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不能容你。”
须臾,只见阿紫居高临下的冷冷看著他,又慢慢笑了:“放心,我不会杀你。只是,你得
留下眼睛、舌头和双手。”
正在这时,却只见夏生衣衫不整,从木屋里气喘吁吁的跑出来,大喊著:“阿紫,不要这
样!”
阿紫的动作顿了顿,却望也不望夏生:“……那又要怎样?他就这般回去,定会到处宣扬
,惹上事非。我可不想,被人扰了此间的清静。”
说完,他平举起手中剑,便要朝陵王孙刺去。
夏生咬著牙,冲到阿紫的面前,伸开双臂护住陵王孙:“阿紫,不要这样做!”
“你让开!”阿紫的眉毛渐渐拧起,目光灼灼。
“……我不让。”夏生转过身,用双手一把抓住陵王孙的衣襟,焦急道,“你快发誓,发
誓不会把这里的一切对任何人提起!”
陵王孙垂下眼,见一只白骨手,正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襟,早唬得心胆俱寒,抖著声音道:
“我、我发誓……”
夏生松了口气,放开陵王孙,转身面朝阿紫:“他已经发过誓了,放他走吧。”
“夏生,好歹你也做了近二十年的人,又在人间游历了二百年,还不了解人这种东西吗?
”阿紫仍然逼视著陵王孙,手中剑未曾放下,目光中凶狠更没有减去半分。
“无论如何……阿紫,我不能看到你这样做。”夏生朝阿紫走过去,用右手握住那柄如秋
水寒澈的宝剑剑身,眼中含泪,“你一定要这样做的话……就先毁了我的肉身,让我再无
力阻止。”
说完,夏生竟往前一靠,让阿紫手中剑刺进了自己的左肩。
剑身嗤然入肉,却不见太多的血流出。
“住、住手,夏生!”
阿紫顿时情急失措,连忙撒手,任那柄尖端沾著点血渍的宝剑砰然落地。
“还不快走!”趁此机会,夏生忍痛转头,对著仍坐在地上的陵王孙大吼。
陵王孙被这一吼,才算勉强回过神来。
他跌跌撞撞的从地上爬起来,朝距阿紫相反的方向夺命而逃。
“夏生,这是何苦。”
过了良久,阿紫方悠悠长叹一声,将夏生揽入怀中,狠狠揉了几下他及肩披散的黑发:“
你这个身体比不得活人,尤其受不得刀伤剑伤……你可知,就这道伤口,又要费多大周章
?”
“……对不起。”夏生靠在他怀中,轻声道歉。
泪水,早不知不觉滑落脸颊。
二百年光阴如梭。阿紫耗费了多少心血精力,才为他炼出这具盛放魂魄的完美容器,他再
清楚不过。
“……以後,无论在什麽样的情况下,我不许你再伤害自己。”
阿紫略带无奈的声音,在耳边轻轻低诉。夏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
无星无月的夜,凄风寒雨。
然而在这冰冷的夜里,阿紫的拥抱,如此温暖。
5
陵王孙头脑近乎空白的,在漆黑寒冷的夜里独自跋涉。直至看到东方微微开始发白,直至
看到远处出现大队影影绰绰的人马时,还微微发着怔。
“……小王爷……小王爷……”
那队人马渐渐靠近,发现了神情恍惚、满身泥泞的陵王孙,连忙翻身下马,将他簇拥着,
边问长问短,边送上车辇。
陵王孙一路上沉默不语,直到回了陵王府,他仍是一言不发。门客下人们皆以为他是一时
惊着了,也不再多问,只耐着心服侍照顾,等待他慢慢好转。
午时,陵王孙洗沐完毕,换了新衣新冠,在自己的卧房中静静坐着。身旁两个平素最宠爱
的姬妾,正小心翼翼在房中为他点上一炉安神香。
“给我……请青羊宫的宫主来。”陵王孙望着在房中忙碌的两个姬妾,忽然开口。
“啊,小王爷您终于……”其中一个平素最善解语的美姬,刚想上前嘘寒问暖,忽然看见
他此时的冰冷不奈目光,又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下,“是,妾身这就差人去唤。”
陵王孙长长出了口气,向后仰倒在锦榻上,心中思绪起伏。
这青羊宫,因了画符除妖、炼丹益寿的本事,在整个城中颇有名气。就是陵王,也常去朝
神,请他们的丹药吃。
陵王孙一则年纪轻,二则身体健壮,生活的又得意,所以从前,对这些倒是不太在意热衷
。
如今这件妖异阴诡的事,看来也只能依仗青羊宫了。
**********************
在房中等了约摸一个时辰,陵王孙见到了青羊宫主。
出乎他的意料,这青羊宫主,竟是个一身缁衣,清秀和蔼的年轻道人。只见他微笑着对陵
王孙躬了躬身:“不知,小王爷有何事召唤贫道?”
纵是见他年少,心内有些轻慢不忿,陵王孙还是不得不把昨夜的经历,全部向他道来。
“如此,待贫道占上一卦,看此二人为何物。”
青羊宫主听完后,神色渐渐凝重。他走到桌案前,从衣袖内取出一个装有铜钱的空心龟甲
,开始卜卦。
最古老的卜卦,是揲蓍起卦。而如今,已大都演化为以钱代蓍。
仔细看过钱币六次在桌上所呈的总卦,青羊宫主缓缓开口道:“小王爷所遇,一为五百年
狐妖,一为肉白骨。”
“狐妖我曾听说过……但何物为肉白骨?”陵王孙有些疑惑,凑上前去询问。
“所谓肉白骨,是要寻一新尸,将皮肉尽数剔去,只留白骨。”青羊宫主眉头轻蹙,解释
道,“然后用血蟾蜍、毒白蟒、人面蛛、千年肉芝、深海中过万年的大珍珠……等物,熬
成汤药。最后,施法者要抱着白骨,投身汤药,不饮不食,捱过七七四十九日。”
“虽说此后,白骨便可复生皮肉,新生成施法人所要的模样,不老不死。但却往往只是一
具看似活着,却似行尸走肉的身体……需知,人死之后,若无深重怨念牵绊,魂魄会立刻
进入轮回。再强的摄魂术,也没办法唤回一个人的前生精魂……而且此法,确实过于艰辛
凶险。”青羊宫主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不说那些用来熬制汤药的东西,就算穷尽人
的一生精力也不可能找全……就是泡在那含有剧毒汤药中,不饮不食的四十九日,也足以
令任何人丧命。”
“所以,只有狐妖才可以做到这些!”陵王孙恍然大悟,“而且我看到的那具肉白骨,显
然是有着人类魂魄!”
青羊宫主点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没错。不过,那妖狐所耗费的心血精力,与其间所
捱的辗转痛苦,一点都没有少。”
世上任何妖术,其实都是在逆天而行。不可能,不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不知妖狐与那人,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牵绊……令妖狐,竟用情若此。
“小王爷,他们开始留宿您时,并无恶意……甚至之前,还留宿了许多迷途客,做了不少
好事。”青羊宫主转过身,又对陵王孙躬了躬,“他们虽属异类,又走得不是正道,却未
曾有过卑劣恶行,更未曾害人性命,得饶且饶,就由他们去吧。”
“不行!”听到青羊宫主竟为妖物求情,陵王孙怒气陡生,用力拍了下桌案,“我昨夜所
受惊吓屈辱,又该算在哪里?!”
他不会忘记,自己是如何被阿紫用剑指着,如何在泥水中摸爬滚打,惊惧难当的过了整夜
——
他一生锦衣玉食,处处受人呵护奉承,何曾遭此奇耻大辱。
须臾,陵王孙又望着青羊宫主,慢慢笑了:“宫主,可是怕了那妖物?你,就不怕我拆了
你的青羊宫?”
青羊宫主别过眼去,咬了咬下唇,忽然大笑:“小王爷拆青羊宫,先要问陵王答不答应。
”
“你……”
“既是小王爷执意如此,贫道自会去收服他们,给小王爷一个交待。告辞。”
放下这句话后,青羊宫主沉下脸来,转过身,大踏步的离开了卧房。
如果不答应陵王孙,虽说不至于真的拆了青羊宫……但此后的麻烦,必定是会连绵不断。
既是还在替人捉妖除怪、炼丹画符,就是未离尘寰、未脱凡俗。所行所为,自然或多或少
,也要受到世间权势的桎锢牵累。
他身为一宫之主,门下弟子众多。所思所虑,由不得个人喜恶。
陵王孙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忍着气,心中仍忿忿未平。
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道士而已。
不过,青羊宫主向来一诺千金。他这一去,自己便可放心。
6
昨夜坠了一夜细雨,今天又阴了半日。近午时,方渐渐晴起来。
眼下已是傍晚,阿紫懒懒靠在木屋门前的躺椅上,闲看西方漫天舒卷的火烧云,与将落未
落的夕阳,等著夏生归家。
真是的……这家夥的右手还没长全,却已经开始婆婆妈妈,管些有的没的事情。
上回带夏生去附近的小村落逛了一圈,他回来就开始感慨,说是此处竟连一个大夫也没有
,人得了病、意外受了伤,或是孕妇生产,还要将人送到百里外去。有些本是来得及治疗
的,竟被在路上延误时辰,断送性命。
当然,夏生若仅仅这样,发发感慨也就罢了……结果第二天开始,他每日都要去上山采药
草,回来分类研磨。
看来,夏生是开始做他的郎中梦了。为此,妖狐不知取笑了他多少次。
阿紫的唇角斜斜朝上勾起,露出个宠溺的笑。
虽说见夏生这样做,自己每每都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每每对他嘲笑挖苦……但不得不偷偷
承认,那样全身心投入的夏生,非常漂亮。
似乎,全身都散发出某种灿烂的光华,令人迷恋。
妖狐用白玉般的修长手指,绞住自己一绺鸦色长发,在指间慢慢磨挲。
饭都在锅里蒸著了。今天,回来得有些晚呢。
刚想到这里,忽见西方落霞中,一道白虹冲天。其间,隐隐有肃杀正气。
阿紫暗叫一声不好,连忙从躺椅上飞身而起,便朝相反的方向逃逸。
逃了没多远,却已被困住。
脚下的土地金光汹涌,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八卦阵图。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圣兽,狰
狞舞爪的镇守四方。
如此,少不得一搏。
阿紫伸出双手,只见指甲暴长,化做刀般锋利。乌发若鸦翼般,在身後无风怒张,黑眸瞬
间变做荧荧碧绿。
阿紫怒吼一声,十指陡张,便朝守护东方的青龙冲去。
他只想冲破此阵,速速离开,不欲缠斗。
谁知,只一招,就见了胜负。
青龙在他靠近的刹那,化做一道锐利无匹的青色罡气。阿紫的指甲刚触及,便片片碎裂。
身上华贵紫衣,被割得道道褴褛。
青羊宫主慢慢走到自己布下的四象八卦阵旁,面无表情的看著这幕。
一般而言,以狐妖倔强骄傲的性子,怎麽样也会舍命搏上几搏。谁知这一击未中,那妖狐
竟退至阵内,不再有任何试图攻击逃脱的举动。
阿紫散著凌乱长发,一身狼狈,忽然在阵中间慢慢跪下,将头重重磕入尘埃,声音凄厉:
“上仙法力高强莫测,阿紫非上仙敌手!念在五百年修行不易,请饶我一命!”
说完,阿紫张开嘴,吐出一颗笼著紫气寒烟的狐珠,双手奉上。
青羊宫主微微有些诧异。
狐珠,是狐妖修行之本,珍贵无比,往往被看作胜过一切。失却了此物,相当於自毁半数
法力道行。
这妖狐,竟如此爱命惜命。
“我应承你。”
青羊宫主微微叹了口气,拂尘一掀,将妖狐的狐珠纳入掌心。与此同时,收了四象八卦阵
。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向来降妖伏怪,只是将其封印,从不伤及性命。
阿紫全身脱力的跪在地上,捂著胸轻轻咳嗽著。脸色唇色,一片纸样惨白:“可是陵王孙
,差上仙来的麽……请上仙放过夏生……昨夜,要杀陵王孙的,只有阿紫一人……”
见青羊宫主沈默不语,阿紫又往下继续道:“夏生虽和阿紫同属异类,却没有任何法力道
行,又心地善良,绝对不会害人,更不会给上仙带来任何麻烦……陵王孙若要交待,只需
带阿紫前去,再寻具平常白骨给他看……”
“好的,我放过他。”青羊宫主见阿紫哀切恳求,似乎隐隐明白他为何这般轻易交出狐珠
,心内也有些感慨触动。
问世间,情之一字为何。
“……多谢上仙。”妖狐笑得安然,强撑著软弱无力的身子,朝青羊宫主歪歪斜斜磕了个
头。
当初夏生选择舍命相救,只是因为他心地善良,又对阿紫心怀内疚。
所以,纵然没有阿紫在身边,夏生也一定会,过得很好。
**********************
夏生背著满满一篓药草,迎著落日余晖,急急忙忙往家中赶去。
今天走得远,回来晚了些。想必,又要看阿紫脸色。
远远望去,只见一道隐隐炊烟,从木屋的方向升起──是阿紫蒸了饭,在等他归家。
心中欣喜还未来得及浮现,夏生忽然觉得胸口剧痛。膝下一软,跪倒在地。
几乎是在顷刻间,冷汗便布满了全身──
阿紫出事了。
妖狐虽将他魂魄从影中分出,又为他重造身体,但两人之间,仍有精魂互相缠绕,无法分
离。
所以,阿紫和他若有一人身亡,另一人也不能活在世上;有一方遭遇剧变,另一方必有强
烈感应。
夏生弃了背上药篓,惊惶失措的从地上爬起来,拼命朝所居住木屋的方向,拔足狂奔。
(7)
总算来得及。
阿紫一身紫衣尽裂,长发凌乱,脸色惨白的跪在尘埃中。阿紫的身旁,立着个年轻清秀的
道人。
道人紧握的右手内,隐隐透出股寒气紫烟。
看到这一幕,再加上身体适才强烈的感应,夏生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夏生跑到阿紫的身旁扶他,情急得几乎落泪:“阿紫!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阿紫看了他一眼,伸手就将他推开,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声音神情冷
淡,“夏生,你不该这时候回来……你走吧。”
“你要我走?阿紫,你要我走到哪里去?”夏生听了他的话,再忍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哈哈哈……这天大地大……”阿紫却不看他,仰头长笑道,“夏生,你去哪里都好。”
“经上仙点化,我已经,决意追随上仙修行……妖之道,终究比不得仙正途。所以,我连
以前所炼妖珠都交出了,从此斩却往事孽缘,七情六欲,从头开始。”笑声甫停,妖狐目
光深邃的望向夏生。
仿若,要将夏生的模样,一刀一刀刻在心里:“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对了,等你右手
长齐,就去那村子做个草头郎中也不错……但记得,你不老不死,所以在同一个地方,至
多待上十年八年,一定要搬迁一次。还有,千万要爱惜自己,不要受刀伤剑伤……你这身
子终究比不得活人,我这一走,就再没有法子替你治疗……”
“你不是执意离开了吗?!还罗嗦这么多?!”夏生越听越冷,全身都打着颤,死死盯着
对面的阿紫,已是泪流满面。
是啊……若非阿紫自己愿意,纵然是大罗真仙,也万难逼出其体内的狐珠。
阿紫别过眼,看了看旁边站着的青羊宫主,强笑道:“上仙,我们走。”
相处二百年,夏生的性情,他再明白不过……那么至诚老实的一个人,只要别人随口骗骗
,就会轻易认了真。
而阿紫,是最擅长变化骗术的狐。
“等等!”夏生擦去眼角泪水,冲上前去,左手一把拉住青羊宫主的衣袖,“道长,我还
有话要说!”
青羊宫主有些疑惑的停下脚步,望向夏生。
却见夏生眼内出现一抹凶恶杀机。他仍是白骨的右手,迅速拔出腰间采药用的镰刀,狠狠
朝青羊宫主当头劈下。
青羊宫主面对这突出其来的一击,急忙侧身让过。与此同时,用拂尘割断了夏生拉住的那
幅衣袖,有些狼狈的后退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