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一边拔刀,一边後退,脚下是一路的鲜红滴滴嗒嗒,待得整把刀都退出他身体之後,他依旧只是笑了笑,
一撒手,整个人仰面倒下,只听“!”的一声闷响,已重重摔在地上,头歪在一边,口鼻渐渐渗出血来,有人上
前查看,早已呼吸断绝。
这一战灵枢堂大获全胜,任九霄不知所踪,范平当场毙命,药王教自桓战死後的分裂,自此而止,复归一统。
第四十六章 向来痴
“少泽,你说他怎麽就不醒呢?”
“小峥,不如你试试他说话,多说说,或者他就醒啦。”
桓峥看了白少泽一眼,一时无语,转身便走。白少泽笑嘻嘻跟上来,道:“小峥,你别恼嘛,那段飞鸿的确是受
了伤,不过经我白少泽妙手回春,他那点小伤早就好了,不过他到现在还不醒,多半就是他自己不愿意醒过来吧
。”
“不愿意醒过来?”桓峥看著白少泽,一脸若有所思,白少泽干笑几声,道:“他现在身体早就复原了,就是一
动不动,所以我每天给他针灸刺激肌肉,免得等他愿意醒过来的时候肌肉都萎缩啦,想活过来都不行。”
桓峥叹了口气,没有做声。
白少泽道:“我发觉你最近越来越爱叹气了,怎麽,姓段的小子半死不活,你就觉得了无生趣麽?”
桓峥道:“也没什麽,就是有点不大习惯,从前每次看到他都骄傲倔强的很,每次都要和我拼死拼活,可自从小
弟过世,他好像整个人都没有生气啦。”
白少泽站在他身边,一时无语。他少时同桓峥一起长大,情谊自然非比寻常,不过自落凤坡一役之後,桓峥流落
江湖,他们算来也有好多年没见了,到得再见时,他却不再是从前那个喜欢腻著他玩耍的小孩子了,他对一切都
有主张,不喜欢跟人商量,仿佛对一切都有了戒心,自从他挑了出云山庄做了长刀门的门主,便常住洛阳,很少
来找他了。白少泽觉得他对人有些冷漠,但段飞鸿却是个异数,他对他颇有兴味,他想,或许是他们有著相似的
身世,相同的经历吧。後来,桓峥认了小弟桓嵘,大是欢喜,可是想不到那桓嵘竟然对段飞鸿念念不忘,几番纠
缠,几多算计,到头来,却是这麽样一个结果。这真是让人觉得黯然神伤啊。
桓峥不去理会白少泽,转身回屋。段飞鸿静静的躺在一张雕花的床上,脸色苍白,双颊凹下去,眼睛紧紧闭著,
下巴上泛著青色的胡茬,神色却很安静。桓峥轻叹一声,在床边坐下,却想起初见段飞鸿的情形。
那天,他刚杀了出云山庄的殷若雪,走到内院,便看到段飞鸿穿著一身下人的衣服,腰上还记著围裙,看起来十
分可笑,然而他的眼睛里却像有火焰在燃烧,他一眼看去便觉得亲切,看著他,仿佛就是几年前的自己。突闻噩
耗,有家不能归,一个人挣扎著求生,想著终有一天能够以血还血。
他看著他,突然心生亲近,叫他跟他回长刀门,不料他却冷冷的对他说不必,呵,真是倔强啊。再见的时候,那
人已脱了青涩,仿佛是长高了,也长大了,棱角更加分明,眼睛里也多了些冷酷,然而还是沈不住气,被他稍微
一激,便差点暴跳如雷,呵,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呢。想不到,小弟还能活下来,他尚记得,他离家游历的时候,
母亲还只刚刚有孕,不想却在那样窘迫的情形下生了小弟,也不知,母亲那时候是怀著怎样的心情,他那温雅清
丽的母亲,在他记忆中,从来只是忧郁而温和,只在自己向她撒娇时才能见到欢颜,可最终,她终究是陪著父亲
一同赴死。
桓峥怔怔的看著段飞鸿皱起的眉头,忍不住伸出手来抚平,那微凉的触感,让他有些心惊,段飞鸿已经昏睡四天
了,白少泽说他的伤已经好了,但他不明白他为何不肯醒过来。桓峥想,为什麽不肯呢?是因为小弟已经死了麽
?明明这人在小弟活著的时候也并没有多麽的珍惜,可是小弟死了,他却莫名其妙的想不开。他不能忘记他拿著
剑指著白少泽打算为小弟报仇时的样子,那时候,他的眼睛里泛著血红的光芒,整个人是一种病态的青灰,仿佛
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但凭一股信念支撑,而今大仇以报,他却就此不肯醒来。
桓峥拍了拍他的脸,低声道:“段飞鸿,快点醒来吧,你想不想听我跟你说一句话?想的话,就醒来吧,不然,
以後你可就听不到啦。”
他低头想了想,又道:“你不听,可是会後悔的,好吧,我只说一遍,要是你听不到,那就算了吧。”
第四十七章 往事俱随风
段飞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八天的晚上。
那天桓峥正在屋外和白少泽说些闲话,到了晚间,他照例去段飞鸿的屋里坐一会儿。
桓峥进门的时候,正看到段飞鸿仰脸躺在床上,睁著眼睛,直愣愣看著屋顶,听到响动,转了转眼珠,仿佛很是
艰难的样子,看到他时,眼睛里突然露出惊喜,动了动嘴皮,低低念出“小嵘”两个字来,随即有些惆怅的嘟囔
了一句什麽,他的声音很是沙哑,吐词有些不清,但桓峥还是听了出来,他说的分明是“原来真的是个梦啊。”
桓峥怔怔的站住,就见段飞鸿眼中的喜悦迅速淡去,然後用力闭上眼,再次睁开时候,脸上是很明显的错愕。桓
峥叹了口气,走过去道:“感觉怎麽样,你都睡了八天了。”
段飞鸿听了却没甚反应,似乎根本就没弄明白桓峥说了些什麽,他晃了晃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道:“有
水麽?”
桓峥扶他坐起身,转过身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他嘴边,一点点喂进去,看著他咽喉慢慢欺负,空气中有咕咚咕咚
的喝水声,忍不住转过脸去轻轻的笑了。
不管怎样,这个人毕竟还是活的,能说,能动,还在他眼前。
段飞鸿喝了水,精神明显好了很多,他看著桓峥,半晌道:“怎麽是你。”
桓峥只一笑,道:“你希望是谁?”
段飞鸿默然无语,片刻道:“这是哪里?”
桓峥见他无意多说,便道:“灵枢堂,白少泽的地头。”
桓峥见他一径沈默,出了一会儿神,便站起身道:“你好好歇著吧,我走了。”
段飞鸿看著他的背影,心里面一片茫然,桓峥很快便走到门口,正掀帘子,却见一只手挑开帘子一起,走进一个
人来,雪白长发束在脑後,却是白少泽。
白少泽左右看看,笑起来道:“小段公子,你可是醒了,你要再不醒过来,只怕小峥的头发也要愁白了。”
桓峥看了白少泽一眼,并没说话,段飞鸿瞧著白少泽的头发,却突然道:“头发白了麽?白堂主,你这头发又是
为谁而白?”
白少泽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浅浅一笑,道:“才醒过来,就这麽有精神麽?来来来,还是我先看看你的情况好点
没,要想知道什麽,等你好一点我们慢慢再说不迟。”
白少泽走过来给段飞鸿诊脉,桓峥独个出了门。白少泽切脉良久,笑道:“小段公子,如今你这伤是彻底好了,
不过你睡得太久,要想恢复如初,还需要慢慢调养,不如就在我这里休息,你看可好?”
段飞鸿见著他如沐春风的样子,便点头道:“如此就有劳白堂主你费心啦。”
白少泽微微一笑,道:“何必客气。”他开了方子叫人下去煎药,自己又陪著段飞鸿说了一会儿话,才走了。
第二日晚上,段飞鸿起了身,只觉全身经骨酸痛的很,想是在床上躺的久了,也不在意。白少泽见他起身,倒甚
是欢喜,被了好酒好菜叫了他和桓峥小酌。
桌子摆在院子里,月光从树枝的缝隙里透出来,别有清芬。白少泽频频劝酒,桓峥沈默著喝,段飞鸿倒有些兴致
,记起那日白少泽说要告诉他头发为谁而白,便闹著要白少泽说。
白少泽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笑吟吟道:“我这头发,呵呵,那是自娘肚子里带来就是白的啦。”
段飞鸿道:“哪有小孩子生下来就是白头发的,我不信。”
白少泽笑道:“那自然不会是无缘无故,我娘怀我时中了毒,我这是胎里带的毒,自小身体就不大好,磕磕碰碰
长到这麽大也算够本啦。”
段飞鸿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白少泽却接著道:“这话说来可就长了,你还记得彭楚麽?”
段飞鸿想起旧事,便问道:“彭楚到底是谁杀的?”
白少泽一笑,道:“这事我听小峥提起过,说彭楚後来养大小嵘,後来你去他家里,第二天早上却发现彭楚被人
杀了,这事是袁佑春干的。”
段飞鸿不动声色,淡淡道:“可他却说你杀的。”
白少泽道:“小段公子,袁佑春说的话可信,还是我说的话可信,你好好想想吧。”
段飞鸿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桓峥,叹了口气,道:“好,你说起彭楚,他又怎麽啦?”
白少泽道:“我家祖上原是经商的,可姑姑自小便性喜舞刀弄棒,爱的是英雄豪杰,所以家里人便送他去雁荡山
上学习武艺,我爹和她兄妹感情甚好,也常常去探望,後来姑姑艺成下山,也到家里来过,她有个师兄,便是彭
楚,可一起来的却还有个人,那人便是後来作了教主的桓战。据爹爹说,桓战此人英雄气概,冠绝当世,他便是
一面之下,倾慕不已,那时我祖父已过世,家里一切都是我爹做主,他知桓战志向高远,便倾了万贯家财助他起
事,那时候,桓战,彭楚,我爹,还有姑姑,他们四个人意气相投,结拜为异性兄弟,可後来,桓战和彭楚都喜
欢上了我姑姑,姑姑却中意桓战,本来姑姑只要明白示意彭楚,以他为人也绝不会纠缠,可姑姑却偏偏大闹了一
场,弄得大夥儿很不愉快,最终不欢而散,那时候我爹正新婚燕尔,我娘便在此时受伤中毒,那时她已怀了我,
好容易生下一个半死不活的孩子,自己却没能撑过去。”
白少泽说到这,眼神微黯,静了片刻,才接著道:“我爹相交广阔,为人豪气,可自身武功却并不怎麽样,不要
说桓战,便是跟我姑姑比,也差的远了,这件事之後,我爹便只在银钱上帮助桓战,不再跟著他一起闯荡江湖了
,彭楚因为此事独自远走,但姑姑却一直跟著桓战,後来桓战果然做了药王教的教主,给了我爹一个灵枢堂堂主
的位置坐。直到很久之後,药王教跟长刀门对上,他们才知道原来彭楚投奔了长刀门段长风。桓战和段长风斗了
很久,也算是惺惺相惜,後来双方罢斗,勉强也算是朋友了。”
白少泽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将杯子扣在桌面上,道:“我娘去後,爹好容易把我的小命抢回来,可那毒太厉
害,终究也没能解得干净,我自小头发便是白的,呵呵,就是这样啦。”他慢慢笑起来,眼中有些水光一闪而逝
。
段飞鸿忽然想起在彭楚枕头里找出的那封书信,“世途险恶,人心易变,有了嫌隙,纵昔年妹有何对不住之事,
还请兄念及同门之情,妹身怀六甲,更何堪战境况艰难,却一意孤行,他为人极是固执,当世唯兄一人能改变其
心意。”
当初的那些人,全都死了,那些旧事,也早就随风散去,呵,那时的英雄豪杰,如云心事,通通都化作云烟,什
麽也没有余下。
第四十八章 生死相隔
是夜,桓峥大醉而归,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时候才醒过来,他起身吃了些东西,便去找段飞鸿。段飞鸿正在院子里
练功,桓峥便倚在斜廊里静静的等,他垂著眼,面无表情。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段飞鸿收刀入鞘,慢慢走到桓峥跟前,道:“有事?”
桓峥抬头看了看他,眼中有些莫名的情绪滋生,却很快的掩去,他淡淡道:“带你去见我小弟,去不去?”
段飞鸿浑身一颤,有些什麽激烈的情绪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却终究还是慢慢镇定下来,他低声道:“好。”
桓峥一语不发,头前领路,段飞鸿也沈默著跟在他身後,一路上路过不少院落,最後来到灵枢堂大殿正中。桓峥
走到正中一张交椅旁,在扶手上碰了一下,就见那椅子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大洞来。
桓峥朝著段飞鸿招了招手,当先跳下去,段飞鸿呆了一震,也跟著下去。
洞口内是向下的石阶,也不知走了多久,终於地下变成了平地,洞内极黑,桓峥却并没点亮火折子,黑暗中,只
有彼此的脚步声轻微可闻。桓峥似是对这里十分熟悉,遇到岔路口,没有片刻迟疑便选了一边走进去,三转两转
,终於来到一个大厅。桓峥这才燃亮了火折子,段飞鸿看到最里间的墙壁上有三个大门,隐隐绰绰的发出青蓝的
光芒,也不知後面藏了些什麽东西。
桓峥走到最左面一个门前,段飞鸿只看到他的背影,看不出他在做什麽,过了一会儿,只听得“轧轧”声响中,
大门缓缓升起,桓峥当前走了进去,段飞鸿一个闪身,紧紧跟在桓峥身後,进门之後又走了一会儿,里面透出些
亮光来,段飞鸿跟著桓峥走进一间屋子。里面有八根柱子,每根柱子上都镶了一颗夜明珠,照的这里面亮若白昼
,地上走并排摆了七具棺木。桓峥走到器重一具跟前停下来,慢慢蹲低身子,脸上显出些温柔神色来,口中低低
道:“小弟,你瞧谁来看你啦。”
段飞鸿只觉脚下有千钧之重,短短几步路远的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桓峥也不催他,只低头瞧著水晶棺,夜明珠
柔和的光芒照在他脸上,泛起幽微的光泽。
然後再远的路也有尽头,何况短短几步,段飞鸿走到近前,蹲下身子,隔著一层水晶看向棺内,桓嵘的合著眼躺
在里面,神情安详,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睡著了。
段飞鸿静静瞧著桓嵘的脸,心里面居然甚是平静。这张脸,轮廓那麽的熟悉,抚摸过千万遍,这世上再不会有人
能比他更熟悉他脸上的线条,段飞鸿模模糊糊的想,他还从来没见过他熟睡的样子呢,或者见过,只是没有在意
过,想不到能够静下心来看的时候却是这般光景。
段飞鸿想,最後一次见他是在什麽时候呢?好像还是在素问堂吧,他去追桓峥,去干他筹划了很久的大事,生怕
桓嵘知道,连告别都没有,就悄悄的离开院子,呵,他甚至想不起那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些什麽,在那个小院子里
,他们其实也有过一些短暂的甜蜜时光,那些清朗的月光,醇厚的美酒,还有那些温柔缠绵,都仿佛是一个陈旧
的梦,醒过来,只依稀记得梦境的旖旎,过後却想不起细节。
段飞鸿伏在水晶棺上,脸贴著棺盖,冰冷的触感让他觉得有些真实,底下的桓嵘青丝如墨,容颜如雪,然而却再
也不能睁开眼睛对著他笑,段飞鸿忽然间心痛如绞,跌坐在地上,一手捂著胸口,大口喘气。
夜里段飞鸿躺在床上却睡不著,外头的月光亮晃晃的照进来,地上是模糊的明的暗的阴影。他披衣而起,在床边
坐著发了会呆,便起身走到院子里。
月亮好似圆盘半挂在枝头,月亮正好,段飞鸿想,快到中秋了麽,月亮都这麽圆了,唔,那时候和小嵘在屋顶喝
酒的时候,月亮还是是半弯的呢,一晃都这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