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离开得很匆忙,据说是生了急病,可是近前的人都知道没那么简单。一些风言风语,冯时彦也略略听过,从没仔细打听。只是想到那个总是一脸天真憨笑的少年,心里多少有些怅然。
这怅然也只是一瞬而已,他摇了摇头,牵马出了宫门。
一脚踩上马镫,远远的听到有人在叫:“是冯侍卫么?”
冯时彦听着声音有些耳熟,便回头去瞧,只见一个人影一瘸一拐的向他跑了过来。
到了近前的时候,冯时彦不禁皱起了眉。这人明显就是个乞丐!头发显然是很久没洗过了,虽然它的主人很努力的将它们归拢到一起,可总是有几根“桀骜不驯”翘出来。那身衣服似乎质料还不错,可惜太单薄了,根本无法御寒,而且破的破,污的污,几乎皱成了一团。脚上的靴子也踢破了洞。整个人就那么抖索着,冯时彦看着都代他冷。
“你是……”
“我是……”那人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仿佛觉得报出自己的名字很羞耻,但很快他就放弃了这点尊严,“我是周景轩呀,你不记得了?第一次见面,咱们还打过一架。”
冯时彦吓了一跳,他当然记得周景轩,可记忆中的模样却怎么也无法跟眼前这张脸重叠起来。他认识的周景轩是个身姿矫健、英气勃勃的少年,而这个人太瘦了,瘦得几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因为瘦,他的两颊深陷下去,一双眼睛则凸现出来,格外的大,却是茫然无神。脸色是青黄的,嘴唇苍白干裂,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冯时彦看了他许久,才找出一些当初的影子。他简直不敢相信,才几个月的时间,好端端一个人竟能变成这副模样!“周将军……”
周景轩惨然一笑:“我早不是什么将军了。”
“哦,那你……”冯时彦很想问他怎么落到这种地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被我爹赶出了家门。”周景轩轻描淡写了一句,摆明了不想多说。
“那你找我有事?”
“正是。”无神的眼睛忽然迸发出热切的光芒,“求你跟八皇子说,我想见他!”
冯时彦一呆:“这个……”
“只是带个话儿而已,看在咱们以前还有一些交情,我求你了。”两个月来,周景轩天天冒着严寒守在宫门口,只希望能见到个熟人,把这话传到澹台仪隆那里去。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冯时彦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就替你传这个话,至于八皇子见不见你,我就不敢说了。”
“他一定会见我的,一定会的。”周景轩喃喃自语着,像是对冯时彦说,又像是对他自己说。
看着他坚定执著的模样,冯时彦只能在心里再次叹了口气。
十七
周景轩一瘸一拐的回到自己寄居的破庙,他的心情几乎可以用雀跃来形容,所以脚步也好像比平时轻快许多。
他马上就要见到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了,只要冯时彦把话带到,他就能见到他了!一想到这里,他几乎就要跳起来,可他很快就记起来,自己的腿是不能跳跃的。
那天从皇宫被带回去,父亲便将他暴打一顿,逐出了家门。这条腿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受了伤,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救治,最终落下了些残疾。
没有钱,也没有医药,身上的伤足足养了两个月才好,而第一件想做的事,便是去见那人。
即使明知道自己落到这步田地全拜那人所赐,却从不曾恨过,只是想见他,越是伤口疼得厉害的时候,越想见他。
冯时彦答应明天给他回复,可是周景轩发现,他已经等不到明天了。匆匆的扒了两口昨天的剩饭,坐在干草铺成的床铺上,开始幻想见面时的情景。那人会有什么反应?欣喜、吃惊还是伤感?
忽然,周景轩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一跃而起,冲到后院打了桶水。他并不想喝水,只是借着水面打量自己。离开家后就不曾照过镜子,这一看几乎把他吓坏了。
水中那憔悴如鬼的人真的是他么?那苍白的脸,无神的眼睛、蓬乱的头发……怪不得那时冯时彦都认不出来。
周景轩到抽了一口凉气,这副模样怎么去见人?于是就着冰冷的井水,仔细地将头脸洗了一遍,冰凉的寒气让他直打哆嗦,可跟心中的热火一比,又不算什么了。
掏出仅有的十几个铜钱,这是他靠为人写书信和做短工赚来的。紧紧地把它们握在手里,直奔向旧衣店。
曾经,他穿的衣服,都是从最好的绸缎庄选取最精良的布料,然后交给京城里最有名的裁缝量身定做的,有时候做得不如意,他就会生气的扔到角落里不肯穿,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以前是那么奢侈。
手心握出了汗,他却不敢把那可怜的几个铜钱露出来。仅是一件最不起眼的半旧衣服,也需要比这些高上几倍的价钱。
还好,又有新的客人进来,店伙忙着招呼去了。周景轩假作看衣服,慢慢走到门边。
这里离大门只有一步,那店伙正帮客人试衣裳,顾不到这边。只要抓起这衣裳,飞跑出去……不行,这是做贼呀!他是安定侯的儿子,他已经给家门抹上了一层难以洗清的耻辱,不能再……
“你做什么?”
直到那伙计的厉喝传到耳边,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先一步行动了,于是慌慌张张地抱着衣服出了门。
“阿黄,拦住他!”
门口的大黄狗汪汪叫得人心慌,一不留神就被它咬住了裤脚,周景轩用力一甩,“嘶啦”一声,裤脚就被撤裂开了。
以他现在的腿脚,是绝对跑不过这条狗的,抬头看了一眼不算太高的房顶,咬了咬牙,纵身而上。
跑远了还能听到狗叫声,以及闻声赶来的掌柜气急败坏的吼声:“你是死人么?衣裳丢了怎不去追?”
“那个是飞贼,追不上……”店伙的声音有些委屈。
“胡说!真要是飞贼,不去劫大户,跑到咱们这破店里偷旧衣服……”
后面的话便模糊不清了,跑了不知多远,他在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停了下来。想起刚刚那掌柜和店伙的对话,他开始抱着衣服大笑。可不知为什么,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也许是冷风吹进了眼睛里,因为那泪水和朔风一样冰冷。
十八
第二天早上,天还是灰蒙蒙的,周景轩就在宫门外面等了,才站了一会儿,天空居然稀稀落落飘起雪花来。
陆陆续续有人从宫门进出,每一次伸长脖子去看,都让周景轩失望一回。
一直等到上午,脚下的积雪也有一寸来深了,早就失去御寒功能的薄低靴挡不住阴冷的地气,周景轩只好在原地不停的跺脚。
终于,一抬头间,冯时彦的身影出现了,周景轩焦急地向他背后张望,却更失望的发现他只是一个人。
“他呢?八皇子呢?”
“他不会来了,他说他不想见你。”冯时彦的眼中露出些怜悯,这个结果是他早就预料到的。
“怎么可能?你没跟他说,是我要见他么?”心开始慌乱起来,却也不肯相信这是事实。
“说了。”
冯时彦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提到“周景轩”这个名字,澹台仪隆先是一脸茫然,随即露出厌恶的神色:“他见我做什么?叫他滚,我看见他那张蠢脸就讨厌。”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不想见自己?他们都那么好了,他说话那么温柔,还信誓旦旦的愿意为自己承担罪责,不可能的!
眼看冯时彦转身欲走,周景轩连忙扑上去将他拉住:“你说谎!你没跟他说对不对?你故意编出一套话来让我对他死心是不是?你们怕我缠住他!不会的,我保证不会的!我就是想看看他,我看他一眼就走!真的,我保证……我求你……”
慢慢的,慢慢的,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我求你……”
冯时彦偏过头,下意识的避开了周景轩的眼睛,那双眼里的乞求、哀戚、无助和绝望几乎让他承受不住,只有这样他才能冷静的开口:“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抽身欲走,可周景轩紧紧地拉住他不放——这已是他唯一的希望。“别走,让我见他!”
冯时彦无奈,反手一掌击在周景轩肩头,迫他放手。周景轩肩头一沉,避开这一掌,反取冯时彦小腹,另一只手抓住了冯时彦的右臂。
“放开!”
“我要见他!”
“哎,跟你说不清楚!”无奈之下,冯时彦只得出手反击。
两人的功夫本就相差极远,何况周景轩因伤缠绵病榻,身体虚弱已极,这一架根本没有打头。不到一会儿,周景轩身上就落了不少拳脚,可他抓住冯时彦的那只手,却死活不肯放开。
冯时彦无奈,只好施展擒拿手抓住周景轩双臂,向后一翻,将他反背着手按倒在雪地里。
“别在纠缠下去了,没用的。”
半边脸埋在雪里,那雪像无数根刚针刺得脸上的肌肤生痛,周景轩挣扎着,嘴里反反复复只剩下了一句:“让我见他,让我见他!”
一声声的嘶吼,声音并不大,可听在人耳里,却有一种仿佛要连心肺也吼出来的错觉。每听到一回,冯时彦的眼皮就不由得跳了一下。终于,他凝视着周景轩一会儿,松开了手。
“好吧,我带你去见他。”
十九
不知冯时彦从哪里找来的侍卫服和腰牌,周景轩顺顺利利的混进了宫中。
“你就在这里等我。”
在一片松树林下,冯时彦停下来说道。
周景轩一愣:“这里离‘烨华阁’还远……”话说了一半,胸口忽然一麻,竟是被冯时彦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你要做什么?”
冯时彦不答,抓起他的腰带向上一跃,两人一同跃入松间。冯时彦将周景轩安放在一枚粗大的松枝上,又伸手点了他的哑穴:“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带殿下来。”
周景轩不知他有什么意图,心中惊疑不定,可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看他扬长而去。
这片松林平日很少有人来,甚是寂寥,周景轩也不担心被人撞见。过了一会儿,只听脚踩积雪的声音越来越响,一人道:“你神神秘秘的叫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听到这声音,周景轩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从盖雪的松枝间看过去,果然见到了那朝思暮想的人。几个月不见,他越发清俊了,一袭大红披风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周景轩心里一阵激动,就想冲下去跟澹台仪隆相见,可任他再怎么运气冲破穴道,也是徒劳无功,只能干着急而已。
“殿下,那周景轩一定要见您。”
提到这个名字,澹台仪隆顿时变了颜色:“我不是说过让他滚,你难道听不懂么?”
“可是,他现下境况很是不好,已被安定侯逐出了家门……”
“那是他家的事,我管不着。时彦,你不会把我叫来,就为了说这个吧?我要走了。”
“殿下请留步!”冯时彦跨上几步挡在他的身前,“殿下,不管怎么说,他是从咱们这里出去的。而且,他对您一片忠心,会落到这个地步也是因为您。”
“与我何干?明明是那小子色胆包天,他被赶出去就是活该!是我母妃慈悲,不愿将事情闹大,不然,早要了他的狗命!”那声音,斩钉截铁,不带半点温情,周景轩听在耳里,不由打了个寒噤。
“可他说是您对他……对他……”
澹台仪隆俊脸涨得通红:“我对他怎么了?就他那个德行,配么?时彦,你是一直跟着我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讨厌那小子讨厌得要死!”
“可他现下等在宫门外头,说见不到殿下就不肯走。这种积雪天气,我怕他冻死。”
“那就让他冻死好了。”澹台仪隆的口气满是幸灾乐祸,“冻死了我就再不用看到那张又呆又蠢的脸。算了,我不想提这个人,以后你也不许在我耳边提他,烦死了。对了,要过年了,母后说要给我置几件冬衣,你跟我去。”
冯时彦忙道:“娘娘差微臣出宫办些事,不能耽搁。”
“那你还为那臭小子的事来烦我,还不去办?母妃也真是的,她身边明明那么多人,却什么事都差你去办。”澹台仪隆一面抱怨着,一面走了。
等到他的身影在雪地里消失,冯时彦轻巧的跃上树梢。“你都听见了?”伸手拍开周景轩的穴道。
周景轩脸色惨白,一张嘴,一口鲜血便直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