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想哭,却流不出眼泪来,想笑,却挤不出嘴角的弧度,就连一句"你小子,暗恋你金大爷早说不就得
了......"都无法开口。
只能呆呆地看着允浩。
只是看着。
允浩只穿着简单的白色染花的素雅长衫,肩上松松地搭了件浅黄色拢纱的外衣,乌黑的头发高束头顶,额前的青
丝散散地垂落在颈处,透明玉质的脸颊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在中......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想......"
在中的身体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如同在地面下澎湃了多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发泄口,炽热的,沸
腾的,带着不能阻止的力量,冲进四肢的血液,给了他一股强劲的力量,在岩浆喷薄而发的瞬间,他向着允浩扑
过去,他青葱一般纤长的双手,抓住允浩的衣领,借着手力支撑着瑟瑟发抖的身体,两个人的鼻子,几乎顶在一
起。
"你这个混蛋!郑允浩!你他妈的就是个混蛋!"
"混蛋!大混蛋!你他妈的比守纯还混蛋!"
"混蛋!混蛋......"
在中的声音从开始的嘶喊,到哽咽地责问,到最后低低的反复,仿佛自言自语:
"你有没有知觉啊?你知不知道我这么长时间是怎么熬过来?你,有感觉吗?有吗?有......吗?"
在中的嗓子开始失声,整个人都疯颠一样不能控制。他双手紧握成拳,冲着允浩的胸膛砸了下去,允浩一阵吃痛
,在后退了几步,失去倚靠的在中一个站不稳,差点摔倒在地上,转眼间,允浩已经捉住他的手,环住自己的背
后,用力把他往怀里一带,充血的眼睛直直看进在中给泪水模糊的双眸,他的声音沙哑沉,夹着惊讶的心痛:
"在中,你......"
"你以为我连夜不眠不休从开封跑来这里,是来玩啊!你以为我听到秦冶那句‘那个笨蛋为了你,赔上了所有'就
冲到杭州,是为了和你说我们两清了!你以为我那么闲啊!闲到一听说你出事了,就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
什么人都不带,只想看你!你以为......你......"
在中的手无力地挂在允浩的肩上,浑身颤抖,他垂下眼睛,允浩的胸口被湮湿了大块。在中的眼泪咸咸烫在他的
心口上,满身凉意却是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允浩从没看见在中这么肆无忌惮地嚎啕痛哭,然而这样的放肆,却带着雨过天晴的解脱。允浩没说话,只是收紧
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抱住,就再也不想放开。
是不是,我们早已相爱......
秋夜风清,萤草浅淡。依稀能听到远处的歌酒喧闹,远远夜风的凉意拂来,已是更深露重。举目望去,西湖上画
舫流连,灯火依稀,歌舞轮回。
彩袖殷勤,轻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心黯明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与西湖遥遥相对的龙坞山上,彤云漫居却是少有的安静,自从清响带着芷儿走开以后。
"公子,在中公子,你们慢慢聊,我带芷儿去找她爹娘去,整天在杭州城忙忙忙,把孩子扔给我,真是!"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烛,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芷儿?"在中一时之间还是不能消化清响的话,"不是你的孩子?"
"恩。"允浩点头,"玲珑和殿培,还有印象么?芷儿从我来以后,就和我比较亲,一直爹啊爹啊地称呼我......"
"我还以为......"
"小傻瓜!"允浩宠溺地笑着,伸出手刮了刮在中的鼻子。
在中被这样亲密的动作弄得愣住了,看着自己面前突然放大的脸孔,脸不自觉地红了。
"过几天就是重阳节了,想怎么过?"本来淡笑着的允浩,突然脸色一暗,"你......不会要回去了吧?"
"不会啊,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可能那么快回去......"在中一边打哈哈,一边搂上允浩的肩膀,"你想多
了......"
允浩微微一笑,很安心。
黄昏的烟雨轻飘细撒,疏叶抱着凉秋的蝉鸣,残花片片掀翻了蝶梦。千年古槐站在那里,像深沉的老人,绿蓊蓊
的郁成一团幽静,稀疏的缝隙,筛下稀疏的影子,又似闲适中的微愁。
归鸿清影,划过天际。
一直待在龙坞山的在中,此时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是允浩所陌生的沉默。
"怎么了?"允浩牵过在中的手,把他的左手握于自己的双手中,暖暖的温度渐渐传来。
"重阳?允浩,你们这里有重阳节吧?"在中调转脸,却是一脸快乐的微笑。
"恩,明天带你去城里,虽然重阳不是像什么中秋元宵那么热闹,但是......"
"不要去城里吧,就待在这里,好不好?"在中反握住允浩。
"好!"
中秋才过又重阳,又见花糕各处忙。
面夹双层多枣粟,当筵题句傲刘郎。
九月初九的清晨,在中起得很早,拉住允浩直奔城里,却只因清响的一句"重阳节得去城隍庙讨个好兆头,才不
会流年不利......"
知道城里的某些地方会给允浩带来物是人非的痛苦,在中特意绕了个远路,不过还算顺利地到了城隍庙,拜佛,
祈愿,在中做得一丝不苟。
允浩站在远处的树下,静静地看着在中,身后曲曲的回廊,深深的庭院,还有开到荼蘼花事的一地妖娆,
明明那个让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允浩却觉得越来越远的天堑横亘在彼此之间,明明那个让自己牵肠挂肚
的人一直在对着自己微笑,可是允浩却觉得好难过,心疼的滋味慢慢蔓延在心底。
那个白衣似雪的他,那个翩若惊鸿的他,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伤,在一个允浩不存在的四年的时间里......
山依旧依偎在水涯,红墙绿瓦依然妆点着神话,参差的柳枝、低芽的花枝,依然是一幅彩色的画。只是,曾经轻
纱般笼罩着那只翩翩彩蝶的三月春风,此刻,却不知在哪里逍遥。
"看什么呢?"在中打点好一切,走过来拍拍允浩的肩膀,"回去吧。"
"在中,我们去买重阳糕吧。"
允浩不由分说拉起在中就往杭州城里走去。
午时,临安街。
天子脚下果然是不一样,比起山中宁静的片刻安暇,这里真能称得上是人山人海了。由于重阳有登高的习俗,所
以一路走来,允浩和在中都看着一群又一群的人赶着出城。
"在中啊,我们,是不是还没有好好在杭州城逛过?"
"有吗?好像是的,光记得和秦冶一起出来玩乐了!"
在中撇撇嘴,没发现允浩的脸上一阵黯然。
"那今天就好好玩玩吧?"
"......我们买了你说的那重阳糕就回去吧......"在中有些迟疑,虽然他自是很热衷这样繁华的盛景,但是为了
避免让允浩看见那些痛苦的风景,他宁愿回到彤云漫居,安守那一方闲适。
允浩低头抿抿嘴巴,扬起一个安慰的笑容。
"好。"
"这个什锦斋的糕点是全杭州最好的,呶,这个是糯米烧卖,这个是云片红枣糕,尝尝,很甜的。"
在中皱皱眉头,没有接过来。
"不喜欢甜食?看看你,这几年,把自己养的,瘦得跟个鬼一样,那这个,酥油饼不甜。"
被允浩的坚持弄得有些无奈的在中只好接过,试探地咬了一小块,一层层,一丝丝,香脆可口,味道很是特别。
"好吃吧?"
允浩得意地笑着,掏出手绢,温柔地擦去在中嘴角的酥饼的细屑。
在中被允浩一脸的宠溺恍了神,一时不知道该是怎样的反应才好。
"哟,这不是我们前会长吗?怎么又回来了?"什锦斋楼下突然走下两位有些面目可憎的男人,"郑四公子,看来
您还是舍不得杭州城的繁华吧,要不来我的子文库坐坐?"
那个人的口气很是不恭,在中微微蹙眉,手紧紧握成拳,却被允浩拉住,缓缓地被松开,再被允浩交握住。
"韩公子客气了,郑某只是偶然路过。"
"是吗?"那人笑道,瞥了一眼旁边的在中,"多亏了郑公子当年的盛举,不然子文库也不会今天的辉煌,韩某劝
郑公子一句,纵情声色,也要顾及身体,几年没见,郑公子真是憔悴了不少呢?"
"你......"在中的愤怒生生地被允浩手掌的力度给压下。
"多谢韩公子的提醒,郑某也好心过问一句,若是子文库的作品再从金陵那边盗用的话,恐怕贵库的声名也辉煌
不了一时。"
允浩眉眼冷冷的,语气很淡,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哈哈,"那人不怒反笑,手指勾勾自己的下巴,玩味地看着在中,"看来郑公子爱好男色的兴趣不改嘛,从前那
个金国禁脔不好用了?哪天若是郑公子嫌弃了现在的这位,不妨把他送给我......"
"砰--"
在中还未来得及动怒的时候,允浩的拳头已经出去了,那个被唤作韩公子的人被狼狈地掀翻在地。
"哼,现在才知道,在小人面前做君子,是最愚蠢的行为!"允浩冷冷地看着那人,"想不到杭州的书画行会会有
这样的会长,难怪总被金陵那边的人欺压,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回到彤云漫居,在中一边允浩上药一边埋怨道:"以前自制力不是很好吗,承康怎么挑衅都不会有什么,怎么今
天......"
"就是看不得他们那样说你!"
"小不忍则乱大谋,郑允浩,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面对在中略加严肃的警告,允浩反手握住在中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闭上眼睛,轻轻地说道:"那是因为他们
说的是你......"
在中有些恍惚,任由允浩的脸颊一直在自己的手背上蹭来蹭去,比起那宫里残冷的气息,允浩给自己的温度是那
么地真实。只是,在中不知道,这样的幸福能够持续多久,又或者说,这幸福是不是镜花水月,一场迷梦......
"对了,刚才买的重阳糕全弄丢了,可能今年吃不了了!"
"哦,"在中回过神,愣了一下,却又笑道,"那就自己做呗!"
彤云漫居的厨房,成了面粉的战场。
"呀,郑允浩,你会不会揉面啊!"
"没学过!"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
"我是没见过猪跑!"
"你--,一边去,一边去,真碍事!"
"在中啊,让我帮帮忙吧!"
"死书呆子,就会帮倒忙!啊,郑允浩,你干嘛把面粉弄到我脸上!"
"呀,我们在中这样真好看!"
"找死!"
好像时间倒转,回到了当初的时光,他作图,他写字,一个不小心,墨色在彼此的长衫上开了花,却是洗不去的
痕迹,无法磨灭......
(十四)借问吹箫向紫烟下
好像时间倒转,回到了当初的时光,他作图,他写字,一个不小心,墨色在彼此的长衫上开了花,却是洗不去的
痕迹,无法磨灭......
等两个花脸忙好了厨房的事情后,才开始打理自己脸上的痕迹。
"允浩啊,你傻了啊,站在脸盆前多久了,还没洗好?"
"......"
在中看允浩没有回答自己,有些担心,硬是扳过允浩的脸,却看见允浩一个略带僵硬的笑容。
现在的允浩不像当年,他越是这样,在中就越是莫名地心惊,突然就手足无措起来:"怎么了,允呐,别吓
我......"
"傻瓜,"允浩有点手忙脚乱,"我没事啊。"
"那你怎麽都不高兴?今天,不是过节吗?"
"我高兴啊,我好多年没这麽高兴过了。能这样看着你,碰着你,和你在一起,我都不知道该怎麽样才行。"
允浩从未有过地笨拙地擦著在中的脸。
"我没想到能有这样的好运气,能够再待在你的身边,其实我一直都在想,每次见到你,一定要做个幸福得不得
了的表情给你看,好让你放心,可是......"
允浩终于抬头望著在中,有些尴尬:"太久没做过,我都忘记那是什麽表情了。"
在中鼻子一酸。
只有在允浩这麽说的时候,在中才想得到他以前有多寂寞。
他在人前总是平淡若水,其实却只是这样孤独的傻气。
"没关系,"在中安慰地朝他笑,"以後慢慢一定会熟练的。"
允浩"恩"了一声,笑容放松地,表情很认真,看在在中眼里却有点刺眼。
彤云漫居依山而建,半隐于茂林修竹,从山顶流下的那条河离这里还有段距离,只依稀能听到水声琤瑽,不急不
缓,如珠玉轻动,流淌于寂静的深山。
在中无法入眠,起身出了房间,却看见外面的竹林里,站着一个同样落寞的背影。
"怎么不睡?"
在中轻轻地走过去,习惯性地把头搁在允浩的肩上。
允浩笑了笑,温和的眼神里泛起迷离的白雾。
"听过《子夜歌》吗?是唱给爱人听的歌,很久之前看过的,刚刚突然想起来......"
他说得像流水般轻柔飘渺,可是在中听了突然很压抑很难过。
允浩一如当初那样温柔、那样儒雅、那样和蔼,仿佛像是天空落下的初雪般纯净。
在中看向允浩的眼眸深处。
他微微笑着,雕刻般的容颜上流泻着清辉的素雅,但是在中看着看着就很难过,他无法想象允浩的笑容底下经历
过多少坎坷,有过多少的伤感,只是他没有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来,才最让人心痛。
在中不自觉转过身抱住了允浩,双手环住他轻柔的腰,在他月白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想听!"
起风的夜,晶亮的星,氤氲的竹林,温柔的允浩,在中突然觉得很想忘记一切,去全心全意照顾一个人,去爱一
个人,和他一起过他曾经说的生活,享受这样的安宁的寂静......
"不太记得歌词了,随便哼哼好了!"
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情人戏春月,窈窕曳罗裾。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苦,玄鬓白发生。
允浩的声音很低,有种磁性的魔力,一直一直吸引着在中。
"真觉得现在是个梦......"
良久,在中感觉到允浩的手慢慢地揽住自己的腰,抱住了自己。
在中抬起头,看见他深黑的眼睛像宝石般漂亮,允浩闭上眼睛,慢慢地靠近在中,柔软的唇,慢慢地覆上在中的
唇。
允浩的吻很干净,淡淡的,像竹林中的轻风一样。
在中闭起眼睛,感觉像是置身在一片宁静的星野里,没有喧嚣,没有争斗,没有起伏,周身轻和的浮云柔和地包
围住他们,偶尔擦过的夜风拂在脸上,就像天堂一样。
在中的心很静,很暖,很柔。
竹影班驳,月色撩人,淑气散幽香。
一双翩跹人影在竹林里长吻未央。
暗夜静幽,风露汀冷,侵染月华。
在中脱了沾了寒意的外衣,躺在了允浩的床上,允浩有些无奈地看着耍无赖的他,和衣躺在了在中的旁边。
在中蜷缩着身子,背对着允浩,安静地一动不动。
允浩心里掠过一阵凄凉,好像曾经在书里看过,渴望得到关怀与保护的人在与爱人同眠时,总是背朝着他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