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膀抖动,无法抑制呜咽的声音……“A,A……A……别哭……别哭啊……”
听到妈妈慌乱的声音,我才恍觉她还在我身边,我努力地要看她却怎么也看不清楚,我才知道原来我竟在哭。……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从来不应该在爸爸妈妈面前哭泣的……我拼命要止住眼泪却无论如何止不住,肺腑酸痛得痉挛得让我时时地几乎要昏厥过去。妈妈抓着我的肩膀让我靠着她。无力地依偎着妈妈,突然想起小时候她从来不要我牵她的手和衣服。
妈妈……我的眼泪如泉水一样涌出。闻到妈妈颈畔传来的高雅的香水,我拼命咬紧牙齿却终究止不住泪水簌簌。
“对不起……A。”
妈妈在说话。我不知道她是在表达什么。我只是死死地瞪着自己膨胀出来的肚子,然后拿拳头去打它。
“A……你干什么!A,你疯了!——汉轩,快来呀!你快来呀!”
似乎早就侯在门外的爸爸冲进来抓住了我的手,但是腹痛如绞的我已经意识黑暗。“A!”第一次看到一向端方严谨的爸爸在我面前哭出声来,但是我已无法睁大眼睛。晕过去的前夕,我模糊地想人们都说上帝总是含着微笑在高高的云端看着这世界所有的人,其实你们不知道上帝他也哭泣。一定是他的眼泪掉在了我的脸上,不然为何我的眼睛会如此刺痛面颊会如此灼热。
……
在高二的下学期,我辍学了。
高三前的一个寒假,我在一家偏僻的小医院里生下了一个婴儿。我不知道爸爸和妈妈是怎样处理它的,我似乎一直在沉睡中,清醒过来我已毫发无伤地回到家里。我只是有点奇怪,那天我如此用力地打它,为什么这个婴儿居然还能顽强地挣扎到这个世界上,而不是提前在我腹中死去。
回到家里那天,正好是我十六岁的生日。爸爸妈妈捧着生日蛋糕来到我的床前,我正奇怪一向忙得脚不沾地的他们何时也能闲得记住我的生日了,他们就告诉我他们拒绝了随团去欧洲免费旅游的机会,希望能多陪陪我。
是吗?十六岁。——难怪我觉得心境如此凄凉,原来我已老了。对别人来讲十六岁还是花季,可恹恹的我,却只觉十六岁已是暮年。
只是看着几乎是近于讨好地对我强作欢容的爸爸妈妈,我干涸的心田里还是如栽下了刺蒺藜一般会阵阵地痛。一向以铁面清风的形象屹立于政坛的爸爸!一直被誉为高官夫人国际形象代言人的美丽高雅的妈妈!如果让社会和公众知道这样的夫妻俩居然有一个被男同学轮暴后产下婴儿的儿子,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办!
虽然才短短几个月,可是爸爸的头发已经白了多了。第一次看到一向意气风发的爸爸也竟然有如此疲倦和黯然的神色……妈妈的眼光也总是有点怯怯的。儿子受到同学强暴却不能声张,……只能屈辱地吞下这一口怨气,只因为他们的儿子那见不得人的肉体的秘密。
——果然,爸爸说了其实那天刘卫和汤森送我回来时,他和妈妈就看出来我是被他们凌辱了。可是爸爸和妈妈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还感谢他们送我回来。因为……不能撕开事实。
一旦撕开事实,我的身体的秘密就会让爸爸和妈妈无法招架。
所以……被强暴了就被强暴了吧。……反正是儿子,又不会怀孕。……可是他们没料到会成这样的结局。
……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是不是要好一点。
没有我,我身体里的这个灵魂再不会痛苦不会绝望地哭泣,也再不会让父母悲哀和感觉无法说出的屈辱。死……死很容易,用刀子划一下手腕呀,或是用剪刀割破颈动脉呀,或是从这五楼的房间里跳下去呀,或是把封锁厨房把口鼻对准打开的煤气喷嘴呀,或是吃下毒药躺进浴缸呀……我的出生似乎从来没有给过父母以安慰,我想如果我去了,至少也要选择一种不给他们带来任何麻烦的死法吧。
第二天我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准备出门。……我没有带任何东西,只带了足够买安眠药和饮料的钱。我想写一句“爸爸妈妈,祝你们永远幸福”可是手指颤抖得写不出成形的字句。……我坐在书桌前把那几张被眼泪湿成一团的纸扔进垃圾篓。……正当我站起来准备出门的时候。爸爸进来了。
爸爸似乎想说什么却难以启齿的样子。
一向上电视讲话,面对千千万万民众也能谈笑自若的爸爸,此刻面对我竟如此慌乱。……慌乱?是的……他看着我不停地搓手,坐在我床上东拉西扯了几句最后终于才说出正题。
……爸爸递给我一本存折。
“A……这是我和妈妈给你的心意。”
我打开存折,看到那巨大的数字几乎瞪圆了眼睛!爸爸,我知他的职位虽然地位显赫可其实工资并不顶高,何况正直如爸爸,也从来不会私下捞油水之类……这……凑出这一笔巨款决非易事。
“爸……这……”我困惑而不解。
爸爸看着我,深深叹一口气,柔声道:“小A,大学毕业后到美国去动手术吧。”
我不明白爸爸的意思。
爸爸又说:“我帮你打听了,这种手术只有满了二十岁的成年人才能被允许做。你现在才十六岁,读完大学应该刚好。”
看我还是怔怔地瞧着他,爸爸又深叹一口气道:“现在不是有了可以成功变性的技术了么?我和你妈妈准备送你到美国去动手术,因为我们想那里的技术大概会好一点。”
我终于明白过来。……然而我却说不出话。
爸爸看着我,布满红丝的眼睛里有我从来不敢想象的泪水。
“A,对不起。原谅我们好吗?……也许我们一直在深深伤害你,可是……相信我们,爸爸和妈妈一直都是爱你的。因为——你是我们唯一的儿子。”
儿子……唯一的儿子……是的。
我颤抖的意识,第一次感受到血液的热度,正缓缓漫过我心头。
“A……原谅我们。”
抬起头来,看见不知何时站在爸爸身后的妈妈,依旧素净着脸孔,也是满脸的泪。她泣不成声,说:“A,原谅妈妈,原谅妈妈。”
啊……爸爸……妈妈。
如果……生命可以这样重新开始。
爸爸含着泪笑着说:“A,去做手术吧。到时你就是我们真真正正、真真正正的儿子……我和妈妈还等着你给我们娶媳妇回来好抱孙子呢!”
妈妈也哽咽着说:“小A,去做了手术,忘掉这所有的发生的事吧!当这些事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醒来就全没有了!”
原来……原来上帝也会给我微笑的容颜。原来……原来生命还有这么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也就是说,在不久的将来,只要我满了二十岁,我就可以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再不必在性别的夹缝里流下绝望的泪。
好——遗忘吧。把这些、所有的!前尘旧事全都遗忘——不管那是屈辱的、悲哀的、阴暗的、绝望的——全都准备遗忘吧!
我和爸爸妈妈抱头痛哭。
夜深了之后,我从被窝里爬出来,费力地打开窗子,把那两张准备用来买安眠药的钞票远远扔进城市的夜空。
在霓虹灯下它们飘飘而去,象蝴蝶。
我休学在家复习了一年半,以同等学力考上了离家很近的一所高等学府。
原来希望就是火焰,可以为人的生命燃烧出血色和热量。
知道有一个全新的人生在不远的将来等待着我,我无法压抑心情的紧张和激动。几乎时时刻刻,我的心脏都处于一种快要麻痹的狂跳里。
我不再怕陌生人,也开始能很自如地和他们交流。
我本来是走读的。尽管未来的希望犹如我紧拽着线的风筝,终将一步步靠近。可是在这个可耻的肉体尚未自人间完全消失之前,我仍是不能住进学生宿舍的。
可是大一刚开始,爸爸就必须去西亚出访。作为领导出访的惯例,妈妈是应该跟随的。实在不放心我一人在家的爸爸,头一次破例动用了他的权力,向学校领导打了招呼,暂时分配给我一间单独的宿舍。在他们回国之前,我就暂时住在了学校里。
-------------To be continue
莎·S
6
CHAPTER6
18年后
孽子之正文篇
正值新生入学的时候,晚春清新芳香的花粉和尘埃,在暖暖的太阳里浮动飞舞。
此刻五点,晚饭时间。楼梯间全是吵吵嚷嚷着下楼的男生。
这时,一个逆流而上的男生引起了无数人的注意。即使在清一色的男生中,他的高大和俊美以及冷漠成熟的气质,依旧让无数学生一再好奇而歆羡地回头。
他身后跟着司机和仆佣模样的两个男人,提着行李。应是才来的新生。
这个男生在大一男生宿舍顶楼的某间房门前站住了。
长长的内廊,阻挡了光,只有借着廊顶上的路灯,看清楚那门上鲜明的寝室号:——504。
其中一个男人放下行李,掏出钥匙开了寝室门,和另一个男人把行李箱全扛进了空无一人的宿舍。
另两张床还空着。同住的两个男生应该还没来。
两个男人开始卖力地收拾床铺整理行李,而那个身材高大的男生就漠然地袖着手站在一边。直到两个男人终于把一切打叠妥当。
“少爷,我们就先回去了。”
男生只是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铺好的床褥上。
男人们已经迈出步子,却仍回头犹疑地看着男生。
“少爷——真的不再考虑了吗?还是回家住好吗?这里谁来服侍您呢?”
走到门边的一个男人终于忍不住哀求地开口。——明明家里离大学这么近,为什么少爷偏要搬到学校来住——他们这些下属真的不明白!
“你们可以滚了。”
男生的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轰走了这两个关心自己的下属。
是春天的微曛的黄昏。
带着媚意的光线,从阳台上投递进来,照射到男生所住的下铺床沿上。那里贴着的白纸标签上,用潦草的字写着铺主的名字。——孟飞。
孟飞!
是的,他叫孟飞!
他是赫赫有名的孟氏实业有限公司董事孟清远的儿子……他叫孟飞。
每个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叫孟飞,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自己的真正名字是什么。
十岁以前,所有的记忆都是甜蜜而温馨的。英俊而有成就的爸爸,漂亮而富仪态的妈妈,他是爸爸妈妈捧在手心里的小心肝。因为家里三个兄弟姊妹中,他最小。
一度还真以为自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
直到十岁那年,和姐姐吵架,突然被骂“你这野种!被爸爸妈妈捡回来的臭小孩,还嚣张什么!”
虽然闻声赶来的爸爸立即狠狠地揍了姐姐,可是他还是呆楞住了。
终于反应过来,立刻含着泪猛烈地反驳姐姐!
“我不是野种!我不是野种!爸爸妈妈,我才不是野种对不对?”
这样大声叫着急切地去寻求父母眼光和表情里的肯定,却,看见,无法掩饰的,爸爸端正脸上的些微的尴尬,妈妈眼里的轻飘的心虚。……
事实就是如此揭开。
他不是那个让自己引以为傲的父母的亲生儿子,而是被家里的仆人何叔从他家乡那座偏僻小镇上的医院里捡来的。据说他当时被扔在那所简陋医院的卫生间的垃圾桶里,要不是心善的何叔觉得可怜捡回了这个刚出生大概还没有几个时辰的婴儿,他大概早就死在那所医院里了。
……怎样的事实。被父母狠心抛弃的孩子!
刚开始知晓事实,心里满天满天的只有痛恨。
有时候自己都奇怪,那么幼小的自己那么幼小的心脏,究竟是腾出了何处来盛载那样无法按捺的恨意。
从此不再守在养父养母的身前的撒娇撒痴,也习惯在兄长姐姐争夺食物和玩具的时候退避三舍。
自知没有资格,——我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尽管养父母已经不止一次地温柔地劝慰过自己“就把我们当成亲生父母吧!”
尽管姐姐含着泪不知一次地反复向自己说过“对不起!你是我的亲弟弟!永远都是!”
脸上是带着笑在应承,心里却根本听不进去。
身子一直在学校和家庭里徘徊,思绪却飞得很远很远。
常常坐在接送自己上下学的汽车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想着在这遥远的遥远的人世间,芸芸的芸芸的众生里,到底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为什么他们要将我抛弃。
不知从何时开始,不论醒或是睡,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
年幼的时候,是想着要将他们找出来找出来,然后号哭着问一声他们:为什么要将我抛弃!
而今渐渐长成,年少的伤感早已被坚硬如铁的憎恨取替。无数次地想象着手指用力,放到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的颈项上,把他一点一点掐死,给他濒死的瞳孔里,最后留下自己残酷的笑意。
无数次想象那个男人的面孔,在无数次的想象里,每一次,他的容颜都不尽相同,相同的只有每一次想象到他时的恨意。
不要让我找到你!——……因为,我是如此恨你。
同寝室的两个室友似乎还没有来到的迹象。
落寞的孟飞站起来,从阳台往外看着这校园的晚景。这时,金乌已渐渐西落,从阳台外,可以看到渐渐变得肃穆的夜色,感受到夜晚的槐花的香气,正一阵阵地升腾上五楼,看到那树梢横斜的天空,已经悄悄地沁出了一弯苍白的眉月,——可以觉察到、认识到,黄昏的步履已渐行渐远,黑衣的夜晚正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缓缓走来。——孟飞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觉得在这里,就在这里,就在自己站立的这里,多少年前,就是这同一时刻,有一个不同的人,似乎也跟自己有过同样的思绪……
这奇妙的思想使他心惊。猛然转身,视看这满壁陈旧的宿舍。
这时夜色已晚,华灯初放,把宿舍满壁陈旧的壁纸,映得如日本和室一般洁白和鲜明。
就算如此,也能大看得出,这个宿舍,不知已住进过多少届的学生,留下了多少青春的故事和记忆。
为什么总觉得这个普通的宿舍里,似乎曾经隐藏过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是自己胡思乱想吧。
叹一口气,孟飞准备洗漱了就寝。
躺到床上,却一直清醒无眠。终于要睡着了却突然迷迷糊糊地惊醒。似乎睡梦中有谁在耳畔哭泣,轻声地哀求着“救救我,救救我……”
那么近,那么分明,让孟飞产生有人就在身畔啜泣的错觉。
可是猛然睁开眼睛,却依旧一室光明的,一室空虚。
还没熄灯,应该还没到11点钟。
隔壁寝室不知在讲什么黄色笑话,几个男生张狂地大笑,隔墙的邻床似乎还笑得厉害过头边拿拳头锤墙边笑,震动得孟飞这边的墙上墙壁粉簌簌地往下掉。
孟飞恼怒,坐起身来就套裤子,准备过去警告他们一下,但他的眼光——却突然凝固了。
墙粉簌簌处,露出班驳陆离的旧墙皮。就在那污黄的旧墙皮上,有几个浅浅的刻成的潦草字迹。
——……救救我。
心脏象被铁钉刺过,突然的一激灵和激动和恐惧。——那是什么。
纤细的、神经质的……似乎是用指甲划出的字迹。——……救救我。
孟飞猛地跳下床来,从常备的工具刀里拿出刮刀开始飞快地刮墙壁。……小心地轻轻刮掉上面的一层石灰粉,就露出原来的旧墙皮。
满心以为还能看到什么让人惊骇万端的留言,可是孟飞失望了。
满壁的陈旧的灰白上,只有那浅浅的几个指甲印……——救救我。
…………救救你……
你是谁?
是生活在哪一个年代的哪一个时空的你?
你当时是处在什么样的困境,只能如此凄哀而隐忍地在墙上写下这样的字迹?
……你是谁?
……然而,没有人能回答这样的问题。
孟飞叹一口气,拿刷子过来刷掉掉落在床边沿上的墙粉。再提起床单抖了抖,重新铺好。
正准备熄灯继续睡觉,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谁?”该是来晚的室友吧。
“请开一下门好吗?我们没来得及去领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