,终究有些勉强,也许每一个人,面对自己亲近的人,看到这一幕,都有些勉强了。苏陌似乎
微微有些喜色,他说:“怎麽样……熬过去了吗?”
何授小力点着头说:“现在好多了……对不起……刚才真的好难受,所以才会那样说,你不要介意。”何授甚至挤
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看上去惨白一片。
苏陌眉眼一下子鲜活起来,连说了几句,没事,没事,然後仔细审视了一下何授手上的淤痕,恍然着说:“你等等
,我马上帮你解开。”
何授低着头,小声的应着,苏陌连忙去取了刀子什麽的,把那些在挣扎下缠成死结的绳子一一挑断,还没等苏陌对
解开束缚的何授露出一个微笑,他突然发现何授脸上那种怯弱而羞涩的笑容几乎在同一时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
个人像是某种穷途末路的野生动物一样从床上逃命一样地跳下去,几步撞开门,来到客厅,伸手拿起茶几上的纸包
,一手摸索地去找打火机。
苏陌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被骗了,他怒吼一声,冲过去,两个人厮打成一团。厮打的时候,苏陌如果还能思考的话一
定会想起什麽狗急跳墙,兔子咬人的俗语,因为这一刻,何授面容扭曲着跟他对打的力量,竟让他险些掌握不住。
那个明明已经只剩一把骨头的人,像疯狗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咬着牙对抗,两个人像是有什麽不共戴天之
仇一样玩命地扭打,何授眼看那纸包要被苏陌抢了过去,理智全失,一口狠狠的咬在苏陌肩头,霎那间深可见骨鲜
血横流,险些咬下一口肉来。
苏陌忍着痛,居然是不吭一声地咬着唇,在下唇上咬着一圈血印来。他一声也不吭,然後用力一推,终於把何授从
他肩膀上甩下来,这才抢到了纸包,正想把那东西从窗台上扔出去的时候,何授疯了似的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操起
茶几上的那个雨过天青海纹瓷瓶,面目狰狞地抡起来,就要向苏陌脑袋上敲去,快敲上的时候,他看到苏陌的眼里
从震惊到不信,後来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然後何授看到苏陌,那个从来不肯服一句软的苏陌,在那一刻
哭了。
何授一愣,然後硬生生收回力量,後退了几步,被後坐力影响,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看着那人脸上两行泪水就那样安静地顺着脸颊滑下来,何授愣愣地想那个人哭的时候也是那麽骄傲,不声不响的。
他哭了,他哭了,何授想,突然觉得心痛得厉害,在理智重新主宰一切的短暂瞬间,何授喃喃地想说些什麽,苏陌
却突然平静地把纸包扔到何授面前,说:“你走。”
何授赶忙小心地把纸包捡起来,一脸抑制不住的欣喜,小心地拿着,捧着,放在鼻子下面小心地闻着味道,一点不
知道苏陌说了什麽。知道苏陌推着他,狠狠地把他推向门外的时候,何授不知所措地发出一声受伤一般颤抖的尖叫
声,然後反方向地要往屋里挤。苏陌眼泪也不擦,只是咬着牙说:“你走,你走!”何授哇哇地尖叫着,害怕似的
全力挣扎,直到他看清楚苏陌的表情後,才呆在那里,然後被苏陌推了出去,关上了门。
“啊────啊──啊──”何授发出细小的尖叫声,大张着嘴巴,试探着去敲门。他喊:“苏陌,苏陌──啊─
─开门开门──”
他敲了好一会,直到那短暂的理智彻底消失,脑袋里的剧痛主宰一切,他才无力地躺倒在房子前面冰冷的地板上,
纸包在何授被苏陌推出门外的时候,随意地丢弃在地上,此刻白色的粉末散在楼梯上……何授没有打火机,脑袋那
麽痛,那麽痛,痛得让他再度佝偻起身子,弯着腰,跪在楼梯上,伸着舌头,一下一下地舔,一下一下地舔。直到
头不再痛了,心却那麽痛,那麽那麽的痛。
然後,何授闭上眼睛,试着颤抖地站直身子,结果晃了一晃又倒了下去,何授就那样重新爬回了那扇门前,试探着
把手贴在冰冷的铁门上,然後两只手都贴了上去。
第二十章
何授不敢敲门,他只敢这样无声无息地贴着,然後小声的,一遍一遍的对门里面喊:“苏陌──苏陌──开门开门
。”小声地喊了好一会,语句终於简化成无声无息的两个字,冷风顺着空旷的楼梯穿梭来去,何授跪在地上对着门
那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喊着“苏陌──苏陌──”
苏陌为他哭了。
何授知道,那个人此刻正在门的另一边,无声地流泪。
何授也忘了自己是怎麽离开那个小区的,风一吹,浑身就冷得发抖。浑身又粘又湿,坐在街边的时候,南来北往,
车水马龙,投过来的目光飘忽着从脸上飞过去,有鄙夷有漠视有同情。他知道他此时这种落魄的模样,难免让人想
到那些求职不利的人,难免让人想到穷途末路的人,一不留神就去跳了楼投了河的那种落魄。何授用自己稍微干净
一点的手肘来回擦着脸,然後慢慢开始沿着马路走,风从脸上刮过去,刮成了寒风刺骨。
他想起以前读过的武侠小说的开头,书上说:“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苍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苍穹作烘
炉,溶万物为白银。”他只以为冬天的风会很冷,如今不过是晚秋,却冷得入骨生寒。眨眼间,秋光老尽,故人千
里。
那是多少年前,他可以用一本本用才情和想象堆砌出来的读物提气壮胆,虽不肆意狂荡也还身正心诚;那是多少年
前,他可以一个人在公司里面忍气吞声,虽不美满和睦也是相安无事。那是多久前,他还在用扫帚帮母亲扫地,不
小心打碎了一个碗,在风里面跪了一个晚上,然後受宠若惊地在早上喝一碗热汤。
他突然希望能够回到那个时候的单纯寂寞,虽然没有喜欢的人,但是他可以把他仅有的那些可怜的喜欢,统统用来
爱惜自己。
女子如明珠,只有自己把自己捧在手心里,别人才能珍视她的芳华。何授想着自己,他把自己踩到了脚底下,然後
再捡起来,跪着求别人收下。很可笑对不对?可是他已经习惯了用这样最卑贱最没有骨气的模样和苏陌相处。他偶
尔会想,也许有人也会珍视这样跪着乞求爱的人呢──他原本以为这是痴想,痴想都是想想就算的。
苏陌为他哭了。他想苏陌大概是很恨他了吧。他想起鲁迅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的恨,烂泥扶不
上墙的恨。苏陌这种恨让他从骨子里无地自容,他毕竟不能像阿斗一样厚着脸皮说乐不思蜀,他脸皮比谁都薄,他
突然觉得好後悔──那种从胸腔里面散着的浊气的後悔把他填充得满满的。
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古人说的话句句在理。古人们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苦海无涯苦作舟,可笑他此刻连舟
都没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自救不行,於是三魂不齐七魄不全,若有所失如行尸走肉。好没用。他既不能像戚
慕商那样彻底地放弃,也做不成苏陌那样子咬着牙说永不放弃。何授一边不知何去何从地向前走,一边捂着胸口皱
着眉,他想起戚慕商的那幅画,四周景物都在晃,他伸出手去,对着空气轻轻地喊:“救救我──救救我──”
脚步一歪,似乎是踢到一颗石头,於是一头栽倒,灰头灰面。何授想安慰自己几句,说孔子还形同丧家之犬呢,终
究说不出,就那样趴了好一会,再慢慢爬起来,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回到了以前住的那间公寓。
他愣了一会,正想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站在公寓楼梯口,和门卫小声地,低声下气地询问
:“他真的没有回来过吗?”何授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然後看看自己摔得满身尘土的衣服,和想也知道是什麽
模样的脸,内心霎那间破碎得千疮百孔,他以为永远就会那样缓慢扩散的心脏突然开始一下一下剧烈地抽搐狂跳,
何授跳起来,拔腿狂奔,往回就跑。
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拿扫把追着他打的母亲,用力敲他的头的母亲,骂他没出息没骨气的母亲,为了他从村头到村尾跪着求人借钱的母
亲,一辈子就希望他能够有出息的母亲。过去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泼天盖地地浇过来,把他从里到外淋得湿透,他
想起那些用红糖和大豆熬成的劣质食品,他想起母亲卖凉茶泡的车前草,矢车菊,蛇舌草,他想起柳义传里的话,
风霜满鬓,雨雪罗褥,他以为那是在说他的母亲。
他没出息啊──何授第一次知道自己错得如此彻底──整天情啊爱的,自以为自己顶天立地无愧天地,自以为轰轰
烈烈感天动地。在城里面觉得自己是最委屈的一个,恨不得死了去了,却忘了母亲是如何才把他送进大学送进城里
的。
他以为他是最不幸的,不幸得能六月飘雪血溅尺素,陷在骨子里演一场悲情的戏目,他的情是真了,他的苦是真了
,他的痛是真的,可又把对他真的人置之何地?
原来他自以为是的绝望和放纵不过是一杯亲者痛仇者快的毒酒,枉他饮下时还甘之如饴。何授突然狠狠咬上自己的
手腕,边咬边跑,才从骨子里发出一声痛不欲生的悲鸣。
风打到脸上,母亲的样子被抛在脑後。从小区出去像是要一个世纪那麽久,从外面跑回来却只要几分锺,何授顶着
门卫质疑的目光咬着牙往里面冲,冲到顶楼的时候,气力不足,一下子倒在门前,虚汗顺着额头往下肆意地滑落,
何授用力地拍门,用力地拍,一边拍一边大喊:“苏陌,开门,开门!求你了──苏陌──”
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花多久。苏陌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何授冲过去,哭着,抱着他的脚,整个身子抖
个不停。
何授发着抖地,拼命地求他,跪着求,抱着求,哭着求,他说:“苏陌──求你,帮帮我──我不能像现在这个样
子──我母亲来找我了──苏陌,求你──帮帮我,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的。”
他的眼泪打在裤子上,一湿就是一大片──明明是这麽廉价的泪水,为什麽拼命地流,拼命地流,看了的人,心里
还是会痛呢?当苏陌的手,慢慢抚上那个人的头,他不知道为什麽,突然转过这样一个念头。
看到他这样子,母亲会难过的,他怎麽忘了。
选这只手,你一点白粉都抽不到,以後都不能抽,你得乖乖听我的话,绝不能跟我对着干,你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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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授在那天折腾得筋疲力尽,天色又晚成了万家灯火,到了後来是抱着苏陌的裤子,一边交代母亲穿了什麽衣服什
麽裤子什麽鞋子什麽长相什麽发型一边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半夜里,苏陌怕何授他妈大概是找不到地方落脚,
一个人把何授抱上了床,就开了车满城的去找,找到的时候,具体情况何授不知道,苏陌却记忆犹新,他的外交手
段一向长袖善舞滴水不漏,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可碰到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出场前就紧张得一败涂地,後来还是
凭着一股狠气上了场。
他把爱车停在路边,看准了那个老太太,用自己千锤百炼的最有风度的姿势下了车,露出八颗白灿灿的爱牙,在半
夜里闪烁着啧啧的光辉,比金牙还要拉风,苏陌微微弯下身子,挤出最和蔼可亲的笑容,温柔地说:“阿姨……你
是何授他母亲吧。”
那女人停在那里,看了他一眼。苏陌就紧张得差点忘词,最後苏陌楞是死撑着笑容说:“我是何授他朋友,是何授
他们单位的,何授他出差去了,哎──明天才能回来,他经常跟我提起您。这不,我今天办完了事──完了──耽
搁了,这不看到您老了,您怎麽突然到这来了,也不打个招呼,要不,我送您去招待所吧?”
那女人又看了苏陌一眼,没说什麽,半天才说了一句:“何授他没什麽朋友。”
苏陌安静了一会,才说:“您应该记得我的,前一段时间,我不还经常打电话到您老家去问吗?”
那女人愣了一下,想了一会,突然恍然大悟一般,说:“哦,你就是那会经常打来我们那边的那小夥子吧!我想起
来了,你那时不还经常问我我们家小授回来过没有不是?”
苏陌笑了一下,说:“是,何授前一段时间发奖金了呢,整天跟我们说要好好看看您老。後来他们部门去出差了,
我那麽多天没见他,还以为他回家去看您了呢,何授回来还怪我打扰到您了。”
那女人对苏陌的态度明显的好了起来,“我刚才还奇怪呢,没想到这小子胆子那麽小,还真交得到朋友,他性子是
没用些,可从没害过别人,谁对他好他都往心里记着,也挺不容易的。你可千万得看着阿姨的分上多担待着些。”
苏陌愣了一下,然後低着头笑着说:“那是当然的。我送阿姨您去附近的招待所吧,费用您千万得让我来出,不要
紧的,我这不还欠何授一顿饭呢──等明天他回来了,我跟他一起来接您。”
苏陌微微躬下身子,把这个两鬓班白的女人请上了车,然後自己绕了半圈打开车门,在发动前深呼了一口气,想到
明天还得把何授整体面了拉出来,想到那个此时哭累了把自己缩成一团在床上睡着的可怜虫,突然发现要解决的事
情还有很多,自己却有些累了。
发动车子的时候,苏陌突然想起在自己小时侯车祸死去的母亲。她如果还活着,是不是也会和自己朋友这样笑着,
说:“我们家小陌嘴是毒点,可人不坏,你可千万多担待着他,看在阿姨我的分上。”
这样想着,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发动的时候,夜已深,繁星漫天,周道如砥。车子就这样缓慢往前,何授的母亲
就那样偏着头,安静的看向窗外。夜色如水,万家灯火,是不是就这样安静的在心中沈淀?
苏陌那天回到家,天色如墨,恣肆挥洒,头顶隐隐约约可以见到一轮带着月晕的朦胧之月,却终究依稀仿佛隐没在
云层之後,他累得四肢百骸都断了一般,暗笑如今身子骨毛病百出,未老先衰,许多壮志凌云鹰击长空的梦想,变
成了曲线与数字上升时的快意飞翔,染血和伤痕累累的黯然彷徨变成线条下降时的独自感伤。终究是纸上谈兵,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