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捷走出船舱,见百里骥又坐在船弦上望着浩淼的江水出神。梦若溪也跟了出来,看到面色苍白的百里骥立刻
皱了皱眉,低声道:“你看出来没有,骏逸似乎很怕水。”
百里捷微微点头,目光落到男孩已经攥得发白的指关节上。
梦若溪奇道:“那你还让他坐在那里?衣裳溅湿了都没知没觉的,快去把他抱回来吧!”
“我何尝没拦过他”,百里捷叹气道:“只一个闪神他就又跑出来了。心既在此,就由他去吧。”
梦若溪沉默了一会儿,将目光转向百里捷说:“有时候我觉得你这两个儿子实在不简单。且不说骏卿,单就这几
个月骏逸在宫里的表现,真是大大超出我的意料。”
“哦?”百里捷也调回视线,有些不解地看着好友。
“依涵音阁的规矩,我们的私事尽量不动用阁里的部署。最近黎阳的局势分去我们大部分注意,加上我低估了浮
云在东渝皇宫中的势力,因此只是以梦府的名义来打通关系。这几天看了宫中传出来的情报我才发现,我的疏漏
几乎将骏逸害死,他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在周旋。”
百里捷疑惑地问道:“他自己的力量?”
“是。进宫前,我给了他五千两的银票。”见百里捷脸上露出惊讶且不赞同的神色,梦若溪忙说:“我知道是我
欠考虑了,当时只顾及着宫人贪婪势利,怕他吃亏,等后来仔细思量才发现诸般不妥......可另我惊讶的是,骏
逸竟将这笔钱藏得好好的,分文未动就打点了周围的宫人。”
“骏逸的荷包中确实有一叠银票”,百里捷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过你说他自己打点了宫人是怎么回事?”
“进宫后的头两个月,他到处闲逛,缠着宫人聊天说故事,丝毫没有异常的举动。若非阁里的暗探看见我和他接
触所以稍稍留意了他,还真没人会发现他在闲逛时还夹带了东西。他把御医馆药童送他的野花种给了御花园管事
,管事一高兴送了他盆芍药;他将芍药送给了府库的女官,那女官喜爱非常,偷偷给了他一块香墨;他把墨转赠
了藏书阁的书正,得到了一本誊抄的茶经;他又将茶经送给了茶房管事,管事视若珍宝,将御用的茶叶装了一盒
给他;他把茶叶送给一个嗜茶如命的御医,竟换得一棵贡品山参!”
“骏逸或许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也许吧。但骏逸竟能利用他们的喜好以物易物,拿到了连御医馆都存数不多的药材。此时宫中恰有一名宫女重病
,骏逸将那山参悄悄送去给她,保住了她的性命。那宫女看似普通,却是皇上奶娘的幺女,大内总管程福的外甥
女。事后两人都非常感激骏逸,因那山参是贡品不好张扬,所以都暗暗关照他的起居用度。骏逸以幼龄独自入宫
,又是给不受宠的太子当陪读,若非他们额外照看,哪能不受些怠慢?如果这一切都是巧合,那我也只能说,骏逸
实在是福星当头。”
百里捷感叹道:“我这些年与家人聚少离多,只知道他们兄弟俩自小伶俐,没想到骏逸竟然如此聪明。”
梦若溪不甚赞同地摇头反问:“仅仅是聪明么?你我六七岁是个什么情形你可还记得?”
百里捷一震,目光又投向了坐在船弦上的孩子。
梦若溪也随着他看向百里骥,继续慢慢说道:“后来,骏逸不知怎的卷入了皇后与太子的争斗中,他的表现更加
让人瞠目结舌。也多亏了他的突然介入,皇后和太子两方势力都有些异常动作,让涵音阁收集到了不少新情报。
我们发现沈皇后很可能是浮云的人,东渝皇宫也几乎被浮云控制。”
百里捷再次看向好友,阔朗的眉间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你先别急!”梦若溪知道他担心何事,忙劝慰道:“事情似乎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好像另有人在暗中保护嫂子
。浮云行事隐秘,虽然涵音阁有眼线混入,但为小心谨慎我们只能等他主动联络。你不熟悉这些江湖事务,还是
我来想办法吧。倒是这次骏逸如此急迫的赶去宁西......我想,他会不会......”
正说着,两人几乎同时瞟见百里骥竟然摇摇晃晃想要站起来。梦若溪身形一掠落到船弦,将快要失去重心的百里
骥扶住。紧跟而至的百里捷抱起儿子,见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单薄的小身体似乎更轻了。
百里骥这才看到两人,连忙向百里捷说:“爹,我们这样走是不是太慢了?还是骑马赶路要快些。”
百里捷与梦若溪换了个眼色,一面往船舱里走一面答道:“你的身体状况经不得马上的颠簸,况且现在这个季节
走水路也不慢。”
百里骥隔着衣服摸上心口的玉佩,虽然不能十分确定,但他总觉得这奇怪的血痕像是在向自己求援。昨晚他又梦
见百里骐满身血污的被绑在高高的杆子上,惊醒之后便再也无法成眠,睁着眼睛躺到了天亮。即使反复告诉自己
以那家伙的能耐断不至于落到梦中那般田地,可是没亲眼证实前他老是惴惴不安。
按百里骥的本意原想骑马走旱地,但百里捷、梦若溪他们说什么也不同意。后来温文提出走水路,得到了除他以
外所有人的赞同。考虑到几个“大人”肯在他语焉不详的解释下顺从自己赶去宁西的坚持,百里骥最终咬牙同意
取道水路。等上了船他才开始后悔,水陆虽然平稳但要慢得多,加之四周茫茫的都是水,恐惧和担心让他整日的寝
食无心。明明一看见水就紧张,可待在船舱里他又坐不安宁,总是挂心水流风向。若再这么折腾下去,他怕是早晚
会得神经衰弱。
眼见就要进入船舱,百里骥不由抬头看了看被风吹得满满的帆,心中默默估算着。虽然这几日东北风大盛,但毕
竟是在逆流行船,速度受到很大的限制。照这么个走法,就算天天有这么适合的风向,至少也还要五、六天的时
间才能到达彭津。丰水从那里开始就无法行船了,而从彭津到宁西还有八十里的路程,马车要走两天......如果
小娘亲和百里骐真有什么意外,就现在这么个走法等到了宁西黄花菜也凉了!
百里骥还在努力琢磨怎样才能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让百里捷和梦若溪改走旱路,百里捷已经将他放在了舱房中的
床塌上。紧跟而至的梦若溪刚走到床边,忽然一顿又转身走了出去。
百里捷一面替他拉过被子,一面随口问道: “那块玉佩上的瑕疵真的是原来就有么?”
百里骥心头一跳,连忙答道: “大概是吧,我不记得了,原来也没太注意。”
百里捷闻言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抬头看着百里骥的眼睛.
力保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 百里骥藏在被子下的手却暗暗攥紧了。
对视了一会儿,百里捷神态自若的掉转视线,继续将被子掖好。百里骥心下疑惑,偷眼瞄着他面上的神情。可百里
捷面色如常,他瞧了半天也不见端倪。
突然船身明显地晃了晃,接着门“砰”的一声被撞开,翠绿的身影在门边一闪,便向着躺在床上百里骥急掠而来
。
54 朋友情谊
百里骥难以置信地看着如同八爪鱼般抱住自己的何姝,边努力挣脱边问道:“何姑姑,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想你啦!”何姝笑嘻嘻的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向坐在床边的百里捷道:“百里将军别介意,你家小骥实
在太好玩了......”
百里捷对何姝的性格略有了解,本也不打算拘泥于礼数,站起来微微笑道:“何姑娘不必客气,‘将军’两字当
不起了,直接叫我的名字便可。姑娘少坐,骏逸也正好闷得很呢。”
话音刚落,梦若溪浑身上下湿漉漉地出现在门口,何姝扑哧一笑,打趣地问道:“你下江里头摸鱼去了?”
梦若溪冷着脸道:“死女人,你出来!”
何姝一扬头,颇为傲气地说:“出去就出去!反正也靠岸了。”说着便将百里骥从还没躺热的被窝拽出来抱在怀
里道:“大热天还闷在这里。走,姑姑带你骑大马去!”本来还在挣扎的百里骥一听到要骑马,立刻乖乖让她抱
着往船舱外走。百里捷微怔了一下便跟了上去,梦若溪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也只得作罢。
出了船舱,百里骥才发现原来船已经停在了岸边,刚才的震动恐怕就是由于在非泊口处强行停船引起的。心中虽
然奇怪,但好歹是遂了他的意,所以百里骥识相的收起了好奇心,咽下已到嘴边的疑问。
此时船工早搭起踏板,何姝却不从上面过,只在船弦处借力一跃就抱着百里骥稳稳落到了几丈外的草地上。跟在
后面的百里捷眼中露出由衷赞叹,倒是梦若溪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
将船遣走,梦若溪跺跺鞋中的水,咬牙瞪了何姝一眼,后者在一旁似毫无知觉般逗着怀中一脸无奈的百里骥玩。
隐隐一阵车马声传来,没多久就见四匹毛色黑亮的骏马拉着一辆油成墨色的雕花马车来到近前。看见坐在车驾上
的白衣少年,梦若溪眉头皱得更紧了。
何姝冲少年露齿一笑,带百里骥钻进了马车中。只见马车的内部构造更加精美绝伦,每一寸空间都显示出舒适与
华丽的完美结合。将百里骥放在软垫上,何姝又探出身子向少年感慨道:“老秋,你这车可真够绝的!”
叶知秋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向百里骥和梦若溪点点头。
梦若溪看着这套张扬的车马,无奈地叹口气:“知秋,你就不能弄辆朴素点的车么?”
少年木着脸答道:“造不出来。”
“那也可以买别人造好的......”梦若溪无力地揉着太阳穴。
“不舒服。”少年依然是语调平淡言辞简洁。
何姝笑着拍拍叶知秋的肩插言道:“要我们天下第一的能工巧匠去买别人造的东西?亏你想的出来!纵使你舍得
银子,老秋还不愿意呢,是不是?”
叶知秋端坐在原处,对何姝的话没有任何的反应。何姝丝毫不觉尴尬,笑着冲还站在地上的两人招手说:“百里
大哥,你不上来坐么?臭桃花,别愣着啊,我们还要赶路不是?”
百里捷向何姝微微一笑道:“叶少侠造的车自然是好的,不过若是我们都上车却是略嫌挤了些。”
梦若溪深知好友的脾气,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便向叶知秋走了过去。少年不等他开口就利落地跳下车,将左右
两匹马从车驾上解下来交给百里捷和梦若溪,复又翻身坐回原来的位置。抬手将衣襟领口一丝不苟地整理平整,
少年一言不发地扬鞭赶起了马车。百里捷和梦若溪也很快策马赶上,两骑一车相距不远,在不算宽阔的土路上奔
驰起来。
一路上百里捷都若有所思,梦若溪也少有的板起脸,叶知秋更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言语,只有懒懒靠在车里的
何姝对着时常走神的百里骥自顾自地说笑。轻车骏马,一行人走得很快,天色刚暗便到了一个小镇。
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几人若不想连夜赶路就别无选择。望见如此精致的马车,小二早殷勤地迎了出来。何姝跳下
车,回身将百里骥也抱了下来。
看着已经走进大门三人,百里骥拉拉何姝的袖子问道:“这般显眼的车马就这么放着不管?”
“放着好了,敢偷老秋的东西绝对讨不了好去。”何姝老神在在地眨眨眼。
客栈虽然简陋倒也还干净,简单用了些饭菜后,几人就各自回房休息了。五个人四间房,百里骥明白现阶段想要
自己独房睡纯属奢望,原打算和百里捷一间,哪知何姝问都不问他的意见就拖他“同房”。不仅如此,何姝还“
好心”地要来浴汤,将他扒光了一顿猛洗。若非在宫中有过更为不堪回首的经历,百里骥还真是没信心能熬过来
。
好容易挨到他洗完了,何姝又换了水自己洗起来,边洗还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不但不避讳,洗到高兴时竟然还
叫百里骥过去替她擦背。百里骥在现代时也没见过这么“开放”的女人,万般无奈下只得闭眼装睡。原本他最近
总也睡不好,没想到经过何姝这么一折腾分散了注意,没装多久就真得睡了过去。
何姝听得百里骥气息变化,穿好衣服探头一看,果然见他歪在床上抱着被子睡熟了。微微笑着给他盖好被子,何
姝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夜已转浓,何姝瞥着过道没人,闪身蹿到把头的房间,按特殊的节奏敲了敲门,房门开处露出叶知秋那张招牌的
扑克脸。
少年只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回到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何姝也不多话,反手把门闩好,默默走到床沿边坐下。早在屋
中的梦若溪就着桌上摇曳的烛光看完手中的书信,便向火上将薄如蝉翼的信纸燃了。那纸遇火辄化,没有任何的
灰烬,只留一缕青烟萦绕在烛焰周围。
何姝见他化了信,低声问:“你怎么看?”
梦若溪面色凝重,沉默了一会方道:“几份情报竟出入这么大,若非浮云那边察觉就只能是......无论如何,为
安全起见先召他回来吧。”
叶知秋几不可见地点点头,何姝闷闷地道:“温文和思危也都说阁中有可能混进了细作,我却是不信的。”
梦若溪见她情绪低落,摇头叹道:“你也忒急性子了。这些都只是推断,并没有什么证据。也许完全是我们多心
呢,你别过分在意才好。明天你就和知秋回去吧......”
何姝一听,立刻跳起来怒道:“你再叫我回去试试!信不信我还能把你踢到江里!”
梦若溪严肃地看着她说:“这算我的私事,与涵音阁无关,你们不要牵涉进来。”
何姝气极,干瞪着梦若溪说不出话。一旁安静的少年忽然开口道:“你可曾拿我们当朋友?若今日你我相易,你
便能袖手旁观?这次的事大家都已知道了,温大哥特意派我们来一同护送镇北将军家小。你不必多言,我们既然
来了便断不会就这么回去的。”
何姝惊讶地看着少年,连生气都忘了,怔怔地咕嘟道:“自打我认识你,你还是头回一气说了这么些个字
耶......”
叶知秋瞟了她一眼,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的话不是自他口中说出来似的。
梦若溪自知拗不过两人,情势所限也只得默许了。
何姝见少年又变回了木头,便转头向梦若溪问道:“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百里将军?”
梦若溪略一沉吟,慢慢答道:“未查实前你先别声张,让他知道了也只能徒增烦忧。我们已经加快了速度,先赶
到宁西再作打算吧。”
55 故人相见
崔参趴在桌子边上看着邵翩翩,后者正端着个小瓷盅慢慢地喝着茶。等了半天,少年终于按捺不住,挪到邵翩翩
身边小声道:“娘......”
美妇放下茶盅将手一摆说:“你省省吧!也不想想自己惹了多大的祸,如今求我也没用了。”
崔参抱着邵翩翩的腰身,用额头蹭着她的胳膊,使出自己的杀手锏撒娇道:“娘,孩儿已经知错了。可现在孩儿
要出去找个人,并不是胡闹啊!您就让我出去这一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