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全忠禁不住笑了,笑得有点苦,眼里有点恨:“你果然是知道了。”
青年也笑了一笑,笑得也有些苦,眼里却有些开心:“我要是说不知道,你信不信?你要是反正不信,这一支箭也已经挨了,我要是还不知道,我不是很亏?”
青年把竹伞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笑道:“吃亏这种事,我夏清源向来是不做的。”
周全忠的半边身子又在雨水里面,他身子颤抖了一下。
青年的竹伞便又移了回来,夏清源叹了口气:“段小王爷,你唱做俱佳,演得一出好戏,就算明知有假,还是叫人忍不住上当。要不是你已经择了主子,本官说什么也要招揽你。就算是送到青衣坊唱唱戏,本官也能赚足温饱呢。”
周全忠倏然睁大了眼,额角跳了两下。
天下姓段的不多,被叫做小王爷的,只有一个。
大理段氏的独子,段青衣。
文宰苏紫还在世时,曾奉诏替大理抵御过一次外匪。苏紫的大军千里奔袭,为他们抢得这一段时间,死守大理城不破的,是一位名叫秦穆的将军。段青衣作为他的弟子,随军上阵。这位小王爷年纪轻,相貌又阴柔,生怕在战场上叫人看轻了去。秦穆就制了一张鬼面送与了他。段青衣不曾习武,却有智纪,勇猛无双,每战必冲之于前,大理臣民唤他“小兰陵”。
这位小王爷的战曲,便是当日潇湘楼上他弹的最后一支曲子:兰陵王破阵。
夏清源终于看向这个人,向他伸出手来,慢慢地道:“段小王爷,你寻机杀我不成,便跪在此处做戏,情真意切,想必满朝文武也都信了你不是故意。你这一出戏,演到这里该收场了。往后天长日久,周大人再与我……慢慢算那一曲‘兰陵王破阵’的帐吧。”
第 23 章
雨声淅淅沥沥,打在紫竹青花的伞上,生生隔开一片天地。
周全忠望着那个月白长衫的青年。
青年的眼中模模糊糊有自己的倒影,憔悴的,狼狈的,卑微的,惶恐的倒影。
可是那青年眼里却没有一丝的嘲讽,亦没有一丝的怜悯。他望着他,就像在御花园里赏一朵花,大漠黄沙中看一匹马,青山绿水中望一片云。
周全忠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他还身在大理王府的时候,宋朝的太子赵凤声送他出皇城。他在马上回头道:“你放心,我倒要看看你两个弟弟有什么三头六臂。”赵凤声却忽然拉住了他的缰绳:“不对。”他紧跟着他,再三叮嘱道,“你最该当心的人,是本朝的京兆尹,姓夏名清源。”
他一直记得赵凤声形容夏清源的话:
我初见他时,觉得他该被养在高床暖被的金屋中,后来觉得他该生在刀枪剑雨的战场上,再后来,我觉得他化在江南春雨里,该穿着缓带轻衫吟一场风月……直到我出了皇城,在大理七年,才终于明白,夏清源他最该站的地方是昆仑之巅,脚下踏的是江山百变哪……
周全忠心头空茫了片刻,抬起脸冷冷一笑。那一笑中杀伐果断,和素日里的模样全然不同。他一字一顿道:“夏大人,你说的对。日子还长,胜负难料着呢。”
他说完,便要站起身来,可惜跪了多日,双脚早就麻木,一用力便向前栽倒。
紫竹伞倏然落地,伞面在雨里转了大半个圈,倒翻过来。
夏清源一直举着伞的手撑住了周全忠半个身子。
周全忠抓住他的胳膊,抬眸慢慢道:“夏大人。”
他模样清秀,眉目中都是大理的山明水秀中才孕育得出的温润,却偏偏带着一股沙场的血气。
夏清源收回了手,转身踏进府门。秋雨渐渐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轻衫。两扇朱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他站在院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比段小王爷更加文弱温和,却决战千里不死不休的人。
门外周全忠吊起一双秀眉,他刚迈出一步,立刻有人扶住。那人半跪在地上,恭谨地扶着他一只手臂,仿佛手中的是世上最高贵的锦缎。
周全忠回身看了一眼兆尹府镏金的牌匾,微微眯起了眼。他对着那人道:“谢雁,你信不信,半年之内,我要这屋子的主人人头落地。”
夏清源穿过前院,在雨中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屋子。在这由秋入冬的时分,夜里尤为寒冷,他衣衫透湿,嘴唇有些发白。他忽而顿住,自己的屋子中灯光明亮,一个颀长的人影不停地踱来踱去。
夏清源眉头一松,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弯了一弯。他故意收起了笑容,板着脸推开门去。正团团转的史平瞪大了眼看他,一幅马上就要扑过来的模样。
夏清源一边拭着衣服上的雨水,一边道:“拿来吧。”
史平愣了一愣:“什么?”
夏清源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你到我房里来,不是为了让我给你改史传?”
史平恍然,忙不迭从衣襟里掏出捂得严严实实的手稿。夏清源擦干了双手接了过来,在桌前坐下。
史平亦步亦趋地跟过去,替他拨了拨灯芯,像小狗一样蹲在他身边看他。
夏清源目不斜视,一页一页翻过去,提笔替他改字。
最后一页翻完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夏清源整理好手稿还给他,评价道:“不错。”
史平脸上立刻放出光来,乐呵呵地把手稿塞进怀里。
夏清源脱下外衫,抬眼看他道:“你怎么还不走?”
史平跟着他到床上坐下:“我和你一起睡。”
夏清源一怔:“为什么?”
史平瞪他道:“你还好意思说,这种天气跑出去,弄得身上一股寒气。你武功早就没有啦,这样睡下去,明天肯定发热。到时候伤上加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夏清源一脚把他蹬下床:“你少来管我闲事。言儿这会儿肯定没睡,眼巴巴地等着你,他……”
史平龇了龇牙,甩开鞋子,把他往床里一推,自己翻身上来,拉过被子恶狠狠道:“闭嘴。睡觉!”
“你……”
纠缠间冷不防听到轻轻一笑:“哎呀,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两人都吓了一跳,史平跳下床,一扭头,窗沿上坐着个笑得一脸痞像的男人。
“你你……你什么人?敢擅闯兆尹府,我灭你九族!”史平指着他大叫。
那人不禁莞尔:“好啊。”
他扳着指头细细数来:“我爹是当今的皇上……”
夏清源抬手扣上挣扎中脱开的扣子。
“我娘是已逝的庄馨皇后……”
夏清源抚平衣上的褶皱。
“我有二十个兄弟……”
夏清源重新束起头发。
“还有一个姐姐……”
夏清源仔细穿好鞋子。
“有一位伯父,正是先皇。”
夏清源下了床,慢条不紊地跪下:“微臣见过封平王。”
十七王爷冲着僵硬成一块石头的史平嘿嘿笑道:“你真的要灭我九族?”
夏清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胳膊肘往某块石头的腿上一撞,史平“啪”的跪倒。
胳膊肘接着往上移了移,在背部一拍,石头开口哭嚎道:“小人错了!王爷你大慈大悲不要和小人计较!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好了好了。”十七王爷宽宏大量地下了窗台,蹲下身子平视史平,道:“你就是史平,是不是?”
史平慌忙点头。
“史言是你儿子,是不是?”
点头。
十七王爷笑了一笑:“那你去陪你儿子,我替你留下来照顾源源,你说好不好?”
史平继续点头。
十七王爷温柔地扶他起来,半扶半推送出门去。关上房门,刚刚回头,外面史平猫一样地挠门:“等等,这事情不对……”
夏清源起身去打开门,史平一脚跨进来:“小回……”
夏清源淡淡一笑:“你去吧。封平王武功远胜过你,有他在,你担心什么。”
史平“哦”了一声,抓抓头,乖乖地去了。
夏清源回过身来,擦过十七王爷的身子上床去了。他拉过被子安稳地睡下,许久,叹息着问道:“王爷不上来么?”
十七王爷惊得倒退一步,抱住房柱子战战兢兢道:“你说什么?!”
夏清源不耐烦道:“王爷若不上来,就请赶紧回去。”
话音未落,十七王爷一个箭步跨上了床。
烛火摇曳了一下,熄灭了。
黑暗中,只听得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十七王爷试探着伸手,先碰到了那人的背。他身上果然一股寒气,冷得仿佛是块冰砖。
被触摸到的青年身体一僵。十七王爷心一横,伸手把他搂进怀里。
青年的呼吸声倏然急促,却强硬着慢慢地舒展开身体来,乖巧地躺在他的怀里。
十七王爷低声问道:“为什么?”
许久未有回答。
夏清源咬着唇,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的身子已经淋不得雨……我不想让他担心。”
“是么?”
十七王爷低下头来。
月光透过窗纱撒下微薄的光芒。夏清源苍红色的唇上留着一排小小的牙印,有种摇曳脆弱的美丽。
夏清源侧过头去避开他灼热的眼光,道:“今日下午,季慕之本来该来为我诊脉,可是他没有来……京里定是有了什么变故,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生病。”
十七王爷久久地看着他,自言自语般道:“四王兄那日与我说,我不知人和物有什么区别。我飞鸽传书给问秋,问他怎么看。问秋回信,痛骂了我一顿,说此等知心之事,我不该找他,该去问两广的孙若盼。我想想也是,又传书给若盼……可是信刚发出,我忽然想,我与其等着若盼,不如……直接来问你。”
夏清源轻笑道:“封平王说笑了,此等事情……”
十七王爷掌心贴住他的背,内力一催,夏清源禁不住呜咽了一声,一股热气顺着背心在四肢百骸升腾起来。
十七王爷望着他苍白的脸说道:“源源,我愿以君子之礼待你,不要你和若盼问秋那样装作我的男脔。我敬你之才,惜你之忠,那日我问你的事,句句是肺腑之言,你真的不愿助我一臂之力么?”
第 24 章
“先生……”
“别出声……”
“可是……季先生,你当真知道怎么做么?”
“那是自然。你看,区区窗帘子也放下来了,大门也关紧了,蜡烛也吹灭了,光线正好……”
“这……暗成这样,不可能插得进去的……先生,先让学生下床点个灯,然后再试好不好?”
“小源儿……你真扫兴……你就这样举着不要动,区区一定插得进去……”
“啊……疼……”
夏清源微微一蹙眉:“先生,还是学生代劳好了。”
他一手抱着木盒子,一手捉住季慕之的手腕,抢下钥匙插进锁孔,“啪嗒”一声,盒子打开了。莹白的光线顿时如流水一般倾泻而出,渐渐照亮了整个房间。
季慕之纤长的手指捏住盒中的夜明珠,配在自己颈上,打开合香扇,笑眯眯地问:“怎样?”
夏清源看着他半明半暗的脸,实在不想、不敢、不愿告诉他像鬼一样,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吐出两个字:“很好。”
季慕之眉眼一弯,从床上下来,婀娜走了几步。夏清源等他显摆够了,起身拉开窗帘。阳光明媚,他眯了眯眼,回头细细看了一眼那颗珠子,忽而道:“季先生,这颗夜明珠是不是离瑶公主的?”
季慕之吃吃笑了一声,满足道:“正是,不过她昨儿送给区区了。”
夏清源猛然抬眸:“她送?”
季慕之摇着扇子:“区区与公主青梅竹马,她送区区件小礼物怎么了?”
夏清源似笑非笑:“先生好像忘了,公主号称‘三不嫁’。”他看着季慕之挑眉道,“公主十年前皇上催嫁时就说,此一生,胸无大志者不嫁,锦衣玉食者不嫁……武相季慕之不嫁。”
季慕之嘴一瘪,正要说话,忽听到门外史小公子敲门道:“大人,四王爷来了。”
屋里一静。
季慕之坐到桌前提笔写了药方,收拾好金针道:“小四想必有话与你说,区区到后院去看看小十七。”他停了一会,道:“小源儿,你我如今各为其主了。区区说的话在你看来也许都是陷阱,所以你才总不信。我们师徒二人从小就最亲,如今闹成这样,刀剑相向,血溅沙场,区区实在很惆怅……”
夏清源脊背上顿时一寒,却听到季慕之继续滔滔不绝道:
“还记得当年,区区教文,苏紫教武。那学武的难处,区区是最清楚的。你年纪又小,苏紫他不肯徇私,区区却一向最是宠着你。你记不记得你六岁的时候,和小四一起掉进陷阱里,还是区区救你上来的?”
夏清源微微一笑:“是啊。那时四王爷和学生在陷阱里呆了一夜,宫女太监们遍寻不得,多亏了季先生找到……不过,此事学生至今不明。皇宫内院怎么会有陷阱,还做得如此隐秘?那陷阱为何只为困人却又不伤人?为何所有人都找不到只有季先生一找就能找见……”
季慕之满含深情地望着他道:“这说明我师徒两人心有灵犀。”
夏清源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学生还以为那是先生为了把自己和苏紫困进去特意挖的呢。”
季慕之难得的红了红面皮,支吾道:“区区还是去看小十七了。”他走出门,却又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望了一眼。
他收敛了那幅没心没肺的皮相,遥遥指了一下桌上留着的药方,道:“久病成医,小源儿,你应该清楚自己什么状况。你好自为之。”
季慕之的字天下闻名,如其人般不拘一格逍遥无束。那药方静静躺在桌上,只写着两个字:
“息心。”
夏清源触摸着雪白宣纸,微微发了会愣,身后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四王爷赵凤玉端着一碗药站在门口。
夏清源手指一动,将药方塞进袖子里。他矮下身来行过了礼,赵凤玉放下药碗:“半路上遇上史言,本王就替他拿过来了。”
夏清源低声谢了,问来:“陈凌的案子,刑部判下来了么?”
“昨日夜审,今早行刑。侍郎卫小可主持,寺正周全忠监斩,还好这两人都不是易容术的行家,没能看出破绽来。”
夏清源唇角弯了弯:“这么着急?”他讥讽道,“朝中枝枝蔓蔓,牵一发而动全身,刑部与大理寺本该互相牵制,如今竟变得这么要好了。”
赵凤玉将药碗向他推了推,夏清源止住话头,坐下默默喝起药来。赵凤玉见他眉头皱得厉害,伸手替他斟了杯茶。
夏清源双手捧着茶盅,抬头道:“朝中是有什么烦心事么?”他顿了一顿,“昨日武相没有过来为我诊脉。方才他来,诊脉之后说离瑶公主送了他一颗夜明珠。他跟公主一直不对盘,离瑶断不会无缘无故送他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