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度生死苦海,到涅盘彼岸。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他不足以悟,也不想悟。
佛陀诵经的声音越来越急,那一声一声的经文仿佛重棰一般,一击一击,全敲打在他的脑门上。
疼痛。
或许是知道的,一旦将那个两个字脱口而出,就代表著,真的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说不出,死死的咬著牙关,死也说不出──我悟。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梵音靡靡,禅机深邃。
他终於扯出一抹狼狈的笑,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说给那三尊不动如山的佛像听。
“我其实不想死……”。
所以也就不想悟。悟了,那就意味著是自己入灭,化涅磐之境。
可他不想死……
有人在等他……
曾几何时,竟也开始畏惧死亡?明明都死了好几次,为什麽要到现在,才来害怕?
他就著跌坐的身姿,慢慢侧过身子轻轻蜷缩起来。白玉的大殿里,西方清净之地,玉石蒙尘,沾上了俗世七情。
这一情,名为哀。
五十三
※※※ ※※※ ※※※ ※※※ ※※※ ※※※
从後面赶来的散脂首先看到的,是须弥山上佛光万丈,山外护法罗汉结阵严守,疏而不漏。
谛洛与芬陀利斗的难舍难分,身影胶著间,只有周围时不时爆出因为灵气碰撞而溅出的光影四射。
芬陀利佛尘挥动间,佛光大绽,刺的人睁不开眼。
十八罗汉念经的声音越来越快,淡淡的白光夹杂著青云构成的云霞彩阵已待成型,法阵中央一金身罗汉,镀金液
体已经从足尖蔓延至颈项。身後大日如来咒的经文回环转圈,随著越来越急的经声,西落的太阳之光从经文绕成
的圆环中射入,照在那名金身罗汉身上。
“大威天龙,世尊三佛,万佛归宗。”
金光猛然大炽,光网撒开,开始从须弥山顶慢慢降下,包围整个山巅。
等到阵式成型,就进不了山了!
谛洛咬牙,手腕翻转收回长剑,在芬陀利的佛尘就快打上身的时候,飞快出手,抓住了佛尘前端,然後借力打力
,空出的一手切掌为削,将防备不及的芬陀利打出去数仗後,借著芬陀利灌注在佛尘上的余劲,也随著芬陀利後
退的身形猛然逼近了数仗。
“噌──”一声龙吟,乌黑长剑再现,在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罗汉面前,当胸一剑刺了过去,灵气顺著长剑灌入
体内体,那名罗汉还来不及说话,便爆体而亡。四溅的鲜血喷射而出,谛洛被溅了一身。温润的面庞淹没在血水
之中。
阵法缺陷,本已撒到山腰的光网开始停滞不前。
没想到谛洛出手会如此狠毒,芬陀利脸色变的十分难看。还要追上前去,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别追了,你打不赢的,他身上有净莲的力量。”散脂说,神色阴冷。
看著流星般飞逝在眼前的身影,他沈沈一笑。
“这次……一定要永绝後患!众罗汉听灵,速反大雄宝殿!而本将……”侧脸角度,笑靥变的甜美,“率天龙八
部众前去护法。”
“散脂!?”芬陀利额间冒出细密冷汗,“你想杀了他?”
散脂挑挑眉,摊开双手,“不是我杀。”
“你别胡来!他是转轮圣王,要是有了什麽差池,轮回道会乱的。”
佛界八大护法神之中,干闼婆,迦楼罗,紧那罗,阿修罗和摩侯罗迦,不出则以,一出,必定见血!
“别担心,老头们知道该怎麽做。”拍了拍芬陀利的肩,散脂带著笑,也跟著离去。
他每走一步,便诵一句:
浮生如梦,一堕十劫。
要之不离,要之不弃。
不离不弃,得见真如。
那声音浑厚结实,直传九天十地之间。芬陀利看著他的背影,一时迷茫。
这麽多年,他依然看不透这个人。前一刻还说著狠毒的话语,下一刻,却又悲叹起那两人的遭遇。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於是体会到世间
诸般痛苦。
只因心动使然。
心动使然?
娑伽罗伏在地上,在听到这句直接传进自己脑海里的话的时候,终於忍不住笑了起来。
经声让他头痛欲裂,却只有这句话,让他抬起了头。眼睛扫过去,韦陀天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出现在大殿之中。
见他抬头,韦陀天向他点了下头,然後转过身子,向那三尊金身佛像说,“世尊,转轮圣王已破山外阵法,闯了
进来。”
谛洛?娑伽罗全身僵硬。
他……真的闯进来了?
“散脂那混蛋又做了些什麽!为什麽谛洛还会来?”他朝韦陀天吼道。
韦陀天声音平缓的说,”是圣王自己闯来的,不关散脂的事。”
十指在地上抓出浅浅的指痕,娑伽罗死死咬著牙。
为什麽还要来……
还是没骗到他麽?他隐瞒了那麽多,那人也知道了那麽多……
──护法诸神可在?
韦陀天一拱手,“散脂大将已率护法诸神前来。”
天龙八部众!?
娑伽罗终於失声叫了出来,“世尊,世尊,求您不要伤他,不要再伤他了。”
一边说,一边跪著走到了金像下的莲座旁。
“世尊,求您了……不要再伤他……”声音带著了哽咽,“让他下山……不要伤他……”
──领护法诸神前来,严守殿门,擅闯者……
──杀无赦!
“世尊!不要,你们放他下山,不要伤他!求您了!”他的双手死死抓著莲座上一片金莲叶,然後想到什麽似的
,又转了个方向,慌忙挪了两步,向著左边那尊金佛说,“世尊,您让他下山去吧,当年他已被重创,再也经不
得一丝伤害了……”
“娑伽罗……”韦陀天看著他说话的方向,有些不忍的开口,“燃灯世尊……已经涅磐了……”再怎麽求,也不
会有人回应了。
那个力保骁砚四次,才让他不至於身形俱灭,只是取走七情封印前尘的古佛,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娑伽罗茫然回头,脸色死白带青。
──古佛已随般若之消散入寂灭涅磐,你还不悟?
声音依然沈闷祥和,仿佛回荡於天地之间,却是带著了不易察觉的严厉。
终章
“伽兰──!”嘶吼,熟悉到想忘也不能忘的声音。
娑伽罗双眼望去,那人锦衣带血,单手提剑,温润的面容被血液沾上,莫名狰狞。他怔怔的跪在原地,不能动。
动了,那大殿外的人影,那魂萦梦牵的人,是不是就要消失?
天空之中,八朵祥云款款而至。八名金甲的战神从云端下来,向著一身鲜红的人走去。
“混蛋你过来做什麽!”娑伽罗突然声嘶力竭的骂了起来,“谁叫你来的!滚回去,滚回你的地宫去!”
谛洛像困兽一样不断用剑砍著殿门口那道无形的晶壁,“你骗我一次又一次,到了最後也还是要骗我!”
他的声音嘶哑低沈,喑哑的似乎要滴血一般。
“我不断的给自己说,要信你,信你,信你最终还是会回来……你的决定我从来都不想干预,结果,你又骗我!
你总是骗我,我就那麽不值得你信任吗?”
一道金光突降在娑伽罗身边,谛洛最後一剑砍下,透明的晶壁被撕破,现出了破洞。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两柄长
枪交叉横在了谛洛面前。
“滚,你给滚回去!”娑伽罗全身颤抖,这一次,是真的动不了了。金色的丝线结在四肢,地上出现了青色的莲
花印。“紧那罗你把枪给我收起来!”他气急败坏。
“龙王,怕是由不得你来说了。”软甲贴身,紧那罗冷冷的说。
谛洛看也不看她,旋身一转,长剑劈开那两柄横在自己身前的长枪。他一动,紧那罗八人也随之施展身形,三人
结印成阵,五人利器对敌。护法诸神手可染血,所以打起来的时候,少了芬陀利的犹豫和小心,招招凌厉,式式
直攻要害。不曾习武的谛洛,若之前是凭著净莲留在自己身上的万象命莲的灵力和芬陀利的犹豫而占了上风,那
麽现在谛洛可以说是毫无优势可言。
八对一,是怎麽也没可能有胜算的。他心里一沈,再看娑伽罗,那孩子正死死的盯著自己,嘴唇都咬出了血。
看著伽兰,第一个想到,总是要笑。这麽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要对著那孩子笑,因为他很喜欢自己的笑。
於是,就算在越来越落下风的打斗中,身上已经有了不少带血的伤口,谛洛却仍然勾著嘴角,笑。
看著那云淡风轻的一笑,刻意展现的笑,娑伽罗终於开了口,却是求人。
“散脂,你让他们停下,停下!”
散脂一直抱臂依在大殿内的白玉石柱旁,闻言,笑出声来,“又不是我下的命令,你求错人了。”是因为知道那
另一个人,无论他怎麽求,也不会有回应的了吧。而那另外两个三世世尊,却将佛门的精神表现的淋漓尽致。
无心,亦无情。
安忍不动,如大地。
苍穹无情,荒土同样无情。都不过是死物罢了。
“碰──”一声响,是肉体撞上石壁的声音,然後,无暇玉石染血,见红。
“停下来,你们停下来!”先是低低的呢喃,然後声音慢慢变大,到了最後,便是哭嚎。
一剑穿胸,两柄长枪破腹,法阵缩小,困住了斗兽。
“不要伤他……”
──悟,还是不悟?
“我悟!我什麽都悟,你让他们停下来……”视线开始变的模糊,世界都被水雾淹没,他哽咽著说,“我什麽都
悟,你们放了他……”
“不准!不准悟!”身上的疼痛算什麽?都比不上那撕心裂肺的痛,烧心灼肺。“娑伽罗你答应过我天崩地坼也
不松手的,连这句也要骗我吗?”起不来了,那就爬吧。
爬也要爬到他身边去。
长长的血迹,蔓延著流散开。
──护法诸神,拦他在殿外!
八人令命,阿修罗长剑脱手,分化成四柄,钉在了地上,同时也钉住了那人爬行的动作。
“放开他!”娑伽罗嘶吼著要站起身子,缠绕在四肢的金线因为他的举动而越收越紧,勒进肉里,深可触骨。
──痴儿还不悟!
头顶强劲压下,双膝再度跪地。过强的力量,让他在跪下的时候,膝头染红。
膝盖骨碎了。
“娑伽罗你不准悟!这天地都不关你的事,你……”没了声响,紧那罗的长枪自背中央刺了下去,只余下嘶嘶的
吸气声。
眼睛红了一圈,终於明白,这次,是真的逃不了了。
会死……那人……会死的……
“我悟,别伤他了……世尊……求您……别再伤他了……我什麽都悟……”眼泪再也承受不住,滚滚落下,那些
滴落下来的泪水有的落到了身上,血迹被晕染开,红豔如花。大殿门口的那个血淋林身影,只有孱弱的呼吸仍在
,却还是挣扎著,要抬头。
他知道他要说什麽,可他同样知道,他们真的无路可走了。
回身的那一刻,眼睛仍然眨也不眨的盯著谛洛,然後,慢慢,慢慢的挪动双膝,朝向金佛。
“放了他,放了他……”
──命莲归形之後,自会放他。
不行,不行……
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恐慌。心脏都不像是自己的了,控制不住,跳动的像是一种疾病……
伽兰,他的伽兰……
温润的乌黑眸子蒙上了一层水雾,他直直的看著那个背对自己的身影,终於有东西从眼角滑落。湿湿的,沁在心
里,一片冰凉。
凉透了,整个人如堕寒冰之狱……
“大威天龙,世尊三佛……”一叩首。
“娑──伽──罗──!你闭嘴,你给我闭嘴啊──!”
“今得自在,无挂无碍……”二叩首。
“我叫你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好像是哭嚎,又好像是嘶吼,只是同样都在滴血。
“度生死苦海,到涅盘彼岸。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三叩首。
罩顶的青光徐徐洒下,点点光粒照射之出,三千世界莲华尽显。极小,极密的莲花从空中开始洒落。
他回头的角度不大,只是微微的侧著脸颊,眼角晶莹。他看著白玉大殿上的那汪血泊,努力的笑,嘴角动了动,
却没说什麽,只是摇头。哽咽著,摇头。
他找不到这条情路的出口,只能摇著头说对不起。
他还想说,等我。可话到嘴边,方觉,说什麽都没用了。
他们就那样彼此望著,一人匍匐,一人跪地。终是无言。
依稀记得,那是自己此生所见,最美的笑靥。微侧的脸,纤细而高贵,带泪的眼,眼角晶莹闪烁水光,然後,是
最深最深的凝眸回望,一眼万年。
“你又骗我,你说了不放手的──”手掌一扬,带起了钉在地上三尺之深的长剑,血洒在洁白无暇的地面上。拔
掉,拔掉那些阻碍他的长剑,一步一步匍匐而来,全是血。
那人,就在他面前,虔诚的伏拜,青光洒下的时候,周身从指尖开始变的透明,然後整个人开始消散消散,再消
散。
怎麽会呢?
明明是一个人……
为什麽自己看见的会是这样……
手指颤巍巍的伸出,轻轻的触碰,橡是怕伤著了那鲜翠欲滴的莲叶一般……
是人啊……怎麽……成了莲……
张了嘴才发现,喉头紧的厉害,带著腥甜。都不知道该怎麽出声了。眼前一片白茫……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什麽声音?
是什麽?
这应该是歇斯底里的哭声,但没有泪,只是在干嚎。
看著那道发出声音的血色人影,终於有人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滴答──”一滴清露缓缓从脉络分明的翠绿莲叶上滑落下来。落在莲花下面的血泊中,只溶淡了一滴露水大小
的血色。
有那麽一个人,把须弥之颠当成了情关,闯了又闯,却还是没能闯破情关。
只是在往後数千年数万年的时间里,怕是再没人能忘了。那一日里,大雄宝殿中,一个男人所有的哭和嚎,所有
的痛和伤。
尾声
清净天
七彩翎羽的鸟儿垂头丧气的扑腾著自己无力的翅膀,气恹恹的。她的面前,藤蔓纠结在石洞口,密密麻麻的,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