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后庭花——千年梦回

作者:千年梦回  录入:07-05

何人,任何人都不能为我担负哪怕是最细微的碎屑。德昭,更不能。

头痛欲裂。我抱紧头蜷缩了身子,发出一声模糊而痛苦的呻吟。

“太傅!”

他惊叫起来,手忙脚乱地将我抱至榻上,“你身体不适么?我这就去传太医!”

我按着冷汗涔涔的额角,另一手紧紧捉着他的腕:“不用了……只是旧疾复发……稍适歇息便好……我想安静地

歇一会……”

他满面担忧,却又不忍拂我之意,只得抓紧了我的手,坐在榻边,深深拧起了眉:“太傅的身体每况愈下,非得

好好医治调理不可……待到我明日登基,第一要事便是急召天下名医会诊,定要让你及早康复……”

我在将昏未昏的迷瞢间,听得“明日登基”四字,一片空白的脑子,不知为何却生出莫明的恐惧与不安。直欲从

昏茫中清醒,告诫他:谨防生变!

终究敌不过病魇,神志剥离了躯壳,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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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似乎作了个很长的梦。

梦境中我独自登临危楼,雾卷烟开,满空寒白。放眼望去,但见山抹微云,天粘衰草,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

绕孤村,灯火已黄昏。

楼高空断魂,我欲下楼,却惊觉遍寻不到出口。

刹时间天摇地动,楼一节一节不断地升高,直刺云霄。我惶恐焦灼,想大声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天际骤然号角长鸣,磬钟声声。

擂鼓劈雷般的繁响,使我自昏睡中惊醒。侧耳聆听,隐约可闻的钟乐从东南方向传来,我忙问:“什么时刻?”

“回主上,是卯时三刻。”秋水口中边应着,边将块浸透的热巾敷在我额上。

我一把拨开,揽衣遽起,匆忙穿戴。

秋水惊道:“主上,你要去哪?”

“皇宫。”丢下一句最简洁的回答,我正衣束带,驱车直奔皇宫。

九十九响钟声之后,新皇登基仪式正式开始。

可我却凭着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对乐音的敏感,听出这庄严肃穆的钟声中,暗藏的杀机。

德昭……我从未如此惊惶急切地祈求上苍佑他平安,不知何时起,他已成为我心中莫大的安慰与温暖,无可替代

。历经了一次又一次的拥有与失去,生离与死别,我自认为堪破世情,神思悠明如水,却终究还是放不下、挣不

开一个“情”字。

可我同时也清醒地发觉,我对德昭的情,既非爱情,又非友情,与我想象中亦师亦父的亲情也相去甚远。我无法

解释其中的深意,只隐隐直觉,这是我与人情、与人世、与人心之间的最后一线牵绊。

我绝不愿再失去它。

青石板铺成的平整道路上,车轮飞快地碾过,发出隆隆巨响。我心中的不安随着这震荡之声愈发强烈,不断地催

策着马车,沿着金水河向东南而去。穿过迤俪错落的街道楼宇,冲过内城西北角宽宏巨丽的天波门,直向皇宫正

殿飞奔而去。

踏上汉白玉砌成的上殿石陛,我从未像今日这般焦灼地感觉到:那一层层步步而上的素白天阶是那么长,那么高

,仿佛一条永无尽头的天梯,直耸云霄。

而这条天梯的顶端,便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所艳羡的、敬畏的、或昭然或隐晦地热望着的,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

没有人能摆脱对它的渴望与追求,有人为各种各样的愿望与理想而追逐它,却往往在历尽磨难如愿以偿之后,忘

记了最初追逐它的原因。

大唐王朝覆灭了,五代争相笋立;十国覆灭了,宋王朝取而代之……而后一代一代,周而复始。

夏、商、周、秦、汉……自古如此。不断轮回的存、兴、衰、亡,直至万世、万万世,直至众生归于尘土的那一

日为止。

如此说来,我苦苦艰守着的南唐算什么呢,赵匡胤半生戎马打下的一壁天下算什么呢,赵光义苦心积虑篡夺到手

的赵氏江山又算什么呢,不过镜花水月的一场春梦罢了!

如今对我而言,这浮世一切尊位权势、荣华富贵,与德昭的安危相比简直就是微不足道的蜉蝣草芥,不值一哂。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坚定地看清心中真实所愿,抛弃多年来根深蒂固的优柔寡断,决绝地,义无返顾地,在这条

深长的石阶之上,迈向我最终的选择。

庄严的磬钟之声停止了。

广阔的深宫大殿,忽然万籁俱寂,恍若无人。

在石陛的最高处,一个负手看天的人影悠悠俯视向我,唇角绽出淡薄的笑意:“重光,你来迟了!”

他带着这般冷酷的快意的微笑,轻声道:“武功郡王赵德昭通敌叛国、阴谋篡逆,欲致朕于死地,行迹败露之后

,已于偏殿畏罪自刎了。”

我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踏上玄墀。被内侍抬出的德昭就倒伏在那里素净的石地上,殷红的鲜血将一大片汉白玉染

作赤焰丹霞。手中的三尺青锋犹然泛着凛凛寒光。

忽地,忆起那一夜,我焚香奏琴,他危坐聆听;忆起他面上异乎寻常的冷静,带着点窥破世间幻灭无常的灵透意

味;忆起那一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尽全力,不敢奢求上苍庇佑,但求于心无悔……”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德昭,你我皆非受上天眷顾之人,苦心孤诣,功亏一篑……即使如此,你还是不悔么?

罢了罢了,既然浮生短暂如云,我若能像你那般无悔且率性地活一回,也不枉此生了罢!

在朝堂文武百官的肃静注目下,我缓缓跪下,伸手阖上他略显青稚的面上,不瞑的双目。

我的心,已连任何悲鸣或叹息之声,也发不出来了。

我立起,转身,直视那个最狠最绝也最成功之人,极平静地道:“赵光义,告诉我,你在亲手杀死兄长与侄子之

时,有没有哪怕是一丝的犹豫与后悔?”

声音虽平静,却无比清晰与响亮,足以令殿前的文武百官,与阶上的宫人禁卫听得一清二楚。

几乎所有在场之人,面色大变,惊慌失措。

赵光义迸射出震惊的目光,脸色霎时铁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我心中明晰得很,他的始料未及,来源于他自认为对我的极度了解。他以为我会顾虑到小周后、顾虑到全族上下

三百多口性命、顾虑到他铁碗统治下的江南,绝不敢将此事张扬,咬断牙和着血也要往肚里咽。

可惜他错了。

如今在他面前的我,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李重光了。

纵使我身单力薄,而他高高在上,我也要以我唯一能用的方式,为他埋下不知何时便会悄悄发芽的复仇种子。—

—终此一生,他都要活在猜忌、戒备,与不安之中了!

望着他目光中愈来愈浓烈的杀气,我禁不住仰天大笑。

凄厉却畅快的笑声,在这森森宫墙之中、巍巍高殿之上回荡,惊雷一般炸响,振聋发聩。

赵光义目中腾起的杀气将我凌迟一十八遍也不为过,可他却不能当众杀我。他也顾虑到会落人以做贼心虚、杀人

灭口的口实——他若想不动声色地杀我,有无数种方法,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他强忍着满心怒火与杀机,怒声叱道:“你们没见到陇西郡公受激过度患了失心疯?还不快将他撵出宫去!难道

你们一个个也神智不清了么?!”

宫人们在他一斥之下纷纷回神,左推右攘将我架出了皇宫。

我在绵延不绝的笑声中踏上归途:赵光义,定罪之词,不用你费心去寻,我已为你准备好了!

恍惚中,竟不知怎样回到了荆馆。

秋水正在荆馆门前拧手跺足,状似焦急地等待着。


一下车,她便趋身过来,放爆竹似的劈啪作响:“主上,秋水从小黄门那儿打听到一个大消息!那个赵光——皇

帝从幽州回来了,听说是偶遇自太原运粮回军的杨
业,从泥淖中被救上来的。杨业父子率部抵挡辽国追兵,当场斩了辽军前队两将兀环奴、兀里奚,反攻追杀,直

至辽军退出数里。如今那人率军回城,郡王爷该如何
是好……”

“秋水!”我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话音,“德昭秘密回城,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秋水嗫嚅了,望了望我,低下头怯生生地道:“昨夜我起身关窗时,不小心瞧见的……”

“而且还不小心听见是么?”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主上,秋水只是担心主上与郡王爷。在这里,秋水唯一能信任与依靠的人,除了流珠姊外

,就只有主上了。如果郡王爷真能给主上带来安宁,秋水愿意做任何事情,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我淡淡道:“秋水,你知道么,德昭死了。”

秋水猛抬起头,惊愕地瞪大了她波光流转的水眸:“主上……您……您说什么?”

秋雨不知何时又细细密密地飘洒而下,我侧身向东南方望去,雨雾中的雕檐斗拱若隐若现。

我怔怔地瞧着,仿佛痴成一座石像一般,许久,才发出梦呓似的低语:“……朝来寒雨晚来风……人生长恨水长

东……”

“主上……”秋水担忧地望着我,一双明眸泛着氤氲的水汽。

我依旧纹丝不动,只幽幽道:“今日……又是七夕。”

秋水点点头:“是的,正是主上您的诞辰。”

“秋水,今夜你为我备好歌伎优伶、管弦丝竹,多多益善,不可耽误!”

秋水诺了一声,又忍不住问道:“主上要庆生么?”

“庆生?生亦何乐,死亦何哀,”我仰起头,任凭寒雨斜侵单裳,在白衣上留下点点酷似泪痕的湿渍,淡淡一笑

,“即使是乘风归去,也要留下传唱千古的遗响。赵光义,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也该来个了断了……”

 

十六

我生于七夕。

牛郎织女一年一度鹊桥相会的七夕;豆蔻少女结缕穿针、供果乞巧的七夕。

在江南,每至七夕,我便命人设宴铺席,以红白绸缎百匹堆砌成月宫天河模样,再饰以销金红罗、象牙玳瑁,极

尽奢华。

悠扬丝竹之声,在那一夜,奏的总是《后庭花破子》:“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

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而后在妃嫔们的婆娑起舞与婉转笙歌中,我遥望苍穹明月,彻夜不眠。幽思迷离中,仿佛此身已乘风而去,不在

人间。

如今又是七夕。

依旧是月圆如镜,却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我再不是当年那和花和月的少年了,短短两年光阴,却教我的心苍老成耄耋。

“主上,歌伎乐师们已到了,此时正在楼前待命。”流珠端立在我身后,轻轻道。

飕飕风冷荻花秋,明月斜浸独倚楼。我从银白窗边转过身,无法穿透的月华在地面上留下一圈乌黑的剪影,轮廓

分明地在青石板上静默着。

“原地设宴铺席,取窖酒十斗,所有仆役下人皆可随席而列,饮酒闻乐。另外,交于乐师歌伎的曲谱……”

“《后庭花破子》?”秋水问道。

我目中一阵刺痛,几乎流下泪来,闭眼冷声道:“不,叫他们唱《虞美人》!”

“万
万不可啊,主上!”流珠惊呼之下,竟跪了下来,“上次于赵匡胤的宴席之上奏唱此曲,惹得他震怒,宋国诸臣

也无不怨恨、弹劾,几乎引来杀身之祸!赵匡胤曾下
禁令:再有闻唱‘一江春水向东流’者,弃斩于市。主上今日若再次命唱此曲,那赵光义又怎会放过您?请万万

三思而行……”


伸手轻轻扶起流珠,凝声道:“我如何不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如此词句,道不尽辛酸悲痛,泣血控诉,最是动人心
弦;若是任它流传于世,民心浮动,于宋室文治极为不利。——赵光义是何许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又如

何会放过我?”

流珠恍然大悟,潸然泪下:“主上,原来您早已抱有死志……”

秋水惊愕之下欲言又止,只是止不住地落泪。

我微微一笑:“你们觉得心中悲伤么?我却觉得无比轻松舒畅。历尽劫波,终归涅磐,千年梦回,一枕黄粱……

流珠、秋水决然道:“奴婢誓死追随主上。”

“不,你们不需要追随任何人,包括我。”我轻叹道,“你们应当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非寄身于我。我已为你

们留下一笔钱财,足以安渡半生,剩下的,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主上……”

“连我的话你们也不听了?你们是想令我死不瞑目么?”

流珠、秋水互相对视一眼,咬咬唇,黯然点头,泪如雨下。

我欣慰地笑了。

 

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如此明朗的月夜,正适合把酒敬月、长歌当哭。我散发披衣立于中庭,举杯遥敬,北国的夜幕上悬挂着的,江南

的月。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管弦丝竹之声萦绕着,回旋着,婉转如莺啼,清亮似泉泠,在这分外明朗的月夜流水般荡漾出去,随夜风愈飘愈

远,愈传愈响。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知道,这一曲《虞美人》在一夜之间,便会传遍整个汴梁城。不,不止是汴梁,它会越过城墙,渡过长江,翻过

重峦,直飞至江南水乡。中原大地但凡有乐音的角
落,便会有我的“春花秋月何时了”,有我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多少年之后,当繁华

成落叶,战士殁荒野,它依然传唱不息,永不消
亡……

大门砰然而启,一队擐甲执兵的禁卫军涌了进来。

为首一人,紫衣金冠,正是秦王赵廷美。

不同于长兄的英武,也不同于次兄的清俊,他韶秀的面容上总是笼着一层薄薄的、若有若无的忧郁,连带笑容也

沾染了黯淡的色彩。

他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方蒙着黄绸的托盘,递至我面前:“郡公寿诞,皇上特赐佳酿,以贺千秋。”

我默默伸手一扯,黄绸滑落,露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羊脂玉瓶。多么符合那人的风格,连杀戮,也要裹上一层甜美

的外衣。

我淡淡笑道:“谢主隆恩。”

赵廷美一怔,仿佛忽然间领悟到了什么似的,发出一声微不可察地叹息,转身便要离去。

“秦王殿下。”我唤住他,“李煜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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