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聲才停,白么鳳已經轉身踏上自己的路,卻留下震愕的端木笙。
白震天,漕幫江淮泗分幫(或稱分堂)的幫主,也是洪門的死對頭,這纖細的小傢伙怎麼會是他兒子?
十多年前他表姐離奇失蹤,最後在漕運途徑中發現她的屍體,洪門的人一直認為是白震天下的毒手,只是苦無洽當的機會報復。
鳳三娘,旁人只道她脾氣火辣,愛使小性子,與師傅口角後竟仗氣不回師門,最後那一眼,端木笙只見鳳三娘衝著師傅說了一句:「管他是青是洪?這輩子我跟定他了!」
然而在端木笙記憶中,鳳姐姐除了潑辣任性,更有著溫柔甜美的一面。陽光下一頭赤金飛鳳髮簪,翠玉玲瓏珠黛,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窄襖,彩繡輝煌宛若仙子,眼不怒而威、唇不笑而喜。
人人怕她手上那把說哪兒中哪兒的翠玉九節鞭,偏是年幼喪母的端木笙惹她疼惜,鳳三娘常拿著金晃綠搖的鞭子逗著他唱俗歌。
天上下雨路上滑,各人摔倒各人爬,條條道路都坎坷,跌跌撞撞算個啥?
江湖兒女不慣做興柔情,卻把愛捏進教導中。鳳三娘,教他生存,如同一位母親的姐姐啊……
剛剛的小傢伙,會是他殺姐仇人的兒子?
不信!白震天那聲如洪鐘,直來直往的英勇壯碩七尺大漢一個,怎麼生出這樣一位晶瑩剔透、皎如明月,個性卻如此彆扭的纖弱兒子來?就是方才他所使的小飛鏢,也非他白家家傳屠龍單刀。
此刻端木笙打從心底不相信,也不願相信那少年真是白震天的兒子,看著他優雅的身影就要飄飄然遠去,心頭一緊,腳下使勁使出輕功來,呼一聲,倏地閃到白么鳳面前。
白么鳳聽身後有人猛然貼近,雖在他鄉遊憩,終究是學武之人,自然往旁閃了一下,正要掏出腰刀,一看,又是那人,心中一氣打來,臉上更冷了。
「就這麼『呼』來『呼』去的,很有趣嗎?」
沒想到端木笙不答反問:「敢問閣下在幫在會在官?貴碼頭?上了幾爐香?香爐幾條腿?縴繩打幾段?」
白么鳳一愣,人家是考較他切口來了,切口他不是不知,但漕幫乃拜師入幫,他雖貴為幫主『大老爺』之子,卻因著種種他也不明白的關係,白震天始終未讓他正式拜師。
而端木笙一考較他輩份來,正引起他心中隱痛,好端端一個漕幫幫主之子,連香爐也沒上過,壓船也沒壓過,提起這事,恰恰像往是他平靜心海中投了一顆石子,水波盪漾,浪滔拍岸,終究越激越大,幾乎成了海嘯。
端木笙不明究理,看著他的表情冰冷依舊,還當他是吹牛給刺破牛皮,臉上下不來,按理說真是如此,江湖上最忌諱冒名打竹桿之事,他大可好好羞辱他一頓,但如今看他清秀端文臉上那份帶著天真的冷漠,卻只想好言安慰。
「其實是不是白震天的兒子也沒什麼大不了,他白家的屠龍單刀也不像是小兄弟使的了的……」
提起屠龍單刀又是他心中一痛,倒不是白震天私心不授,只是白么鳳稟氣虛弱,白震天護子心切,自是不願他去學這鐵打式的硬功,只讓承香弟子教他輕巧的招式。
但此事合著他到十六歲都沒有拜師的情節一對映,白么鳳自然覺得自己讓爹給小看了,么鳳天性非那等直來直往之人,肯說出口的都不是他在意的事端,真正成了心結的反而不肯帶在臉上。
爹爹名聲太響亮,倒顯得他不夠份量,再遭此輕視,心裡更加彆扭。端木笙一下翻出他心中積滿灰塵的陳年箱底,激的白么鳳心中的海嘯一觸即發。
白震天從小寵愛么鳳,因著他滿腔的愧疚,也因著么鳳那異於常人的小性子,無論么鳳要什麼,只要不會傷害他自己,白震天總讓人給他弄到手,加上他特殊的身世,幫內人人都避著他,怕自己在他面前一時走漏風聲,會遭重罰。
么鳳受到特殊的照顧和異常的冷落,卻是不慣受氣,今日遇上滿口胡話的端木笙,冷眼看他自已為是的拿著『江湖前輩』身份慰問,越看越上火,不等端木笙說完話,弦月飛鏢已然出手。
端木笙好心一意勸慰,正說到:「小兄弟往後出門還是小心為上,漕幫幫眾遍布,若假稱江淮泗分幫主白震天之子,犯上幫眾眾怒,以小兄弟的身手恐怕還是不足以自保……」
話聲未了,白么鳳輕輕一揮手,白日朗朗,只見銀光一閃,端木笙原是功夫底子深的,但讓么鳳那飄逸的姿態和清麗的臉龐分了心,加上么鳳一張冷冰冰沒半分殺氣的表情,誰想的到他優雅的手一翻,竟送出一抹飛鏢,要閃避已經不及,端木笙躲開了正朝著心窩來的一鏢,那弦月銀鏢卻把右臂割出老大一條傷口。
端木笙驚訝的看著么鳳:「出手就傷人?這是哪家的規矩?」
「我這人,從來不守規矩。」
柔柔軟軟、冷冷清清一句話說完,么鳳自顧自的轉身就走,也不怕背後遭人暗算,一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傻樣子,讓端木笙除了氣他任性傷人外,又更氣他如此輕敵。
低頭拾起由他指間飛射出的弦月飛鏢,端木笙撫著蟠龍雕飾,不知不覺嘴角勾了笑意,「蟠龍弦月鏢?侯景龍……看來是侯景龍之徒想假冒白震天之子。」
『漕幫一條線,洪幫一大片』
洪門先進門者稱兄,後入者為弟。漕幫卻是拜師入幫,以師徒如父子之情感,來統率幫眾,這種規矩,即仿傚於禪宗的制度,不過自己又不認是出家僧眾,僅像是在家的和尚,所以入幫稱之為進家。
白么鳳若是侯景龍之子,侯景龍為敬師,無論師傅的兒子是否會比自己兒子年長,一定會這自己徒弟或兒子讓進家時間比白震天之子晚,或許香代也差了一截。承香弟子在白景龍這一代傳出了白家直派血統,傳給侯景龍,在下一代卻按漕幫規矩傳徒不傳子,要再傳回給白家。
如此一想,越發覺得合情合理,這少年一定不是白震天的兒子,肯定是因為心有不服,才打著白么鳳這名字在外到處得罪人,看他小性子彆扭的很,做出此事也非異常。
可惜了,么鳳這名字也挺好聽,跟他那張清秀的小臉蛋很匹配呢。
思量間,端木笙食指壓向拇指,鋼煉的弦月飛鏢,輕輕巧巧折成了兩半,在陽光下銀光閃爍,電光火石瞬間,銀光朝著么鳳背後飛去,無聲無息的點上他昏穴。
急掠到他身邊,端木笙伸手橫抱起稍嫌纖弱的身體,黑髮襯著的皎潔面容似白雪耀目,眉下的兩扇長睫卻已緊緊蓋上,只是紅潤的唇仍微倔著,顯示這人兒昏迷之前的心情並不怎麼愉悅。
「瞧你這模樣,會是白震天那粗漢的兒子?」輕斥間,語氣竟帶著憐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到了尚文不尚武的蘇州,還是得小心行事,知道嗎?」
抱著他輕盈的身體,端木笙才突然想起,今天的自己委實老大不對勁,一是在茶園無端看著這少年讓人糾纏便發了脾氣。再是半途不知怎麼搞的叫住了他,卻反吃他一鏢。最後竟然鬼鬼祟祟的點了他昏穴,堂堂一位洪門大弟子,將來也是要承香的,今天這麼一攪和,怎麼都正大光明不起來。
都是為了這個不知好歹的臭小子……話是這麼說,懷中清俊少年卻讓他抱的更緊了一點。
月明如水浸樓台,夏夜涼風吹入江邊一棟三面臨水的小樓中,二樓遊廊欄杆後倚了一位俊朗男子,迎風而立,挺拔的身型即使在如水月光下,亦散發著迫人的氣勢。
男子修長優雅的指尖卻輕敲著欄杆,又急又快的敲法,聲音細聽下才發現是打著將軍令的節奏。心中的煩擾不安,從那雙震魄人心的眼中看不出,卻由指端流洩出來了。
如此良辰美夜,寒山寺鐘聲亦一如往昔淒迷蒼茫的伴著遊子,月光中烏啼依舊,江楓漁火卻對上了失眠人,男子輕嘆一聲,又走回屋內。
「唉~朗月清風,芳姿憔悴。早知你體質如此,我也不會下這麼重的手……」
端木笙不知是第幾次伸手,撫開床上靜靜臥著的人兒額前被夜風吹亂的髮,雖是夏夜涼風,白么鳳額上依舊出了看不見的一抹汗,那抹汗,或許和端木笙擔憂中為他蓋上的一席被子有關。
他點人昏穴次數雖然不算太頻繁,可是經驗絕對足夠。今天下午在街上已經拿捏準了分寸,輕搭搭的點了一下而已了。哪知這少年如此不中用,一路昏迷不醒,脈象也紊亂,看他用起飛鏢來一付胸有成竹的樣子,結果原來是個繡花枕頭。
水聲……又是水聲,從有記憶以來,白么鳳的夢境中總是水聲纏繞,明月清清照著,似乎還隱約有鼓聲傳來……
鼓聲已歇,銀白月光依舊。
十多年前他尚在強褓之中,白震天一路打著龍旗壓糧進京,懷裡卻疼惜的揣著未足週歲的小么鳳,未曾養育過嬰孩的粗漢,雖把乳兒似明珠的捧著抱著摟著,嫩芽似的娃兒卻不堪陪著他在船上吃江風,而在那個夜晚染上風寒,從此落下病根。
么鳳自知相貌體質都異於白家的粗獷豪邁,此事亦是心結,明顯感覺自己身上藏著什麼秘密,除了那孤拐性子做祟,再加上眾人特別迴避或偏袒他,更讓他自覺有異,卻死壓著心事硬是不肯問出口。
本就稟氣不足,加上心中長年壓著疑雲,么鳳把身子逼的更虛弱,讓眾人更可憐他……如同鐵鍊般掙脫不開的循環,終於導致他此次離家出走。
「熱……」
皺起俊朗的眉,白么鳳似乎有轉醒的跡象。
聽到那聲『熱』,端木笙忙拿起手絹,輕輕點去么鳳額角的汗,又驚覺自己給他蓋上太厚重的被子,忙掀開了被。
「百花冷香丸?」
被子一掀,暖香襲來,端木笙原就疑心這少年用著百草薰香,身上才帶著花草異香,現在卻發現他隨著身上汗濕,香味越發濃郁,突如其來的香味,讓端木笙這才想起富貴人家用來治哮喘的百花冷香丸,不就是這般讓服用的人身帶異香嗎?
思量間,已伸手想在他懷裡搜尋是否將藥丸帶在身上,若隨身帶著,待他一醒定要馬上讓他服用。常人只道點穴是武術,不知穴位自有血氣運行,稟氣虛弱者被點了穴,如筋脈受阻,倘若不加以調養,血氣不順,更易犯病。
「好個洪門承香大弟子。」
溫宛冰冷的聲音幽幽傳來,端木笙在心中嘆了一口氣,這傢伙,醒的真是時候,他的手正伸在他前襟裡,俯身時,他墨髮垂在他皎潔的臉龐上,與他的髮糾纏繚繞……這下就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了。
「可醒了你!」抬起頭來,端木笙一臉桀驁不馴,此時分說無用,更何況,他確實是無故點了他昏穴。
「哪裡不舒服?」撫他光潔的前額似乎撫成了習慣,說話間,端木笙伸出溫暖厚實的手掌撫開他的髮絲。
白么鳳卻愣了一下,他的體弱與他的身世,都是幫中禁忌,誰人敢這麼大剌剌的問他哪裡不舒服?心中一陣莫名的酸甜暖流通過,卻驚的他不悅。
「與你何關?」撐起身體,忽見窗外一輪明月高掛,始知自己昏睡多時,心中疑慮不已,他卻不肯問出口,到底自己是怎麼了?白日朗朗走著,一閉眼就到了夜半?
「不知你如此體弱,下的手重了些。」
端木笙一派輕鬆說著,看白么鳳起身,順勢要扶他,想不到么鳳聽這一句,頓時惱羞成怒,一是自己竟中了人家暗算,再是那可恨的人竟一口一聲『體弱』,分明瞧他不起。
他一雙鐵臂扶上他的一瞬間,么鳳一式擒龍手便抓上他左臂,想不到端木笙不閃不躲,目光失望似的閃爍了一下,「別在此時動手,我正扶著你呢!手一鬆,摔著了你可怎麼辦?」
闇色中,么鳳雪白的肌膚染上一層粉紅,冰冷的漆黑雙瞳迷惑的看著他,他的手勁雖不強,但下手之處正於筋絡上,端木笙不可能不吃痛,偏是這人傻的可笑,他就半躺在床上,再摔能摔倒哪兒了?
「傻子!」加重了力道,偏偏要逼他鬆手,「不需你多事!」
「任性……」白么鳳清冷孤傲的性子,讓端木笙微微動了怒,正想鬆手乾脆任他倒回床上,看著那張倔強的臉,想起他昏迷時柔順乖巧的任他擁著,心中一氣又平了下來。
「別鬧彆扭,你身上是不是帶著藥丸?來,坐好了,我倒水讓你吃藥。」
『啪!』
端木笙伸手要替他拉高枕頭,好讓他靠著坐在床頭前,哪知這小人兒規矩甚多,生人近身也就罷了,敢這麼張羅他,讓他小小的自尊嚴重遭受打擊,纖長優雅的五指竟不吭不聲的甩上了他的臉。
「鬧夠沒!」端木笙這下真動了氣,直起身子,怒氣沖沖的壓著聲音,火花卻依舊從磁性的嗓音中跳耀出來。
么鳳驚訝的看著他,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閃著月光,如千年天山雪潭映著明月,讓那雙眼如此發亮的原因倒不是端木笙壓抑怒火的低吼,而是他俊臉上的血掌印。
「你……」么鳳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掌,修長的指頭和掌心,原如漢玉般白皙溫潤,現在卻是一掌的血,「你受傷了?」
「拜君所賜。」弦月飛鏢非同兒戲,那一鏢本只傷及皮肉,包紮之後已無大礙,經么鳳使勁再來個擒龍手,難免傷勢加重數倍。
想起下午衝動使鏢,白么鳳看著他袖子漸漸滲出血跡,因又想到若不是為了要扶自己,他何必做出這等傻事?如此一想,心軟了三分。
「我討厭血味,你滾一旁包紮去。」
瞧著那冷人似有不忍之狀,端木笙怒火全消,不知怎麼著,多少風浪打滾出來的老江湖,如今卻被個不懂人情事故的倔強小鬼整的服服貼貼。
端了溫茶,「你先吃藥吧?」
「滾,去包紮。」
「吃藥先。」
「……」白么鳳冷冷的直視端木笙,「你自要做死,可跟我無關。」
「藥,在哪裡?」
「誰讓你點我穴?」白么鳳恨恨的冷眼瞧他,「打個巴掌給顆糖?我偏不聽你的,不吃又如何?真當我是養在深閨的弱女子?」
端木笙雙臂交插於胸前,一手把玩著茶杯,頗有意味的笑了,人稱睥睨群雄,不可直視的一雙眼,真真就只有這小東西一點不怕,清俊一雙眼狠狠的看著他,倒像個與人鬥氣的孩子。
「藥再不拿出來,我要搜身了。」
「你敢?!」
「有何不敢?我數三……一……二……」
「三!不拿就是不拿!」白么鳳快手又摸上腰間,準備飛鏢再出。
「該打!」么鳳手快,端木笙眼更快,何況此時已有提防,白么鳳一動,雙手卻被他蠻力架在頭頂上,「今日好在遇上了我,要遇上了惡人,你這性子要惹出多少事?」
「端木笙!你還算不上惡人嗎?」
「好的很,小騙子,你還記得我是誰?」
白么鳳又辱又恨,平日身手並不算差,今天是身體不適兼逢遇上這無恥至極的惡人,竟讓人以這般羞辱的姿勢箝制,彷彿下一瞬間,他俊美的薄唇就要貼上他的臉龐。
「我騙你什麼了?」
「瞎子都看的出來,你明明就不是白震天的兒子。」
端木笙悠悠說出,么鳳卻刷的白了臉,十幾年暗自猜疑,卻無人可問,在幫中身份不明,以他小性子,心中百轉千迴多少次,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半個字,今日卻任他反復挑釁。
「端木笙!」
「怎麼?」見他動了氣,端木笙倒似樂的很,竟輕輕笑了起來。
白么鳳握緊架在頭頂上的雙拳,「我殺了你!」
「那你得先能動再說。」
雖然平日脾氣大了點,行事霸道了些,端木笙倒真沒欺負過人,但看到那雙眸子因忿怒和屈辱閃爍火光,一份征服的快感燃起,「小姑娘,再不聽話,我可要脫了褲子打屁股了。」
「小姑娘?!……咳……」白么鳳瞪大一雙清眸,長睫顫動著,猛然一陣嗆咳,越咳越喘,卻還不忘還擊,「我操你姥姥!瞎了你狗眼敢在小爺面前放屁……你有種……就一輩子……別放我…..要……真讓我……」
端木笙剛開始還笑著看他皺眉開罵,那冷漠俊秀的眉宇皺起來別有一番風味,但過沒多久,他就聽出么鳳胸口窒息般的喘氣聲。
「怎麼了?你犯病啦?」
忙鬆手時,么鳳已喘的上氣不接下氣,久未犯病,今日卻讓這惡人氣的當場出醜,恨的他咬牙切齒,「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