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红抱着老猫,来到了被废弃的院落。
只有在这里,才不容易被人发现她即将做的事情。也只有在这里,即使是被人听到声音,
也有解释推卸的理由。
咬了咬牙,将腰间的蚕丝垂绦解下,打成一个活结,套上了老猫的脖颈,然后开始用力往
里收。
老猫发现了不对,开始拼命挣扎,发出凄厉而尖锐的叫声。
芊红白皙的手背,顿时被抓出几条细而艳红的伤口。细密的血珠,从伤处慢慢泌出。
她又急又痛,情急慌乱中抓住丝绦的一端,让猫身悬空而起,然后往身旁的桃树枝上打了
个死结。
老猫如即将绞死的囚犯般,被吊了起来,在半空中扭动挣扎。
芊红站在旁边,惊恐失措的看着这一幕。
渐渐的,老猫不再挣扎。它张开了嘴,伴着大量白色唾液涌出,暗紫色的舌头从嘴里吐了
出来。
那对异色的眼睛,笼着一层泪雾,大大的睁着。
芊红慢慢走过去,将仍然温暖柔软的猫尸从树枝上解下。然后,从怀中掏出柄锋利小刀。
她很害怕,手在不停的发抖,泪水也不可抑止的从眼内涌现……但为了阿紫,这件事非做
不可。
芊红笨拙的将小刀插入猫尸的肚子,然后向下划。因为没有经验,弄得满手满袖鲜血。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院墙外传来一声尖叫。
然后,是女子慌乱离开的细碎脚步声。
“谁?!谁在那里?!”芊红听到这动静,什么也顾不得了,提着猫尸便声音的方向冲去
。
只来得及看到,一个丫头离开的隐约背影。
却来不及追,已是走得远了。
芊红顿了顿足,知道行迹事情已经败露。
但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在众人赶到之前,让阿紫自由。
至于以后的事情,只有等到以后再说。
第30章
核对完昨日的账目,丽娘斜斜靠在屋内的锦榻之上,懒懒卧着,从婢女手中接过盏雪燕粥
。
刚要凑到唇边轻呷,却只见派去查看芊红的丫头,神色慌乱的小跑进屋,扑通一声朝丽娘
跪下,全身都在发着抖:“夫人!小小……小姐,小姐是妖怪啊!”
“小姐怎会是妖怪?你怎么说话的?!”丽娘听她这般说亲生女儿,不由得勃然大怒。
一扬手,将那盏雪燕粥掷在丫头脚边,打得粉碎,发出砰然巨响,溅湿了丫头半幅石榴裙
。
丫头被这巨响一震,陡然从混乱中清醒明白过来,连忙向主母解释:“我、我不是这个意
思……我一直跟着小姐……看着她,去了那个废院子,把小咪在树上吊死了,还剖开小咪
的肚子,弄得满手都是血……我看小姐,八成是中了邪,被什么附了身……”
丽娘瞪了那丫头片刻后,头脑渐渐冷静。
这丫头是她一手使出来的,平素也是最知进退、懂礼数的一个。她不可能,在自己面前撒
谎……特别是,这种听起来相当拙劣,而且毫不讨好的谎。
回想近半年来,芊红的形容,也的确是无故消瘦憔悴。而夏生初进家门,也曾说过芊红被
妖物缠身……说起来,这些话,并非无迹可寻。
沉吟片刻后,丽娘站起身,望了望在场的几名婢女,沉声道:“现在,你们几个跟我去废
屋……小姐这事,若有半点声张,仔细你们的皮!”
几名婢女连忙应了,跟在丽娘身后。
丽娘行至屋门口,又想起些什么,转过身来,望向随侍的一名婢女:“你去把夏生唤来…
…不要多说,就说我找他有事。”
芊红半月后就要出嫁,纵然真的是被附了身,也不宜对外流露半点消息。
既是这样,就最好不要在外面寻和尚道士之流来驱鬼。
幸好,柳府里还有个,懂得画符、观人气色的柳夏生。这些个月的相处,丽娘已经很了解
他软弱顺从、容易受人摆布操纵的性格。
她有把握,如果是他的话,就绝对不会泄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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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用来封印的八封阵已被打散,手脚处的铁锁链也被芊红解开。阿紫渐渐觉得精神
好了些,于是坐起身,闭目养神。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匆匆的脚步声自阶梯而下,接着是芊红焦急的声音传来:“阿紫、阿
紫!”
“怎么了?”
阿紫睁开眼,看到芊红鬓发蓬乱,青葱十指和长袖上,全是半凝固的血渍。她手中提着一
条已经开膛的肥大猫尸,碎步小跑到阿紫身旁,慌乱急切道:“我、我……划开它的肚皮
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有,我杀猫的时候,被人看见了!”
“真是麻烦……”阿紫听完后皱了皱眉头,向芊红伸出手,“把它给我。”
接过余温尚存的猫尸,阿紫深深吸了口气,聚集起残存的妖力,伸出右手,指甲陡长,锐
利如刀。
只见阿紫锋利而菲薄的指甲,插入了猫皮与筋肉的间隙,似毫无阻碍般苏苏游走。
不一会儿,就见猫皮与猫身分离。阿紫将红通通的猫尸抛开,手中,只剩下张沾着血丝的
雪白猫皮。
芊红只觉眼前一花,就见阿紫已非赤裸,而是穿上了件雪白绸纺、领口袖口镶毛的冬衣。
“小姐,多谢你救命之恩。”阿紫站起身,朝芊红深深一躬,脸色惨白如纸,“此事既败
,我走之后,你一定会有麻烦……但阿紫此番自顾不暇,帮不得小姐了。小姐保重。”
说完,正欲离去,却见芊红一把将他抓住:“阿紫,明天就是你的天劫……你该怎么办?
不如,我和你一起走,再也不要回来!”
阿紫愣了片刻,忽然笑了,伸手轻轻抚上芊红面颊:“小姐,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你
和杨家三郎是命定的姻缘,逃也逃不了。阿紫是妖,只是想借小姐富贵命格避天劫……我
们没有结果。”
“再说,阿紫妖力已散,自保尚且艰难,更没办法带小姐走。”
“那你的天劫……该怎么办?”芊红望着他,慢慢松开手,泪水若断线的珍珠滑落,喃喃
道。
芊红已经知道被骗,却没有丝毫怨悔憎恨,只是担心着阿紫的安危。阿紫心中,也不是丝
毫没有触动。
“还有半天时间……运气好的话,或者可以再找到助我避天劫的人……就是运气不好,说
不定也可以靠自己捱过去。”阿紫俯下身子,轻轻吻了她的额头,“小姐……对不起。”
话音袅袅尤在耳边,芊红只觉面前一阵冷风拂过。
妖狐已无踪迹。
第31章
夏生原以为能够和宝璃一起,安安稳稳消磨掉整个下午的时光。
谁料到,泡好的碧螺春尚烫手,就看见丽娘房里的一名丫头脚步匆忙的踏进小院,高声喊
着:“少爷!少爷!”
夏生听到这声唤,不由得错愕片刻,随即苦笑了一下。
他在柳家,不被丽娘承认,向来饱受轻视慢待。在银楼时自不必说,纵是家中下人,遇见
他时虽不至直呼姓名,也是模糊带过,从没有人唤过他“少爷”。
所以乍一听闻,难免错愕。
丽娘身边的人,自是不能怠慢。夏生连忙放下手中茶盏,和宝璃一起从屋内迎出。
“少爷,夫人唤你过去。”丫头走到夏生对面,朝他福了福,擦擦额头上细细香汗。
“不知夫人唤相公有何事?”宝璃轻轻皱了下眉头,开口询问。
“夫人有事要和少爷商量……少夫人,不方便知道。”宝璃和这丫头曾同为服侍丽娘的婢
女,如今她虽称宝璃一声“少夫人”,言语间却全无敬意。
宝璃性情虽是个温柔和顺的,遇此情形,也难免觉得尴尬羞愤。她被这一句抢白,脸顿时
通红,遮遮掩掩的垂下眼帘。
夏生看出她心事,怕话说得越多越糟,连忙上前对那丫头道:“我这就随你去。”
说完,又轻轻捏了下宝璃的手,要她放宽心。与此同时,胸口不禁微酸。
宝璃会遭到这种情形,到底,也是因为自己的关系。
假如自己这个“少爷”稍微名副其实的话,宝璃又怎会被下人看轻?
虽说这场姻缘,不由他半点做主……但宝璃既是成了他的妻,他就要负责到底。
但,她竟连起码的尊严也无法拥有。
如果能够放下柳府的一切,切断所有的亲缘羁绊,过着单纯的生活,哪怕是打柴耕田,也
比现在快活得多吧。
但是,他是柳夏生。背负了太多沉重责任、礼法伦常的柳夏生。
所以,他甚至无从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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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随着那丫头,在偌大的柳府内,急匆匆行走。
当发现行进的路线,是朝向封印阿紫的废屋时,夏生的心开始一点点下沉。
发生了什么事?阿紫,被人发现了吗?
那样的话……自己该怎么向大娘和爹爹解释?如果说出阿紫是诱惑芊红的妖狐,并拿出证
据的话,他们一定会杀了阿紫……
但如果不说的话,又拿什么解释,一个大活人被锁在地窖中?
不愿看着他死,但又不能放他……究竟,该拿他怎么办?
夏生在极度的忐忑和担心之中,与那丫头一起来到了废屋前。那里,丽娘和几名丫头已经
在等待。
见夏生来了,丽娘急忙迎上去,含泪握住了他的手:“夏生,现在只有你才能救芊红了!
”
夏生被她突如其来的话,和从未有过的亲昵态度,弄得有些无措,嗫嚅着试探道:“大、
大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芊红像是中了邪,被这屋里的鬼魂附了身……她就在这屋里的地窖内。夏生,请你务必
救救她!”丽娘几乎声泪俱下。
“大娘……你们,都还没进去过吗?”夏生小心翼翼询问。
丽娘和丫头们都点点头。
夏生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废屋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鬼魂,也就更没有所谓附身之说。
想必,只是芊红发现了阿紫的所在,与他在这里相会。
但阿紫的皮已被自己烧掉,离了地窖便无法活命,她绝对放不走阿紫。
纵是把芊红带出来,她也应该不会泄露阿紫的存在……这样,只要把事情全部推给鬼魂作
崇,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请大娘稍候,我这就去带妹子出来。”想到这里,夏生朝丽娘拱手一躬,便转身,想要
向地窖的入口方向走去。
谁知,还未抬步,就看见芊红提着一盏琉璃灯,从地窖处爬了上来,慢慢走到丽娘和夏生
面前。
她身形消瘦,眼眸深黑,穿着白绫的袄儿,火红色罗裙,袖口和手上沾满鲜血。
风吹过,只见裙袂飘飘,真若奈何桥上徘徊魂魄。
“娘,我谁也不要嫁。”芊红在丽娘对面站定了,眼神飘渺的幽幽一笑,“还有……我要
离开这里,不做柳家的女儿了。”
“你这孩子,究竟在说什么?!”丽娘听她说出这番话,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把抱住
女儿,揉进怀中,“敢是中了邪,胡言乱语么?”
“他需要我,却不能到这里来……所以,我要去找他。”芊红慢慢摇头,唇边勾起个浅浅
笑容,“我要和他,在一起。”
“夏生、夏生!”丽娘求助的望向一旁的夏生。
“妹子这是邪气冲了……需要回去好好将养。”夏生别无它法,只有硬着头皮撒谎。
丽娘却立即信了,连忙差人扶住芊红,和夏生一起朝芊红的住所慌乱而行。
第32章
芊红的闺房中,夏生在丽娘期待的目光下,洒了符水贴了符咒后,便匆匆离开柳府。
从芊红断断续续的话语中,他已经清楚,明日就是阿紫的天劫。而阿紫,已不在地窖中。
阿紫是会害人的妖孽……这件事,再明白不过了。但,一想到他有可能在雷霆怒火下魂飞
魄散,就说不出的难过揪心。
为何要逃?即使是被封印千百年,总有自由的一天,好过顷刻就要面对失去魂魄的危险。
如果阿紫真的形魂皆灭……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阿紫在明天之前带回来,再度封印。
夏生雇了马车,让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苏州城内清虚观。日头微微西斜时,他已经踏上
了清虚观的青石阶,看到了供养着三清的大殿上,缭绕升腾的烟雾。
手心开始微微出汗。不是万不得以,他绝对不会来到这里,求那个人。
殿前剪完烛花的半百老道,看到了朝这边走过来的夏生,笑着迎过来:“请问施主是进香
,还是布施?”
“我是青城山三清观,裴道长的俗家弟子。”夏生朝老道深深一躬,“敢问钟道长可在?
”
“贫道正是。贵客到访,真是难得。”老道拈须哈哈一笑,引夏生进入清虚观,走向待客
小筑,“自被青城山驱逐至此,已有三十年岁月……是裴老道,让你来见我的么?”
“不是……是在下,有一事相求。”来到由竹子搭成的小筑内,夏生盘膝,与这钟姓道士
面对面坐下,讷讷的看着竹案上,飘着袅袅热气的香茶。
这钟姓道士,之所以会在三十年前被青城山逐出,是因为他所修道法,为正道所不能容。
用死去孩童骨髓炼法器、用妇人经血画镇妖符……而且屡教不改,终令人忍无可忍。
“哦,是这样。”老道低声道,神情有刹那的惆怅,“我却是很想念师兄弟们的……怎奈
,他们就容不下我。”
随即,又激动起来,一拍竹案:“什么正道玄法?全是狗屁!所谓道术,只要能够勇猛精
进,强大有效,管它用什么方法得来!反正,一样是除妖助人,一样是为人所用!”
夏生有求于他。虽心里不敢苟同,表面上却隐忍不发。
“你可是,为了那只妖狐而来。”过了片刻,老道平静下来,忽然开口。
“……正是。”夏生虽知道他本领神通,却还是微微诧异。
“哦,是我养的小鬼,刚刚跟我说的。”老道笑了笑,一个榛子般大小、血红的头颅在他
肩膀处怯生生探出,“你和那妖狐的事,我已知晓。”
夏生想起他和阿紫从前的那些难堪事,也被这老道全部知晓,不禁垂下头,脸红到了耳根
。
“我知道,你是被逼。”老道了然的拍拍夏生肩头,笑道,“这妖狐虽可恶,却为你失去
一目……不过,你既然求到我这里,我也要些报偿才好。”
“道长需要何物,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呈给道长。”夏生抬起头,连忙应承。
“我要那只妖狐。”老道说着话,原本慈祥的面容渐渐扭曲,混浊的眼睛里忽然闪出贪婪
的光,“我向来所见管狐使,皆只是平常狐狸或猫狗炼成……如果,用能够修成人形的狐
精炼成管狐使,供我驱使,不知该是如何强大厉害。”
夏生握着茶杯的手,不由得抖了抖。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到了他的手背上。
所谓管狐使,是邪术的一种。那是种用极残忍的方法将动物杀死,然后驱使动物魂魄的邪
术。
“对不起,道长……恕我难以从命。”夏生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准备离去,同时开始后
悔来求这老道。
这钟姓道士果然如裴师父所说,是奸邪之辈……怪只怪,自己被蒙了心,居然来求他。
老道却飞快的伸出手,一把抓住夏生的腕狞笑:“今天你既是求到我头上,这事情不让我
帮都不成!那报酬,更是容不得你不给!”
夏生用力甩掉老道的手,拔足向外跑去。
身后,却尤自传来老道的声音:“天地万物,皆为人所生,皆应为人所用。夏生,再好好
想想你死去的孩子,他再去害人的话……”
夏生的心忽然冷了,慢慢停下脚步。
还有选择吗?不,从阿紫杀死那无辜的孩子开始,就再也不能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