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没有出声阻止我。
待出发时,段伸给我跪下,哀求我带他在身边。他说,只有这样,才能瞒过楚子衿那双锐利的眼睛。
我想了想,他说的也算在理,带他前去确实比我独自去胜算大些。正要答允,却不想有人比我快一步说话:“带
他去?你还不如带我去呢?”
我回头,来人居然是我那嫂嫂。
“你带他去能证明什么,只有把我带在身边,别人才不会怀疑你的身份。”她缓步走向我,朗声说道。
我怵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才算得体。
她随我去,自然比段伸那小子随我去要强上百倍。只是,我的私心里,却是不愿意欠她这份情。况且,她与我的
身份,表面上是嫂子与小叔子,私下却是情敌,见面没有分外眼红就不错了,还让她与我一处去死,想着就让我
有够汗颜的。
我好言道:“皇嫂,去见叛军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可是要……”我比了一个砍头的姿势,企图吓跑她。
谁知她眉头都不皱一下,笑道:“不就是死吗?有什么好怕的,我死过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想起那些坊间传言。我这个嫂子是曾经为爱自杀过无数次。可是,这次又唱的是哪出?莫非也是为爱寻死了不
成?
我腹诽的试探着:“这次可是为了皇兄?”
她毫不犹豫的点头,但随即说道:“你可不要想歪了,我与皇上之间清清白白的,没你想的那么些龌龊事儿。”
我低着头,不予置否。其实,就算你和哥真有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哥那是为了帝国后继有人罢了,谁叫他就是
一个把责任看得那么重的人呢?
嫂嫂道:“新婚当夜,我想若是他敢碰我,我定是血溅甘泉宫。所幸,那夜他没来,大家相安无事。而后,第二
日,你哥倒是来了,却跟我谈判起来。说是若我安安分分的演好皇后这场戏,等时日成熟,他便放我离宫,让我
与心上人一起离开。”
我忙道:“现在已经乱成这样了,嫂嫂自可离去,用不着与我一起趟这浑水。”
她却莫名的狠狠瞪了我一眼,道:“你哥抓了我的汕郎,若是我不保你哥的命,我汕郎岂不是也没命了?”
我汗颜。这的确是哥的行事作风。只是,若我去这一遭,大局定下,以我对哥的了解,他定是不会再为难嫂嫂的
。
我待又要好言劝道,却不想嫂嫂白了我一眼,说道:“况且,这江山若是到了你手中,我想我出去过不了几天好
日子的。”
我被她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这虽然是实话,但是也不要这么直接嘛,很伤我的自尊的。
“所以,与其让天下人都没有好日子过,不如让我也载入史册当一回巾帼英雄。”
我有欲哭无泪的感觉。
她上前拉住我的手,拖着我向外走着:“所以,别婆婆妈妈的,连个娘们都比不上,我会笑死你的。”
我只得跟着她走。
她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已经不想去细辩了。只是,总觉得自己应该与她说些什么,来表达我此刻对她的
感激之情。但是,想了良久该如何出口,最后的最后仍是只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谢谢!”
也不知道她听清楚没有。
回首巍峨的宫墙,往事如昔,一一浮出心头,却很奇怪的只记得那些笑容。父皇的,母后的,馨儿的,还有采薇
,子衿,小寒的,最后的最后是哥的……
曾经的曾经,未央宫里红烛香帐,我是他的,他也是我的,回归为一体的温暖刻骨铭心;曾经的曾经,未央宫中
一桌猪蹄宴,他浅笑晏晏,我心乱如麻,我们之间本就没有鸿沟,只是怕太过于接近反而伤害而已;曾经的曾经
,他会命人为我送来为数不多的荔枝,会在天寒的时候吩咐人送来褥子,天热的时候又送来北冥那方运来的宫扇
……
他说过我与他是双子星,生下来便在一起,那也注定要在一起陨落。我那时还与他拉勾勾,说永远在一起不分离
的……
……
似乎有些伤感了。
我低着头平抚着自己的心情,真是的,哥说过我是会笑着去面对所有的一切的人,所以我怎能辜负他的期望?
而且,等真相揭露了,我也算是为国捐躯,真真当了一盘英雄,名扬千古了。如此一想,本王就释怀许多,腰板
也挺直几许,仿若已经看到了后世为本王立传修书,崇拜万分的模样了。
“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嫂嫂忽然问话。
我收回了心神,轻描淡写的说道:“没什么,只是想青华神是一个说话不算话的小人罢了。”
不理会嫂嫂诧异的眼神,我执着她的手,从容的进了御驾,仿若自己真的是当今的皇帝一般……
只是……
我回头最后一次眷念的看着宫墙。
哥,永别了……
84.子衿番外——虚无
题记: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一,开花浊水中,抱性一何洁。朱槛月明时,清香为谁发?
第一次见到青华神的时候,丞相府中的芙蕖刚刚露苞,而年幼的他得了疾病,药石罔顾。
那一日,暮雨潇潇。
他躺在卧榻上,隔着雨帘看窗外那一池的芙蕖随风飘零。有风过庭,携丝丝只属于夏的凉意扑在了他的脸上,惹
得他禁不住咳嗽。怕是要归去吧,只是这个年纪对尘世间还有太多的不舍,但究竟不舍什么,却是说不上口。
似乎是还没有等到冥冥之中等待的那个人吧?
只是,他究竟等的人是谁,他还是说不上口。
尚在迷蒙间,却恍恍惚惚的见到一个人向他走来,粉色的桃瓣在他身边旋舞,白衣白发与风飞扬,冉了一室的檀
香,眷了一季的烟雨。
他痴痴的看着那人,隐约觉得自己一直等待的人便是他。
那人走到他的身边,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抚着他的额头,只是嫣然一笑,便乱了他的心跳。
“这次你叫楚子衿?”那人终于说话了,声音如秋雨打芭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这名字真适合你。”
他看着那人的眼睛,紫色重瞳,却又不似当今皇上和两位皇子。这双眼眸更深邃更清澈,丝毫没有尘世的气息,
像一块沉淀了万千年的紫玉,洗尽铅华只余无暇。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雨!”
“雨?”
“不,是昱,太阳照耀大地的意思。”昱极其耐心的给他解释着,“只有你可以唤我这个名字。”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昱眼带笑意,轻轻的点头。
“可是,我现在还不想走。”他轻轻的说着,意料之中的看到昱紫眸中闪过一丝惘然,“等我再长大一点再带我
走好吗?”
出口的话只有这么多。
而没有出口的话是,等我再长大一点,等我能够懂你,能够有能力爱你的时候,你再带我走,好吗?
而眼前的人似乎懂了他的心声一般,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这是你第一次跟我提要求呢!……我又怎能狠下心
来不答应你呢?”昱还是对他笑,美得似梦似幻,“那你可要耐心的等我下次来接你,好吗?”
他听话的点头,面颊上染起两朵烟霞……
昱走了,来无影去无踪,带走了满室的檀香,带走了一屋的美景。他看向窗外,不知何时,月映荷塘,银光烁烁
,碎了一池的惆怅……
二,谁家栽绿荷,薰风漾碧波。波底水晶空,化出玉姮娥。
世人都知,丞相家的长公子,冠盖满京华,偏又武功了得,模样生得俏,行为做事端方得体,宛如天上的神仙一
般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世人不知,神仙并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他们也与凡人一样有心事,会被情所困。更何况,这丞相家的长公子,
并不是神仙,不过与芸芸众生一般是个凡胎肉体罢了。
子衿幼时,女娲族族长曾到丞相府,与他卜了一卦,说是他此生定会为情所困。当时,作为父亲的楚清很是生气
,在他看来,一旦儿女情长了,那便英雄气短了,如此的子衿怎能助他成就大事?他禁止子衿读那些婉约之词,
禁止子衿与同龄人接触,若是迫不得已接触了,也会好一顿询问。他请来那些年长的学士,教导子衿学习何谓无
欲无求,何谓无心无情。
只是,子衿为人,怎能有不动心动情的时候?
早在四岁那场大病之时,子衿的心就已经动了,只是他自己知道,即便他用尽了整个年华也不可能抓住那名为昱
的人一个衣角,不过是一场虚妄一场空罢了。
所幸,女娲族族长为他留下了一本《帝业》,那是楼兰思宗皇帝留下的,上面有那位皇帝的批注,还有那位皇帝
写下的对那位叫昱的人的无限爱意。
而他,便可以在那些字里行间去寻找云与昱曾经的甜蜜或者是心酸,仿若那些也是他曾经所经历过的一般……
父亲有野心,不过是藏在了正直不阿的颜面下,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忠孝一直都是他不能做出选择的题目。
试图劝说过父亲,却换来了一阵打骂;试图缓和父亲与摄政王之间的关系,却两边都不讨好;试图暗示皇上,却
不想让皇上对他更加的戒备。
待到皇帝对他不能忍的时候,终于下手了,在派他南巡的路上。而当时的他,还在想着待到正事办完,空闲之余
,便去哭墙看看那些曾经的沧桑与斑驳。
忠与孝,他该如何选择?
站在哭墙处,已经不再年幼的他轻声的询问昱。
昱对他说,忠和孝都是世间的虚无,待入土后,一切的一切都与你没有关系。
他固执的摇头,说着,这次可以换他任性一次么?
昱又一次失神了,但即便蹙起眉头的他仍是那般的深深的让他迷恋,只是迷恋而已,不敢妄想,不敢妄想,怕接
近了一切就变成了一场虚无。
最终的最终,昱还是顺从了他的意思,让他留下来。
昱说:“下一次,我不会再给你任性的权利了。”
他深深的凝视着昱的眼睛,这一次他看见了宛如无人能及的荒原之境的寂寞,而这种感觉他居然能够体味。
他说:“昱,你说人这个字,一撇一捺,为什么开始密不可分,而后面却越来越远了呢?”
昱没有说话。
他接着说:“所以,只有成神了,才不会分离,对吗?”
昱的瞳子中有他的倒影,三分的憔悴,三分的落寞,却有十分的执着……
三,叶展影翻当砌月,花开香散入帘风。不如种在天池上,犹胜生于野水中。
第三次见到昱,是在临刑的前一个夜里。
父亲谋反,而在忠与孝之间,他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于是,当皇上与皇后到他面前投降的时候,他只是微微的一笑,命人端上来两杯毒酒,而后亲眼看着帝后二人饮
下,亲眼看着那曾经最尊贵的两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毒发而亡。
长安城门大开,他们被拥进了城,准备迎接那个新的容易被人控制的皇帝。
新帝很安静,大约是失去至亲至爱的人的缘故,他的眸子中没有了以往的光彩。见着父亲,先是一愣,而后顺从
的给父亲作揖。
识时务者为俊杰。
新帝是一个聪明到极致的人。
他满意的一笑,忽略掉了新帝在父亲不注意的时刻,投上父亲的目光,狠毒也到了极致。
而后的事情,宛如戏剧一般。
他们伏击西山皇帝援军的兵马在一夕间全部毒发而亡,究竟是何人下的药,无从查起。皇帝的援军赶到,竟然抓
住了他们,说当今的皇上仍是轩辕龙炎,而当初他杀的人只是皇帝的替身——轩辕龙炎的孪生弟弟轩辕龙阳。
父亲癫狂了。
是啊,大权在握,万人之上的地位不过一日,便坠入了最可怕的炼狱中,是人都会受不了的。
而他,却是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在大牢中,也是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少挨了些许皮肉之苦。
在大牢中,他隐约的听说父亲拗不过酷刑,已经西去。
他想,他也快要再次见到昱了吧。
只是,没有想到临刑的前一天便又见到昱,这次的他一身玄衣,在这散发着霉潮之味的大牢中出现,有着让人窒
息的美感。第一次他有了死神降临的感觉。
昱说:“我今日就要带你走。”
他平静的笑道:“为什么?”
昱说:“我不想看见你受凌迟之苦。”
他淡然道:“这是我甘愿受的。”
这次轮到那高高在上的青华神询问他为什么了?
他说道:“每一刀,都在提醒我,我只是楚子衿,就算我灵魂只是他的一缕魂魄形成,我也仍只是我,并非他。
”
他站了起来,深深的凝望着昱的眼睛,那双眸子虽然隐藏了千年的秘密,但是此刻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
“我会以楚子衿自己的方式去爱你,不管你会不会接受,能不能明白。楚子衿的存在,楚子衿的所作所为,不是
为了忠,也不是为了孝,只是为了你。”他微微一笑,笑容苍白透明,“这片江山是你打下来的,高阳是你对这
片江山的热爱,长安是你曾经对这片江山寄予的希望。所以,我只是以我凡人之躯,以楚子衿力所能及的本领为
你守护着,我的太祖陛下。”
昱嘴唇动了动,片刻后才说道:“子衿,你比……”他又顿了一下,才苦笑着发出最后一个音,“傻!”
“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你,让我留下,承受属于楚子衿该承受的一切。”
……而从此以后,楚子衿连魂魄都不会再属于他自己了。
昱缓缓的点头。
子衿微微一笑。
忽然就想起了小王爷曾经对他说过的,子衿如莲,不仅出淤泥而不染,也让看着你的人不敢生半分的痴心妄想。
而他,当真如莲么?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限渠沟。
这样结局,未必不是最好。
这缕属于别人的魂魄回到了昱的身边,楚子衿则永远的留在了史书最污秽的一页上,功过让后人随意去说,不过
皆是身后的虚无。但是以他一人之力,换了众人的皆大欢喜,如此怕是尘世间最完满不过的事情了……
85.薇馨番外——无暇
风絮飘残已化萍,莲泥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序
馨儿·雪落三千院
采薇走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姹紫嫣红皆化为空,天地间尽染素色。采薇裹着白狐毛的披风,一闪身,便和这满天满地的飞雪融成一片。我隔
着朱红色窗棂,遥遥的,辨不清何处是他,何处是雪,只能循着一串细碎的脚印,拼凑出他渐行渐远的痕迹……
可惜转眼间,大雪把他的脚印也覆住了……就这样,再也找不到。
段伸站在我背后,说:“陛下……”
我抬手阻止了他下面的话,轻轻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