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头伤口愈合结疤时,他在重华殿已经逗留了半个月。
玄易还是每天照常地上朝,照常地回来陪晏轻侯用膳、谈笑,甚至最近几天连奏摺也搬到重华殿内批阅。然而晏
轻侯发觉,他的笑容一天比一天沉重。
他没有向玄易打听,只因知道自己即使问了,玄易也不会告诉他实情。重华殿内外的宫女侍卫更不可能敢向他透
露什么消息。
他仿佛,与世隔绝。每天除了吃,就是睡。
再这样下去,他跟猪也没什么区别了……晏轻侯从午睡中醒来,望着床帐上的繁芜图案发愣。
深垂的幔帐外静悄悄的,倏地,有两人的脚步声缓缓走进殿。
一个熟悉的步伐属于玄易,但另一个……
玄易压抑低沉的声音及时解开了晏轻侯心头疑惑。「母后,有什么话,您非要跟儿臣来这里说?」
原来,是玄龙大后。
第十章
「易儿,本宫只想知道,这些天来,你究竟有没有决定,该如何应对赤骊国和众家大巨?」
玄龙太后的声音,出乎晏轻侯意料地清雅柔美,温和如徐飘的雨丝。不轻也不重,正好可以让殿内每个角落都听
到。
玄易没回答。
太后似乎微微叹了一口气:「赤骊二殿下还在等着你回应。你再庇护杀害赤骊储君的凶手,玄龙和赤骊势必大动
干戈。本宫也听几位卿家说了,赤骊女皇已经得知储君遇害,震怒之下说要倾举国兵力与我玄龙开战,还要屠尽
炎雪国人。句屏也愿出兵相助赤骊。易儿,你有何打算?」
一阵缄默后,玄易终于缓缓道:「赤骊兵力不及我玄龙,唯一能胜出的,是火器。儿臣已经取到赤骊火器秘方,
只是研制冶炼仍需时日……」
「那还要多久?」
玄易没隐瞒,据实道:「若要大量制造派送全军,少说也得大半年之后。」
「如果赤骊真和句屏联手攻打玄龙,大半年后,也不知道你我母子还能否站住这里说话。」太后不温不火地笑了
笑,自有股威仪。
「易儿你一直都很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本宫不想教你怎么做。你自己想清楚,真要为了一个目中
无我玄龙,害你颜面扫地的小国质子得罪赤骊,陷玄龙于赤骊句屏两国铁骑之下?」
玄易沉声道:「母后,即便赤骊储君未曾遇害,玄龙与那两国迟早也会逐鹿天下。」
「本宫知道了。倘若玄龙眼下已足以抵挡两国联手出兵,本宫只会赞同你开战,建我玄龙千秋霸业。」
玄易不再出声。
太后轻喟着,缓步出了重华殿。
☆☆☆
晏轻侯拉开幔帐,下了床,与玄易无声对视。
他和玄易都心知肚明,太后那番话,其实是说给晏轻侯听的。
晏轻侯缓缓伸出手,抚摸着玄易脸庞,他的动作,很慢,似乎想用指尖把玄易每一分轮廓都记住。
「把解药给我,等我恢复功力,我替你玄龙迎战。」
玄易眼光温柔,笑容却有些哀伤。「你一人,再神功盖世,也敌不过万万雄兵,何况赤骊还有威力无比的火器。
」
晏轻侯沉默片刻,终于也冷冷地笑了,目空一切的傲气。
「那就杀了我。」
他淡淡道:「我死,换玄龙一时平安。等你有了可与赤骊相抗衡的火器,就不用再顾忌赤骊。」
玄易身体在轻抖。「晏轻侯,我说过不会让你死的,你不信我能保住你?」
「信!」晏轻侯斩钉截铁地道,目注玄易:「所以我死后,送我回炎雪,替我保护炎雪不再受任何一国欺压。」
无法再承受晏轻侯光亮慑人的目光,玄易闭上了双眼,用尽全力,狠狠地,抱紧晏轻侯。
隔了许久,他才低声道:「我答应你。」
☆☆☆
炎雪质子晏轻侯,在赤骊储君与玄龙紫阳王的婚礼之上,刺杀赤骊储君,天下震惊。
凶手被定于立春之日处死。刺杀皇族,本应处以凌迟极刑,诛灭九族,但传言这炎雪质子是个疯子,玄龙皇帝仁
德为怀,免了炎雪王族诛连之罪,并赐晏轻侯五马分尸,免其受千刀万剐的痛苦。
赤骊国女皇总算勉强接受了这结果,命二殿下留在玄龙京城,亲眼见证凶手伏法受刑。
监斩之人,便是玄龙皇帝。
行刑的前夕,玄易和晏轻侯格外坦然,在重华殿里凭窗赏月小酌。
晏轻侯喝到最后,干脆枕在了玄易大腿上,拿银箸轻敲碗盏酒杯,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玄易的黑眸,在晏轻侯脸上流连着,慢慢低下头,一点点吻着晏轻侯的眉骨、眼皮、鼻梁……
吻到嘴唇时,他看到晏轻侯眉头一皱,咕哝了一句:「很痒。」
若是平日,玄易势必发笑,此刻却只觉胸口酸胀到疼痛,改用指腹摩挲着。
晏轻侯歪着头,对玄易脸上神情看了半天,突然张嘴,在玄易手指上用力咬了一口。
玄易猝不及防,低叫一声。晏轻侯已经松了口,满意地看着他手指上血肉模糊的牙印。「给你也留个牙印,免得
你太快忘记我。」
玄易微微苦笑,将手凑到晏轻侯嘴边:「你要不放心,就再多咬几口。」
晏轻侯没有再咬,揽住玄易腰身,在男人耳边轻声道:「今晚陪我……」
早料到晏轻侯会提这要求,玄易没说什么,抱起已经半醉半醒的人上了龙床,俯首深深吻……
翌日清晨,玄易慢慢睁开黑眸的刹那间,明亮的光线洒满床前,他不禁微眯眼。
腾龙幔帐已被拉起,晏轻侯也已经下了床,双手负背,笔直地挺立窗前,仿佛正在欣赏殿外春光。
朝阳将他的黑发白衣都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出尘绝世的孤傲。
听到声响,晏轻侯转身,微笑着看向玄易。
从来都没有见晏轻侯露出过此刻这种微笑,玄易竟瞧得痴了。
「今天我来帮你穿衣服。」晏轻侯等玄易洗漱妥当,拿起床边玉案上的衣物,一件件地替男人穿戴起来。
自始自终,两人没有再交谈过只字片言,只是平静沉默地凝望着彼此。
一个眼神,已胜过千言万语。
最后为玄易戴上了帝冕,晏轻侯无声笑着,与玄易缓步走出了重华殿。
殿外天穹净朗,浮云轻流。
池君上青衫飘逸,站在台阶下已等候了有些时候,见到两人,忍不住浮现得意,今日,终于可以将晏轻侯这根致
命的毒刺拔除。只不知,晏轻侯那日盗走火器秘方,是交与玄龙,还是给了炎雪?
晏轻侯看都没看池君上,冷冷地望住殿前肃穆静立的百名禁卫军。
一辆打造得十分牢固的铸铁囚车由数人推到了台阶下。
晏轻侯施施然举步,正要走向囚车,玄易忽然沉声道:「且慢!」
晏轻侯和池君上,全都瞪住了玄易,却见玄易面色沉凝,举手一挥。
裘明捧着碗水酒,奉到晏轻侯面前。
「这里放了致人昏睡的麻药,喝下它,安心上路去吧。」玄易虽是对着晏轻侯说话,实则在解释给池君上听。
池君上心知玄易是想让晏轻侯在昏迷中受刑,好少受些活罪,也就没阻拦。
晏轻侯对玄易看了最后一眼,夺过碗一饮而尽,随手一扔,走向囚车,任由那数人将他上了枷锁,架进车中。
百名禁卫军押送着囚车,走向刑场。玄易面无表情地坐上皇辇,缓缓跟在后面。
池君上骑着马相随。没走出多远,就见适才给晏轻侯奉药酒的那个侍卫驾了辆马车赶上来,跟着前面的囚车行进
。
马车上,竟然放置着一具漆黑的棺木。
他一惊,随后便想到那多半是用来装殓晏轻侯尸体的。果然听到旁边皇辇上玄易淡淡地道:「晏轻侯是炎雪质子
,死后理当魂归故里。施过刑,朕会着人护送他回炎雪。正如赤骊储君的遗体,二殿下也要送回国中下葬。」
池雪影死后,玄易曾想将之以紫阳王妃的身份葬入玄龙皇陵,以笼络赤骊人心。池君上却怕被人发现尸身早有中
毒迹象,坚持将池雪影送回赤骊安葬。此刻听玄易拿这来挤兑他,池君上只得干笑道:「玄龙陛下说得有理。」
这时前面的囚车队伍已经绕着堵褐黄宫墙拐了弯。
池君上刚想驾马走快些,突听玄易沉声道:「说起来,二殿下难道不觉得奇怪,当日婚典上,储君她怎么会忽然
冲上去挡剑?」
池君上心神大震,放慢了坐骑,端详玄易面色,却看不出丝毫端倪。他也猜不准玄易是否已经觉察到事有蹊跷,
定了定神,道:「雪影看到夫婿遇难,情急之下以身相救,也是人之常情。只恨我在她身边,居然没留意,唉…
…」
他大叹了几声。反正池雪影已死,玄易再怀疑也改变不了池雪影死在晏轻侯剑下的事实。
那个雪影殿下阴狠狡狯,连对刚欢好过的男人都能转头下杀手,还为会个尚未生情的夫婿舍身挡剑?玄易在心底
嗤笑不已,微闭目,薄唇陡地扬起缕微带嘲讽的笑意。「可惜啊,二殿下就在她身边……呵……」
手掌轻轻一拍皇辇的鎏金镂花扶手,再不言语。
池君上握着缰绳的手心微渗冷汗,玄易这副讥笑,分明是早已经猜到了他在暗中作祟。万一玄易命人在池女皇面
前说上些什么,他可就性命堪忧了。
他垂头,听着蹄声清楚,盘算对策。一路出了宫城,都没想出个头绪,却听前方人声嘈杂,原来已到刑场。
☆☆☆
阳光被浓厚的云层遮挡住,只从重云缝隙间泻落丝缕光芒,照射着刑场周围的人群。
一圈坐的,都是京城官吏还有其他臣国留在京城的质子。最外边,百姓人头簇簇,对囚车里已经晕睡过去的白衣
人指指点点,等着看热闹。
玄易在百官跪迎声中大步踏上监斩高台,端坐正中交椅。池君上和行令官分别在下首落了座。
时辰将近,那行令官甩手将令签抛下了高台。
五匹骏马由行刑手驾着走上刑场。晏轻侯被押解囚车之人拖了出来,那碗水酒的药力似乎很是厉害,他整个人都
瘫软如棉,头无力地垂着,由得旁人摆布,毫无动静。
身上的枷锁被打开,五条结实的绳索分别套住他四肢和脖子,牢牢收紧绳圈。
绳索的另一段,系在了那五匹骏马的脖圈上。五匹骏马各自站立一方,将晏轻侯拉成个「大」字形。
五名骑士手执马鞭,只待最后一声令下。
玄易深深地凝视着刑场中那个身影,缓慢地抬起右手,挥了一挥。
「行刑……」
「啪」尖锐的皮鞭声撕裂了空气,五匹骏马同时朝不同的方向撒蹄飞奔……
腥红的血,宛如泼墨,在众人眼前怒溅开来,飞上重云长天……
看着白衣人手足首级被扯离了躯干,鲜血泉涌流遍刑场,池君上终于得意微笑。
玄易的双手,隔着衣袖紧紧地抓住了座椅扶手。人却依然坐得笔挺,俊脸一片沉静,如同戴了个面具,让人根本
无法看透他在想什么。
又或许是,什么也不再想……
慢慢地松开扶手,他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步下高台,起驾回宫。
百官和禁卫军陆续跟上。看热闹的人群议论着,最终也都散了。
刑场外,只留下裘明和那辆马车。他从车上取了白布,将散落四处的肢体一一包起,推开漆黑棺盖,放了进去。
池君上仍留在高台上,注视着裘明的一举一动,此刻走到马车边,甫靠近,一股浓烈的香味混着血腥气直冲鼻端
。
棺木里几乎铺了半个棺身厚的灰石与防止尸身腐烂的各种香料。他点点头道:「这天也转暖了,是该多放些香料
。」
裘明红着眼,朝他怒目而视。
池君上只当没看见,轻笑两声,策马离去,听到身后一声挥鞭,马车辘辘东行。
天上云层更黑,不多时,接连几道春雷滚过京城上空,疾雨瓢泼,很快冲净了满地血迹。
☆☆☆
春逝,夏日烈烈。炎雪质子和赤骊储君,也很快被京城百姓淡忘,逐渐成了茶余饭后才会被人偶尔想起的闲谈话
题。
玄龙人如今谈论得最起劲的,莫过于朝廷最近在大张旗鼓征兵。他们骁勇善战的皇帝,大概又有了新的征战物件
、却不知,这回又会是哪个小国,将继炎雪普安之后,臣服玄龙?
☆☆☆
炎雪宫苑深处,三丈清泉自山壁直挂而下,汇成个清澈见底的水潭,氤氲水气蒸腾轻散,仿若烟雾。
水潭中央露出一方大石。天长日久,大石表面被泉水冲刷得滑不留手。现在这石上,正有一人背负双手,悠然挺
立。
这人身材高瘦,白衣黑发,随风飘。
王戍老远就看见了水潭里的人影,沿着小路走近,对那人道:「玄龙来人说,赤骊女皇病危,国中几位皇子夺权
闹得正凶。玄龙大军准备借机进攻赤骊,将在入秋时正式向赤骊宣战。你要不要去找他?」
白灰人双肩微微动了下,逸出几声低笑,转身,回眸……
那双终年寒气逼人的冰冷眼眸竟破天荒地带了几分笑意,反问王戍:「你说呢?」
王戍只能在心里轻叹,干咳两声道:「轻侯,你想去就去吧,马车我都已经在宫外备好了。」
「太慢了!」晏轻侯毫不领情地摇头,纵身一跃已飘过水潭,自王戍身旁飞掠而过。
目送那白影迅疾消失,王戍低着头,看着自己双腕手筋被挑遗留的疤痕,苦笑,那个玄易,究竟给晏轻侯灌了什
么迷魂汤,居然能让那冰山一样的人为之魂牵梦萦?
当初听说晏轻侯被五马分尸处死时,他几乎惊怒发狂,如果不是家中妻儿苦苦拖住他,他无论如何都要再去玄龙
,拼着一死,也要将玄易咬下几块肉来泄愤。
那玄龙侍卫护送晏轻侯遗体到炎雪宫中时,也是他第一个怒吼着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给了那侍卫一拳头。
想揍第二拳时,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声音从棺木底座中飘了出来,冷冷道:「我还没死,你乱叫什么?」
漆黑的灵柩应声炸开,从石香料和碎木乱飞间,晏轻侯飘然落地,慢慢地挥着头发上、衣服上沾到的尘土。
在场的炎雪王夫妇以为白日撞了鬼,吓得面无人色。
他愣了半天,听那侍卫口沬横飞地解释完,才终于明白受刑的,只是个身材五宫与晏轻侯相似的替死鬼,是玄易
命人在京城几处牢狱的死囚里挑出来的。
行刑当天,那死囚就被灌了迷药,藏进棺木的底座夹层中。在囚车队伍拐弯脱离池君上视线时,由玄易出声拖住
池君上,并扰乱池君上的心神。裘明和禁卫军便利用这段空隙飞快将晏轻侯和那死囚掉了个包。果然,瞒过了池
君上诸人的耳目……
王戍听完,心里五味纷杂。他恨玄易,可那男人也救了晏轻侯的命……
重重叹了口气,他不再多想,返身离开了水潭。
☆☆☆
京城秋风乍起,吹响了玄龙大军雄亮浑厚的号角。
玄龙皇帝亲领卅万精兵,铁骑铿锵,旌旗遮天,南下进军赤骊。大军拔营,行军半日后,已到了京城外。
前方青峰耸峙,俯视铁甲长龙,正是小孤山。
玄易督后的黑马,在山脚放缓了脚步。
他抬头,望着几片花叶自高处盘旋飞落,情不自禁想起那个飞雪飘摇的冬天,那双冰寒又专注的眼……
不知道,晏轻侯听到他亲征赤骊的音讯后,是不是立刻就从炎雪赶来了?
一抹微笑染上他唇角。
「皇上?」裘明在旁试探着轻喊一声:「前面大军都走远了。」
玄易回神,见大队人马已经离他和禁卫亲军相距半里,他笑了笑,轻踢马肚,放蹄前行。
穿越山坳时,他蓦然直觉,背后有两道目光正牢牢盯视着他。
炽热,却不带敌意……猛回首,后侧一根高耸的石峰柱下,傲立着一个白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