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还在睡着,呼吸很轻,离自己很远。除了发泄时的肢体交缠,他们从来没有靠近过。
因为时候尚早,加之天气寒冷,通往蔬果批发市场的公路还没有什么车辆行人。路灯下的寂静偶尔被不知名的声
音打破,夜仍然是沉着的不动声色。
张华的微型电瓶车此时便显得动静格外大,“隆隆”轧过路面像过火车。他享受这种近距离的噪音,可以盖过那
些萦绕脑际的窃窃私语,可以暂时忘记过去想一些眼前的事。
比如,最近天气干燥,进些梨子一定好卖;等会儿早市结束,先到市场门口的早点铺来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同方向跟上来一辆130卡车,速度很快,没有开大灯,黑怪物一样迅速靠近电瓶车。
张华以为这只是寻常的超车,但那辆卡车却在差一半车身就要齐头并进的时候,突然偏靠过来。
轰然一声巨响,张华眼前的长路切换成繁星点点的夜空。卡车却没有减速,眨眼不见了踪影。
警车、救护车鸣叫着驶来时,路灯突然熄灭,繁星在发白的天空中拼力亮了最后一下,把天下交给了晨曦。
吴喜妹打来的电话,严力只听清楚了个别字眼,后来就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胸口擂鼓的声音太大太吵,干扰了
听觉。
然后,他站在主任办公室门口请假。一手扶着门框,半只脚踏在门外,一个准备随时离开的姿势。
外调前临时要求请假,主任当然不批。现在的稽查员可以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人人手上都有案子。他要休假,
手上的案子谁来接?
参加工作时间不长的年轻人,没有一点工作责任心,作领导的不免失望。斩钉截铁的回绝之后,主任干脆不理他
,忙起自己桌上的公务。
严力一向不善言辞,心里虽急,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助的站在门口,手仍然顽强的抓着门框不肯放弃。
主任办公室的门敞开着,过往的同事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只能互相挑眉瞪眼表示无奈。谁也没想到,这种
情况下居然会有人为严力出头。
江大江站在主任的办公桌前,言辞恳切的讲述着严力和那位同乡兼老同学的友谊如何深厚,两个人身在异乡如何
情同手足,父母双亡突遭车祸的好友如何需要亲人的照顾……
他的口才不错,一半道听途说一半穿凿附会,倒也有些说服力。
主任从案牍间抬头审视严力,看他一副神情紧张、心绪不宁的模样,反而有些自责适才的不尽人情了。只是他的
工作……
江大江是机关单位的老油条,察颜观色功夫一流,马上表示“江海”的外调工作自己可以暂时负责,保证不会影
响进度,等严力的同学伤势稳定,再尽快与他在外调单位会合。
话说到这个份上,主任也不好再作恶人,顺水推舟准了假,最后叮嘱严力要时刻与江大江保持联系,争取尽快返
回工作岗位。
严力飞奔而出如蒙特赦,甚至忘记了致谢,只留给江大江两道感激的眼波。
张华折了三根肋骨,肺部被断骨扎伤。严力一直在医院陪住,照顾他从昏迷到清醒。
半个月之后已是暮春,杨树开始掉穗。平躺在病床上的张华,偶尔能听到窗外一两声细物坠落的轻响,却不知窗
台上、地上已经覆满厚厚一层棕褐色。
从早上睁开眼,就看到严力围着他忙碌,端水递药,检查伤处的固定,喂水喂饭,抹脸擦身,换洗衣物……
严力用毛巾为他擦拭唇边的水迹时,两双眼睛不期然对视,又仿佛触电擦出火花,慌忙分开。
张华迅速将脸偏向一侧,紧闭了眼睛。不想看到他的温柔体贴,不想看到他的谨小慎微,不想被他轻易的收买。
“我出去。你好好休息。”严力抖着嘴唇吐出破碎的颤音,脚步后退着,有些踉跄的冲出病区,茫然的走着。脑
子里只有一句话,他不愿看到我,除了使用我的身体,他一眼也不愿看到我。
严力站在住院部楼后的杨树下,手里还攥着那条半干的毛巾。
他不觉得自己可怜,因为他不是张华。所有的一切,他不能抛弃,也无法逃避,两个人的不可分离是有因必有果
的结局。
哪怕无力到比脚下的杨树穗子还要软弱还要卑微,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用尽全部生命般,艰难地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兜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是远在省城的母亲。她一位同事的女儿师范毕业,要到T镇中学做音乐
老师,委托严力明天接站,以后也要请他多多照顾。
这女孩子严母是见过的,不是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出众,倒也斯文清秀。听同事说她要到T镇工作,不由想起严
力的寡言与忧郁,担心他自己找不到女朋友,忙不迭要替他制造一个认识的机会。怕姑娘接站时认错人,又奉上
一张严力的照片。
严母的同事也是母亲,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含义。她虽然对照片上的小伙子很满意,但这事毕竟还要当事人说了算
,并不敢把话说死,只说这下放心了,两个在异乡的年轻人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严母在电话里说着姑娘的姓名和特征,明天到站的时间,严力的回答却迟缓而木讷。严母不禁又担心起来。
自从上次他意外受伤以后,作父母的便一直放心不下,多次打电话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这次更不会放过,从身体
状况,到起居饮食,同事关系,工作情况,无一遗漏全部问遍。
严力在电话里简短的应着,虽然心不在焉,也不敢挂断。他一向如此,没跟人摔过脸子,也不曾对人假以辞色,
更何况是自己的至亲家人。
挂了电话,严力才回过神,望着天边几缕染有青色阴影的艳红晚霞,意识到已是晚饭时间。他疾步赶回病房,却
在门口停驻了脚步。
吴喜妹背对房门坐在床前,正在喂张华吃饭。床头柜上有一只她带来的红色保温桶,盛着新熬的鸡汤。
她低头用勺子舀饭菜时,严力可以看到张华被挡住的半张脸。那张脸上的表情仍是淡淡的,吴喜妹似乎说了句什
么,他的嘴角便微微翘起来。
虽然那只能勉强算是半个微笑,严力却近乎贪婪的凝视着,胸口有一种温暖的热流汩汩的涌动,逐渐蔓延至全身
。
严力站在楼道里对吴喜妹说谢谢。他是真心诚意的感激,感激她带给张华片刻的安宁与平和,也感激她让自己从
那张脸上看到不可能出现的表情。
吴喜妹羞涩的转动手里的保温桶,不好意思的说:“我说谢谢还来不及,你怎么反倒谢起我来了。”
她的想法很简单,张华是她看中的人,将来总有一天他们会两人合成一家,两摊并做一摊。张华住院,她自然应
该是那个不眠不休侍侯左右的人。怎奈她父亲早逝,母亲没有工作,还要供弟弟读书,一家的生活全靠她那个小
小的水果摊支撑,停业一天都是天大的损失。若不是有严力这个老同学的热心帮助,她不为难死怕也要累死。
这时,严力的手机又响起来。吴喜妹点头示意他接电话,悄然转身离开了病区。
电话是江大江从外地打来的,说是外调了几家需要石蜡做原料的单位,发现他们有的是几年前从“江海”进过少
量的货,有的根本和“江海”没有任何业务往来。
“我跟主任汇报过了,大概明后两天就能回T镇。”江大江的话音里不自觉地带出些兴奋。
严力半责怪半揶揄的说:“无功而返还这么开心?”
江大江有瞬间的结舌,很快回嘴道:“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痛。要是你一个人在外地累个半死,不高兴回家才怪。
”
挂上电话,严力禁不住琢磨。不可能,“浩腾爆破”明明说他们好几家公司为拿到优惠价一起从“江海”购买石
蜡,怎么会没有业务往来呢?外调没有结果,局里就放弃吗?就这样让半张纸的线索断掉?
执著,有时是种本能。不是自己想坚持,而是坚持着却不自知。
第七章 眼光里
我眼光里燃烧着一团火
是太年轻的错
你眼光里湿淋淋的望着我
好像是你想要点什么
你若需要我,就请你找我
我带你回家去充饥解渴
光阴似水你尽管去喝
我只想过得快活,快活
你若需要我,就请你告诉我
我会好好的将你把握
光阴似箭射穿你我
我只想过得快活,快活
《眼光里》BY黑豹乐队
江大江打给严力之后,又拨了一个电话。
廖东坐在刘健明的办公桌对面,听到他沉稳地握着话筒说“很好”,不由长出一口气。
“车你怎么处理的?”刘健明放下电话,眼神犀利的直视廖东。
“我挑的是厂里一辆即将报废的运货卡车。那天用完直接拆散,部分零件卖给外地的汽车配件厂,部分已经销毁
。”廖东觉得刘健明有些过于谨慎,想夸张的笑一下,又慑于他的威严,只敢弯了弯嘴角。
刘健明放心的点头,眼波却突然横扫过来,严厉地问:“你为什么对这事这么卖力?”
廖东低垂了头,明亮的大眼睛胆怯的躲藏在半掩的睫毛背后,眼里的光亮似乎也被遮住了,蓦然黯淡。纤细的手
指微微颤抖着,靠近刘健明的手,指尖小心翼翼的抹过他无名指上戒指的花纹。
“嗯?”刘健明将手挪开一点,诧异的皱眉。
廖东忽然笑起来,双手撑着桌子,很纯真很开心的笑:“我贪财呀。尽心做事你一定不会亏待我的。我倒不指望
升职,给你做司机蛮好的,能多赚些钱买得起你那么贵的戒指就更好了。”
刘健明被他的孩子气逗得无奈的摇头:“你帮我给莹玉挑的生日礼物她很喜欢。今天去家里吃饭吧,她一直说要
谢谢你。”
“好啊!”廖东脸上照片一样的笑容维持着灿烂,放在桌下的左手拇指无意之间又抠进无名指的指甲缝。指甲与
肉本应贴合的地方,鼓翘着,露出淡粉色的肉,渗着殷红的血。
车子平稳的行驶着,坐在后座的刘健明略显疲惫的闭上了眼睛。长久以来的提心吊胆,这次不知道能否真的终结
。
偷税的事情,很早就做过,第一次并没有预谋,甚至有些像是无心为之。依稀记得那天要为莹玉买一条她心仪的
铂金项链,不知怎么想的就动用了预留的税款。
第一次尝到甜头就有了第二次,自以为财务可以把帐目抹得溜光水滑不露痕迹,谁知被税务局查了个底儿掉,前
后一年多竟两次受到行政罚款。
本想引以为戒就此收手,谁知又赶上扩建厂房急需资金,贷款却未能获批。不能增加流入只好控制输出,紧急招
集财务准备再次铤而走险。
那时候廖东已经给刘健明做了半年多专职司机,无意中洞悉了偷税的事。
那天也是在送他回家的路上,廖东开着车,对着后视镜小心翼翼地说着规劝的话:“偷税是犯罪,轻的罚款重的
也要判刑。刘总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只能如此。其他筹钱的路子罪过更大。”刘健明冷冷地回答,故意把话说得狠绝不留余地。
在他看来,廖东不过是个高考落榜一度消沉的毛头小子,自己把他从群殴的拳脚下救出来,又给他一份工作,以
他少年人的义气与稚气,还不至于去税务部门举报。
但他绝没有想到,片刻的沉默之后,廖东居然说:“那就做得高明些保险些,不要轻易被人查出来。”
刘健明当然知道偷漏税款是违法,但他想到的仅仅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不知道理由再充分也不能成为违法犯罪的
借口。
在他看来,天底下做错事的人多了,被抓住不能逃脱的叫犯罪,有本事躲过的就是好人。所以,做错事败露的人
应该检讨自己的手段不够高明,而不应该把宝贵的时间花在无谓的忏悔上。
于是,他欣然接受了廖东的建议,暗中注册了新公司“江海石蜡”,把“东源化工”的收入分散两处,又刻意令
人安排结识了稽查员江大江,偷税之事竟神不知鬼不觉越做越大起来。
直到严力发现那个小纰漏紧揪不放,情况危急几乎就要败露。好在费尽周折,甚至不惜冒险,总算把事端暂时摆
平了。
这段时间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丢失数日的倦意竟如山般压下来……
待刘健明从浅眠中醒转,廖东在黑暗中熠熠发光的大眼睛差点令他惊叫出声忘记身在何处,愣了会神才发现车子
竟然熄火关灯停在自家楼下。
他有些不解的问:“到了怎么不叫我?”
“你睡得太死,叫不醒。”廖东面对他趴在椅背上,闪亮的黑瞳掠过一丝狡黠。
刘健明认出盖在身上的外套是廖东的,拎起来一把抛到他头上,边开车门边说:“快走,再晚莹玉要生气了。”
他们刚进家门,刘健明不到两岁的儿子宝宝,竟步履蹒跚、一步三晃地迎上来,嘴里“爸爸嘟嘟,嘟嘟爸爸”的
乱叫。莹玉笑着吩咐廖东先带孩子玩,拉着刘健明帮自己开饭。
廖东抱起宝宝坐在沙发上逗他说话,才学会走路的小孩子却不老实,蹬着两只小脚丫从他的腿上站了起来,还举
起两只小胖手去够他的脸。孩子肉乎乎软绵绵的手抚摸罢廖东略微鼓起的嘴唇,又去揉捏他的脸蛋,最后咯咯笑
着抚上他浓密的睫毛。
廖东从宝宝的小小指缝间,看着刘健明一手揽着妻子的腰,一手码着餐桌上的碗碟,一脸宠溺的听妻子絮絮的讲
述哪个菜是自己亲自做的,哪个菜是保姆掌勺她打的下手,哪个是特意为丈夫做的,哪个是他几天前说过想吃的
……
刘健明的脸上,是鲜有人见过的温柔,所有的戾气似乎都被莹玉无聊的话语尽数化去。他对着莹玉频频点头时的
笑容,比三月的煦阳还要柔和还要明媚。结实有力的臂弯圈在莹玉的腰际,使他们的身体如此靠近没有距离。
廖东抚在宝宝后背的左手,拇指指甲不知何时已经掐进无名指的指缝里,被无数次抠开的指甲已经有些变型,渗
出的鲜血正为指甲勾勒着红色的轮廓。
他抖动着双唇闭上了眼睛。明明宝宝抚弄他睫毛的手轻而柔软,他却深切感受到眼中的酸涩与胀痛,蕴在其中的
滚烫液体就要不受控制的溢出……
天真可爱的宝宝被掌心痒痒颤动的睫毛逗得笑出了声,廖东却扶着他藕节般的手臂,慢慢垂下了头……
“哎哟”一声轻叫,刘健明夫妇忙循声转向沙发,只见廖东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抱着宝宝,不知出了什么状况。
莹玉一把从廖东身上抱起孩子,赶着问他眼睛怎么了。廖东索性两只手全蒙在脸上,嘴里却直说没事,不过是没
留神让宝宝的手指戳了一只眼睛。
眼睛的事可大可小,莹玉有些心慌,忙催促刘健明:“你快看看严重不严重,不行赶紧去医院。”
廖东捂在脸上的手被刘健明抓着手腕强硬拉开。只见他双眼紧闭,汹涌的泪水源源不断的从湿漉漉的长睫下溢出
,很快便打湿了整张脸。
他刚才不是说宝宝只戳了一只眼睛吗?怎么两只都睁不开?刘健明不由紧张起来,脸也不自觉的靠近他:“廖东
,宝宝戳到你哪只眼,你慢慢睁开让我看看。”
被泪水濡湿的睫毛轻颤着掀起,露出两只水汪汪、红通通的大眼睛,与刘健明近在十厘米处的双眸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