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脸,指着那条可怜无辜的鱼恶狠狠地叨叨:“你等着,待会儿有你好看。”说罢就要去提它。
李笙箫避过少年伸来的手,淡淡道:“算了,你先去换件衣服,再捡些干柴来,这里我来收拾。”少年“咦”了
一声,看了一眼李笙箫。李笙箫不去理会他惊讶和怀疑的目光,开始收拾起手里的鱼。
等少年换好干衣服,捡好了干柴,洗好手,架着的锅里水已经开了,冒出大团大团的热气,鱼也里里外外刷得干
干净净,等着下锅了。李笙箫什么也没要他做,只要他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少年乖乖坐在火堆旁的树墩上,支
着脑袋,看李笙箫忙。眼里的惊讶的怀疑全然变成了盎然的兴致,嘴里喃喃道:“难得,难得。堂堂大庆王朝的
瑞王爷洗手做羹汤,真是折杀小人我了!”他在一旁长吁短叹,一面又指来使去,一会儿火太旺了,一会儿该放
料了。李笙箫瞟了眼少年,少年立马噤声。李笙箫微微翘起嘴角。
鱼在锅子里煮得“咕嘟咕嘟”响,浓郁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李笙箫搅了搅汤,舀了一碗递给少年。少年接过
粗瓷碗,双手捧着,呼呼地吹着,脸被大团白色的水汽蒸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李笙箫看着少年这个略微
有些孩子气的动作,心里像被一根细线一丝丝地勒紧,是一种说不出的痛,细碎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却长年累
月固执地盘踞在那里,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抽痛,是长在心里,无法摆脱的。
少年已经在喝汤了,“呼噜噜”的声音,有种莫名的满足和可以称之为“幸福”的味道。氤氲水汽里的脸看上去
有点模糊,但是依旧可以看到那双盈盈的杏儿眼里的平和安宁。
那天他跑出门去,却没过半会儿就回来了。脸上和头发湿漉漉的,半湿的衣裳贴在身上,眼睛里就是这样的平和
安宁,甚至还带着笑意。李笙箫坐在床边看他,他耙了耙头发,有些尴尬地说:“唔,我刚才出去洗了个澡。”
随即又疑惑地问道:“你那个是什么眼神?”李笙箫移开了目光,没有应他。他不知道那人跑出去是不是真的只
是因为要洗澡,他甚至还记得少年跑出去时那仓惶的背影,那硬生生的压抑在喉间颤抖的话语。等到他回来,就
是那么平和的眼神,平和的话语。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他的幻觉一样。
转眼间,少年已经喝完了一碗,伸长脖子往锅子里瞟。李笙箫把手里的木勺子递给了他。他接过勺子,一面舀汤
一面随口道:“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做什么突然这么好。”李笙箫已经对他说话的方式完全习惯了。这种平和对
等,甚至可以说融洽的对话,不知不觉间就形成,也许那人还没有感觉到。但是很多东西都是在人么的无知无觉
中慢慢长大的,不是么。
少年对他的没有反应的反应不甚在意,用勺子戳了戳了锅里的鱼,一脸的幸灾乐祸。抬头看到李笙箫正盯着自己
,疑惑道:“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哦,到底怎么了?”
李笙箫翘起嘴角,道:“小肚鸡肠。”
霍无瑕斜睨了李笙箫一眼:“我自然是小肚鸡肠,不仅小肚鸡肠,还睚眦必报,你难道还不知道?”说罢,喝了
一口,评道:“有点咸了。”伸手把火拨小了一点。
许久,李笙箫突然说道:“小三,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呼噜噜”的喝汤声音突然停了下来,霍无瑕模糊地应了一声,脸埋在碗里,看不到神色。他把碗搁下,走到李
笙箫身边,挽起他的裤脚,那条深可见骨的伤已经愈合,只剩下淡红的纠结着的一条疤,霍无瑕用手仔细地按了
了片刻,问道:“疼吗?”
李笙箫尽量忽视那稍稍的抽痛,淡淡道:“不。”
霍无瑕颔首,直起了身子,开始收拾起屋子里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以收拾的,他和李笙箫流落到这里的时候
,身上什么都没带。忙活了半天,也只是把屋子拾掇干净了些,他茫然注视着这间住了不久但是安静美好得不像
俗世的屋子,微微叹了口气。
一夜无眠。
天蒙蒙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所有的景物都还是模糊的轮廓,霍无瑕睁大眼睛,一点点地把周围的景物打量了遍
。初夏清晨的风有些凉,吹在身上瑟瑟的感觉。茅屋顶上的草在风里面抖动,屋外一株瘦弱柳树,枝条轻摆,一
起发出“簌簌”的声音。再往旁边,是一片繁茂的灌木丛,小河掩在其中,静静流淌,河上有落破的小舟。他曾
经在那棵瘦弱的柳树下为李笙箫煮很苦的药,也曾在小舟上一躺一整天。他记得那药的味道,很苦很苦的香,光
闻着就能让他鼻子发酸,泪水涟涟,也记得阳光罩在身上的安适温暖。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轮廓逐渐清晰起来的小屋,转身离去。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很多次的停留,但是没有一次是永久的。路在你脚下延伸,一直通向你不知道的地方,你唯
一能做的就是牢牢记住每一次美好却短暂的停留,然后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走了约两个时辰,他们才进了城。两人都穿着农民常见的褐衣,带着斗笠。他们直奔先前钱塘江边的那家客栈,
询问掌柜先前住在这里的那一群人。掌柜半个客栈都给烧没了,正忙着修缮,脸黑得像锅底,更见他们粗布短衣
,不耐烦道:“没看到,没看到。”说罢竟要赶他们走。李笙箫沉着张脸,和霍无瑕出了客栈。
霍无瑕见着他的脸色,笑道:“吃闭门羹的滋味如何?”
李笙箫不搭话,只是往前走。
霍无瑕背着手跟在后面,叹气:“唉……如今你我什么都不是,这一路上看的脸色可够你一辈子都回味不尽了。
”他有心想要嘲讽一下李笙箫。没料到他朝着一面墙走去。那面墙是专用来贴官府文件的,墙前并没有多少人围
着。李笙箫从那面花花绿绿的墙上摘下一张告示令,扫了几眼,眉头紧锁。霍无瑕看了他的神情,收了嬉闹的神
色,凑上去看个究竟。
“镇北将军秦轻……谋反……瑾王……救驾有功……”霍无瑕嗤笑了一声,“可怜秦轻,不明不白做了替死鬼。
”
李笙箫手一收,淡淡道:“走吧,皇上他们已经回宫了。”
霍无瑕稍稍安了下心,问道:“你有银子么?”
李笙箫瞥了他一眼,转身朝不远处走去,霍无瑕看着他进了一家店,店门上两个大大的字。钱庄。
唔,好像忘了,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难堪出现呢。
“富通钱庄”的少庄主是李笙箫早年行走江湖时交的朋友,李笙箫身上那块刻着“天运富通”的玉佩一出,遍布
大庆的富通钱庄的银子他都可以取。取出的银子买了衣食和马匹。
两人当天就出了钱塘北上。
卷三十四
时值夏初,官道两边已是浓翠一片。远远的,便可听到一阵马步“嘚嘚”声。渐渐可见两匹马从路那头不紧不慢
地过来。
初夏的太阳已经炙烈起来,两人都带着竹篾斗笠,便装简服,斗笠下的面容模糊不清。稍稍在前的那位身姿挺拔
,拉缓了马步,微微回头道:“可曾忍得?”声音清冽,大概是个年轻男子。
落后一步的人略显单薄,闻声赶上了先前那位年轻男子,点了点头。
李笙箫看着霍无瑕有些颤抖的腿,又看了看天色,又放缓点了马速,道:“你初次骑马,定然会有些不适,我们
赶了这么多天,原也用不着这么急,只是我放不下京中。今日过了西津渡,到了扬州便好好歇歇。”
霍无瑕又点了点头,知道他是顾着自己。本来在挑行备的时候,李笙箫照顾他不会骑马,想买一辆马车。可是他
知道李笙箫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心里定是有几分焦急的。也不好意思拖他后腿,逞强也买了一匹马。从刚开始的
有惊无险到现在也能小跑,费了他不少的精力,一连几天都几乎是在马上度过的,现在他的两腿痉挛似的疼,大
腿内侧更是火烧火燎的,不用看也知道肯定脱了几层的皮。他咬了咬唇。
李笙箫看着他咬唇不吭声,唇色青白,都起了白色的皮屑,心里一阵不忍。再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草棚,草棚下两
三张破旧的桌子,想必是搭在路边卖些茶水的摊头,淡淡道:“日头还早,先歇息下吧。”
霍无瑕笑了一下,因为缺水,声音有些哑:“小……王爷这般为小人着想,真真令小人惶恐之极啊。”他本来想
称呼那个在他们藏身的不知名小支流旁时那个熟极而流的名字,但是终究还是忍住了。今昔不同往日,李笙箫已
经不是那个落难的王爷,而自己也不是那个无拘无束的自己。
回到俗世中,就应该遵守俗世的法则。
李笙箫不理睬他。这种面上惶恐实则调笑的话自从离开的那晚时时能在耳旁听到,那人只当无聊时的调侃,有时
还会听到一两句讥笑,他好像从来没有怕过自己。但是当初对他的那种厌恶不屑却没有了,看到他调侃时微扯着
纤薄的唇角,斜睨着杏儿眼,一副懒洋洋“你奈我何”的样子,反而会觉得很可爱。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对霍无瑕生不起气来,也没有刻意的想对他好。只是有意无意总会顾着他那么一下。
“真的越来越奇怪了啊。”霍无瑕小声咕哝了一下。他也看到了李笙箫为他做的事,看出了他们已经不像以前那
么针锋相对,有时候那人甚至对自己很容忍。于是他一次次说着尖锐的话语,一次比一次过分,其实是想试探他
的底线。
“你别不是假冒的吧?”他故意装作怀疑道。
李笙箫冷冷道:“你精力这么好,那干脆不用休息了。”
霍无瑕立马识相地噤声。
正说着,两人已到了茶摊。李笙箫先翻身下马,走到霍无瑕马前。霍无瑕正努力从马上下来,他试了几次,可腿
僵硬地抬不起来。他咬牙抬起一条腿,只觉得大腿内侧一阵抽痛,痛的他眼前发白。结果身子一轻,腰间一紧,
李笙箫已经把他抱了下来,直接放到了凳上。
霍无瑕脸色还是痛的有些发白,勉强朝李笙箫笑笑,也没有脸红心跳什么的,脸上一片坦然。一如他那夜湿淋淋
地回来。
李笙箫神色自若地要了茶水,拿出干粮。霍无瑕连喝了几碗茶才缓过气来,将近一天没有喝水,太阳炙烤,渴得
他嗓子都快冒烟了。
他这么嘟囔了一句,李笙箫冷笑道:“那你还话这么多。”
“非也非也,我话多是因为我无聊,我这个人宁愿渴死也不愿意无聊死。”霍无瑕嬉笑道,眼角弯弯,双手捧着
茶碗又啜了一口。他喝东西的时候都是双手捧着的,好像很宝贝手里的东西的样子,这个动作让他意外地显得孩
子气。
李笙箫摇摇头,不准备再应他。这个人说话有一千条理由让你无法反驳,越深究只会越来越自讨没趣。
霍无瑕放下手里的碗,手揉了揉僵硬的腿,一阵酸麻又一阵火辣辣,腿间有些湿湿的,好像又流血了。他一下下
揉着酸疼的腿,也提不起劲吃干粮。
李笙箫见他没什么胃口,也不勉强他吃。望了望天色,转头问道:“老伯,这里离西津渡还有多远?”
那老伯惯常在这里,想必也有许多人问过这个问题,因此不假思索道:“快了快了,两三里的路。”
李笙箫点点头。
霍无瑕趁着李笙箫和那老伯对话,撩起前摆,迅速看了一下,果不其然,青布裤子上洇出了点点血迹。
李笙箫回头,见霍无瑕也不再喝水,只道他休息好了,便去牵马准备上路。他看到霍无瑕坐骑的鞍,怔了一下,
抿紧唇。霍无瑕挪着腿走到马前,犹豫着,最后咬咬牙,正要跨腿,身子又一轻,吓了一跳,惊声道:“做什么
?”
李笙箫道:“你骑得太慢,这样我们赶不上渡江。”他却不说见到那坐骑鞍上的血渍,不忍心再让霍无瑕受那血
肉摩擦之苦。
霍无瑕正挣动的身子蓦地停了下来,头垂的低低的,半晌方笑道:“那敢情好,讨个免费的车夫,我赚了。”
李笙箫不理会他的油嘴滑舌,翻身上了马,直奔渡口。霍无瑕那马也是个有灵性的,虽无人驱使,依旧乖乖地跟
着一路奔跑。
霍无瑕靠在李笙箫胸前一路不吱声,李笙箫受惯了他平日时不时的嬉笑嘲弄,一时间耳根清净,反而有些不惯,
直觉他有些不快,到底哪里不快他却说不出来。印象里却也有这么一次,那还是他们在山野地里养伤时,那一次
他要霍无瑕上床睡觉,也不知什么原因让他沉默了许久。
李笙箫犹豫了一下,开了口:“怎么不说话?”
怀里的人抖了抖睫羽,懒洋洋道:“不无聊了。”
李笙箫低头,看到霍无瑕又在摩挲着腰间那根稍短的箫了。他不止一次看到霍无瑕握着那根箫,有时候是珍而视
之地擦拭,有时候是无意识地摩挲。那根箫被摩挲得十分滑润,隐隐泛黄了。箫尾被紧紧裹住,系着五彩丝绦。
明明已经初夏了,少年身上仍有着清浅的杏花味道。这种味道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人,那个本该驻留在九
年前,在那场风雪中离开的人。过了那么多年,却仍旧无法忘怀,他站在杏花树下,繁花灿烂,对着自己笑。又
大又圆的眼睛弯成月牙,笑起来鼻子微微一皱,会露出一颗虎牙,很顽皮的样子。
“唔,我小的时候,有一次下雪。”霍无瑕突然开口说道,“我们家院子很大,所以下雪的时候,院子里会铺上
满满的一层雪。那个时候我最爱做的事情,便是和阿哥一起到院子里踩雪玩。我和哥费了很大的劲在那么大的院
子里踩出一幅画,我爹爹和娘亲看到了夸了我和哥。我别提有多高兴了。可是等我第二天一大早再去院子的时候
,昨天被我们辛辛苦苦踩出来的脚印全都不见了。我不知道,原来那场雪下了一个晚上,把我们的脚印全覆盖住
了。于是我哭的很伤心。我娘哄了我好久,我那时还很小,我娘哄我的许多话我都忘了,但是我娘最后感叹的那
句我却记得清清楚楚。那话原是对她自己说的,我不懂,便记得格外仔细,时常会想。我娘说:‘原来有些东西
,你以为它在那里的,它也确实在那里,却永远不会再存在。’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东西是在那里的又不真的再在
那里。可是最近我突然想通了。”霍无瑕笑道,他抬头看了一眼李笙箫,看到李笙箫愣怔地望着自己,缓缓弯下
眼角:“有些东西过去了,它是存在的。但是,只是属于过去。”
李笙箫听着他柔软沙哑的嗓音讲着这个故事,看到他对着自己那样的笑。他竟从来没有看他那么笑过,眼里坦荡
无畏,他笑道:“王爷,我以前很喜欢你的。也许你知道,也许你不知道,也许你知道却又当作不知道……不过
现在已经并不重要了。”
卷三十五
他看到怀里的少年弯起的眼角,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愣在当下,连握着缰绳的手都僵住了。松了缰的马儿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