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休轻轻用布巾覆上王茧的面……低低一叹。
“老爷,风大,回营吧。”黑衣人上前道。
文休似有若无地浮现笑意,转身向汉营走去……秦失,这样不告而别,未免太早了。
此时暮阳余晖的峭壁洞穴中,一个不稳又不安的声音正一遍遍说道:“别死……别死……会好的……会好的……”
“冷……”牙缝中,飘出不清晰的一声,抖瑟着,仿佛真的冷得厉害……
秦失脱下自己染血的外衣,覆上那人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在怀中……顾不上自己后背的刀伤翻开皮肉,火辣辣的疼。
“哥……哥哥……”
“我带你去长安,带你去见你哥哥,真的……这次是真的!”秦失哭喊道,也不管怀中的人是否能听清他所说……
“和……祁……”
“我在这,我一直都在这!”名字只是别人口中的东西,他是他,始终都是!
“我……不好……不好……”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下去,消失在秦失怀中……
“不……我喜欢你……你是最好的!谁都不能取代你,谁都不能……”用力拥紧,却有一些东西,无论如何用力,都拥不住……
文休难忘那夜洞穴中所见……扑鼻的血腥味,木然坐在地上的秦失,赤裸着上身,背上月型的刀口凝起厚厚的血痂……
他怀中的人一动不动,似是没了气息……只是那和皓一样的面容,看得他心中一阵刺痛……
他连夜寻着汉营周围的山壁寻找,心念秦失不可能走远……只是避开他们而已……没想却见到这样一番情景……
“秦失……阿失,是我,文休。”他小心说着走上前,蹲在秦失身畔……“让我看看他吧……”他说着放下金子川给他的药箱,试探着问道。
秦失不说话,只能隐隐听见他的呼吸声,游丝一般……
文休心中暗叹,伸手想去探秦失怀中人的鼻息,却被秦失一把打开……
“滚。”秦失低低一声,绝望的黯淡嗓音。
文休一惊,看了看秦失背后的伤,脑中迅速思量,开口便道:“其实,刀伤只是小伤而已……皮外伤,只要用上好的金创药就能医治……”他又看了看被秦失包裹得严实的人,继续说道:“发热也是正常的,因为刀伤嘛……正因为发热,体热散去,人就会觉得冷,只需用药调理,同时治愈刀伤,不让鬼邪有可趁之机,也是无妨的……”文休有一搭,没一搭的凭记忆学着金子川的口气……见秦失半信半疑地看向他,这才悄悄伸手去探那人垂在地上的脉息——果然没了痕迹……不过身体仍是温软的……
看来金子川当初为他收拾的满满一箱药,确实是有备无患……
“这个是回命的金丹,三个金锭一颗,要不要试随你。”文休从药箱中拿出那回命的丹药,放在了秦失眼前。
秦失二话不说,夺过金丹便往那人口中塞……
文休心念秦失是急疯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个皮壶……
“他现在牙关紧,不能这样喂。”文休一边说,一边拿过秦失手中的金丹塞进秦失的口中,同时用力将那人的牙关撬开……“你嚼碎了掺水喂下去,可不要自己咽了!浪费。”说罢,文休将皮壶往秦失口边送……
秦失怀疑地看着文休,终于接过皮壶,嚼了嚼口中的药丸,喝了口水,低下头,扶住那人的面颊灌了下去……
文休不忍看,只能帮忙扶起那人的头,让药能顺利的流下去……
然后二人静默在那人身旁,等着金丹的药效……
未几……只听那人一声轻咳……
秦失如同复生般,欣喜扑上前,大声唤着:“皎!皎……”
文休再次抚上那脉搏……终是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金子川的药还真是管用,回去要好好奖励他。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文休在洞穴中生起火,将那皮壶中的水倒出烧开……然后用干净的布帕为秦失和那人擦净血迹……抹上药膏,缠好伤口……
“谢谢……”秦失垂下头去。
“不让我滚了?”文休说着,脱下外衫,为躺着的人盖上……“他叫皎?”
嗯……秦失点点头。
“你们怎么认识的?”
“三年多前,在沙漠里……他从匈奴那逃出来,而我要杀他……”秦失淡淡说道。
“你和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文休不解。
“是汉廷要杀他,没有他,楼兰就不会顾及匈奴,而我也可以救进和为义父平反……”秦失说着声音越来越小,那是令他惭愧、不齿的过往……
文休听罢,苦叹着轻笑一声,转头看着那昏睡中的人道:“两兄弟,怎么就摊上了这些事情……”用力揉揉额角——他实在无法接受,皇帝对他那般好,却对皓、皎这样的人狠下杀手……
“所以……你要好好待皓。”秦失道。
文休唇角一拧……这人不会被刀劈傻了吧,弄得像托孤一样。
“不用你说,我自会对他好,我把他当亲弟弟。”文休道,挖出琉璃小瓶中的药膏狠狠抹上秦失的额头……
秦失吃痛的笑了笑,不再说话——亲弟弟也好,希望他们不要像自己和皎这样,弄至表里皆是残破不堪……
抬起眼眸看着文休用心地为自己额上的伤口涂药……秦失赤面咬唇道:“文休,我们做朋友吧。”
文休唇梢再次轻拧:“我们早已是朋友,更是兄弟……你被劈傻了吗!?”说罢用力揉上那伤口,直到耳边传来秦失清晰又精神的惨叫,方才笑着松下力来……
第十七章:不相欠
文休离开后,秦失便一人坐在火旁,隔着或明或暗的火光倒影,默默地看着皎……他很关心他,却不敢再走近。
文休几乎日日过来看望他们,带来衣物、食物以及新的药和换用的纱布。
皎气息平和,可就是一直没有醒转过来,偶尔为他换药时,可以看见他蹙紧的眉心,可是,那双秦失映在脑海中的寂寂眸子,却始终紧闭着,如同一扇门,将秦失拒之在外,无法靠近一步。
文休将染血的纱布抛在火中焚烧,烧成灰烬。
看着那些血色在火中变成金黄色的火星,随即化成黑色飞灰蜷紧、变小、四散……秦失后悔了——他脑中闪过许多“如果”,可是结局已经注定,而他也正身处这个结局之中——他们冲动的互相伤害,互相在对方身上留下道道血痕,血痕终会成为疤痕,不会消失……正如他们之间已经横亘了两个人的命,怕是这辈子都跨不过去了。
“你又发呆了。”文休为皎换好药,擦了擦手,挨着秦失坐了下来。自从他第二日来,秦失便不再碰皎一下,因而换药洗伤口这些事情,全都落在了文休的手上……文休不明白那二人之间发生过什么,只是觉得,秦失曾经不愿他触碰的人,如今居然任由他在脊背、腹部“换药”……心中暗忖秦失别扭,却又不自觉的多看了皎两眼……呵呵,和皓确实好像……好吧,原谅从前的秦失,他一定是把皓误认为皎,才会……
“我要死了……”秦失低低飘出这么一句话。
“你说什么!”文休凑近了耳朵,示意秦失有种再说一遍。
“我要死了。”秦失道。
文休险些没有形象地翻白眼,指着秦失的鼻尖斥道:“你面色红润、脉象平和,刀伤也痊愈了大半,更不愁吃喝、要衣有衣、要被有被,你怎么个死法,你倒是说来听听!”
秦失笑了笑,视线锁住那火光背后的人的面——恬静的睡容让他心底融融一片,却是埋着根根利刺……
“他醒了后,便会杀我吧……你若是下次来,见到我的尸首,不必惊慌,更不可伤他……”秦失说罢顿了顿,“我会告诉他,你是他哥哥的挚友……他是回不了匈奴了,楼兰也不可能回去了,你若是也将他当作弟弟,带他去见皓吧,然后好好安置他们兄弟……要知道,净山那地方并非久留之处,我相信凭你之力,定能保全他们。”
“你,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烧了?”文休伸手去探秦失额头,却被秦失轻轻避过。
“我想了很久……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而已。”秦失低头笑了笑,对文休道:“我心意已决,代我向进说声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兄长,竟然舍得抛下他。”去寻自己的解脱……
文休闭紧双唇,咬了咬牙关道:“若是他醒了不杀你呢?”
秦失一怔……这,他倒没有想过……只因想不到他不杀自己的理由。
文休看着秦失的神情,冷嘲般一笑,随即道:“你是喜欢人喜欢疯了,才静不下来想清楚。我问你,你和他相识相处多久?不过是三四年前那短短月余而已……好,算我相信你对他是一见倾心,你又做了些什么事,至于让你将性命双手奉上!?他又有哪里值得你这样做!”文休说着说着站了起来,俯视秦失,竟让笼在自己阴影下的人多了几分压迫感,于是那人怔怔张口道:“我……我欺骗他,假意救他,却是为了要杀他……我……还杀了邪那。”说罢咽下尾音,不再吭声。
“当时杀昏了天,谁知道他是谁,你不杀他,人头落地的就会是你,他会高兴吗,你认为他会高兴吗!?”文休口口说着“他”,将手伸到一侧,指着尚无意识的皎。
秦失不知道,如果战场上死去的是自己,皎会如何,或许不会如何吧,正如文休所说的,他们的交集不过三四年前那月余而已……
“王茧死了,”文休忽又冷言道,“是他杀的吗?”指着皎的手仍未放下。
秦失低下头,咬紧唇不做回答。
文休看着秦失,放下手,叹道:“你为了王茧,将他伤成这样……肩头的剑口长且深,这几日才见愈合……你也不想想,若是王茧未死,死的又会是谁!”
纷乱再现,秦失眼前飘过的,是王茧提剑刺向皎腹部!
“不!……”秦失抱住头,用力甩开眼前的停滞的画面。
文休遂而蹲下,手心覆住秦失的肩头道:“谁生谁亡,都已成定数……那尸身成山,你又何必虔诚地将自己辛苦捡回的一条命也抛上去……”回头看了看皎,“他也是死里逃生的人,你为何不定下心来,想着以后好好待他,为什么还要去想那些打打杀杀!?”
秦失摇摇头:“只怕我想,他也不愿……”
文休跟着一句:“他有何不愿?”
“说了我是一厢情愿!”秦失不耐地吼了一句,瞪着文休眸子渗着怒意和点点泪光……
文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站起身,随意收拾了一番道:“我以为你是喜欢的发了狂,原来……是羞于面对自己的真心实意……”
疯了似的往前冲,豁出性命……害怕什么?
怕听到那人的答案,说他自作多情吗……
“原来西域堂堂匪首……沙漠之狐秦失,是个懦夫,”文休调笑道,“有种送死,没种面对情场失意,没胆向不喜欢他的人付出……”他斜睨了秦失一眼,从腰间抽出什么,手一松,当啷一声,将其弃至秦失面前道:“既然都是你一厢情愿,自己想死,为何又总认为是别人要杀你,想死就自己动手,不要污了皎的手。”
文休说罢向洞外走去,临在洞口,又道:“明日我安排妥当,便来接皎,你好自为之。”
渐渐,文休的脚步声走远……皎似有若无的呼吸萦绕在耳畔……火光依旧不眠不休地跳着……映在秦失眼前的,却是地上一把裹着温暖火光的匕首。
那夜,苍凉峭壁洞穴中,传来凄凄哭声,被夜风卷走,送至无上夜空,无影无踪……
文休再次踏入这个小洞穴时,不见秦失,不见皎……只有那刻在岩壁上的一个字——“谢”。
文休自然是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去,一边走,一边想着要怎么做……还能怎么做,喊几个手下一路打探,外带跟踪护送呗……这世道,那二人浑身是伤,一个神思恍惚,一个成日睡不睁眼,若是遇到寻仇的匈奴兵……他可真不知如何向净山白潭的两人交代了。
而秦失离开了峭壁洞穴后,背着皎和少许行装一路向东走。他想回到他们最初分开的那个地方,可是三年过去,他竟再也寻不着当初那个洞穴……心中不免愈发失落。
找到背阳的地方,安置好皎,寻来清水小心为他擦拭,脸,手……然后继续背着他前行……几日过去,他没有发现,那双圈住他脖颈的手,越握越紧。
清晨,从秦失轻声的询问开始:“皎,今日感觉好些了吗……”擦了擦熟睡人的面,“你想去哪里?……我不能送你去匈奴那,也不能送你回楼兰……不如我们去净山吧,你哥哥在那……”拾起手来,小心地擦拭,淡淡笑着,“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就带着你往那边去了……”看了看茫茫沙洲,“我想过再过几日,便可入关了……”小心地抚上如夜的发丝,平静的睡容,没有防备,没有悲哀,好像他们之间不曾发生过什么一样……
“是不是我离开了,你就会醒……”无声一叹,收回手,起身准备离开,却被人拽住了衣袖……
苍白的脸,微启的一双眸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只是低低一声:“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