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欧切斯的玫瑰园——E伯爵

作者:E伯爵  录入:06-14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一八四五年四月十八日。我亲爱的玛丽从此闭上了她迷人的眼睛,沉睡到边的黑暗中——同

时,也残忍地把我抛进了痛苦的深渊。
“花都”巴黎的春天多情而又迷人,我从塞纳河边踱到协和广场,沿着香榭丽舍大街慢慢散步。寒酸的乡下女孩儿们

在衣饰华丽的太太小姐面前兜售她们篮子里的鲜花:百合、玉兰、茶花……那颜色真是漂亮啊。可是我却有些遗憾没

有看到紫罗兰。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玛丽也是这个时候,当时她正坐在那辆可爱的黑色小马车上,不紧不慢地沿着这条大街兜风。她

那如丝绸一般的金发,牛奶一样的皮肤,还有无可挑剔的美貌在一瞬间就俘虏了我的心。我立刻像疯子一样买来一大

捧紫罗兰——像她眼睛的颜色一样美的紫罗兰——拦住她的马车,把那些花献给她。
而她却大声咳嗽起来,娇小的身子抖个不停,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谢谢您,先生。”她竟一点儿也没有责怪我的卤莽,“我很喜欢花,可是我有花粉过敏症。”
我至今仍可以清楚地记起她那张天使一样的笑脸,那是我一生见过的最温柔、最善良的笑脸。
然而谁又能想到,这一场由花而起的爱情最终也由花葬送了。尽管我尽了一切努力保护玛丽不去接近它们,可是那无

处不在的精灵还是通过另一个同样冒失的追求者带走了她。
我用玛丽最喜欢的百合为她装饰灵柩,因为她曾笑着对我说,她这一生只在我们的婚礼上捧过花,真希望还能再摸摸

它们。
原本不长的街道却仿佛看不到尽头,撑着阳伞的小姐们如同怒放的鲜花一般从我身边走过,而我只想放声痛哭。
那将是一个多么可笑的情形啊: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在这样明媚的春日暖阳下悲悲切切地抹眼泪!
我的喉咙因为竭力的压抑而发疼,可是让我难受的事还不只这些——
我把手揣进口袋里,又碰到了那封该死的信。就是这封信,它对一个月都无法振作的我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这是在玛丽去世后的那个星期六送到我手中的,信封上的地址是英国古德威克的阿尔梅特城堡,署名“加尔斯·圣·

克莱尔”。
我看名字就猜到自己遇上谁了:大名鼎鼎的塞南多公爵,玛丽唯一的亲人,她的亲生哥哥,同时也是一个妄尊自大的

家伙。他用最无礼的语言要求我——不,应该是命令我在一个月内把玛丽带回英国,安葬在家族墓地中。
一个在自己妹妹生病的两年中从不来探望的男人,一个在玛丽婚礼和葬礼上都没出现过,甚至连信也没写过的哥哥,

他有什么资格在玛丽过世之后再来指手画脚。我对此极端地愤怒;他没有权利惊扰玛丽的安眠,即便他是她的哥哥!
于是我打算对这封信置之不理,可是莎尔娜劝我说:“您最好照办,先生。”她皱巴巴的手拾起了被我扔进垃圾桶里

的信,“我为圣·克莱尔家族服务了二十年,直到跟随小姐来到巴黎。我清楚公爵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相信我,你不

会愿意惹他生气的。”
我知道可敬的莎尔娜不会骗我,可是真正让我动摇的却不是这个原因——
玛丽爱她的哥哥。
虽然他对她如此冷酷,可是我善良的天使依然非常尊敬地向我描述过他有多么英俊,多么高贵,多么聪明……她是愿

意回去的,她忘不了她的家。冷静地想一想,也许和异国冰冷的土地相比,躺在亲人们的身边会更幸福。
我多么希望这个决定没有错,即使要我忍受莫大的痛苦去目睹迁葬的全过程,即使我会痛苦流涕地验证玛丽正在化为

尘土的脸,只要亲爱的妻子快乐,我乐意做任何事。
所以明天……我就将带着玛丽离开巴黎,穿越英吉利海峡去朴次茅斯,再从比德福德乘船渡过布里斯托尔湾,踏上那

块陌生的土地。
我只有这一点时间再好好看看巴黎的一切,这里曾有我最甜蜜的回忆,即使眼前的它们都已经变得苦涩。
微寒的春风拂过我的脸颊,我吻着左手上的结婚戒指,喉咙再一次剧痛:
玛丽,我的玛丽,我会永远爱你。
从圣乔治海峡吹来的风带着微微的盐味儿,滋润着英国东部的小城古德威克。
我曾在旅途中想象过玛丽的家乡是什么模样:一定非常美丽,非常可爱,没有都市的喧闹,没有腻人的脂粉气;那里

的空气应该是清新的,充满了青草的气息和野花的芬芳;那里的人们应该都像她一样善良,当我走在她曾漫步的地方

,还能从老人们的谈话中捕捉到她孩提时的笑脸……
然而我到达的时候是一个飘着细雨的傍晚。
天是阴沉沉的,黑得比任何地方都早。渔民们稀稀拉拉地拖着网从我们船边走过,我听得到他们对吝于赐给他们食物

的上帝的抱怨。我来不及看看周围的景色,只一个劲儿地提醒抬棺的脚夫“路滑”,希望他们不要颠着肩上的玛丽,

可我浓重的法国口音又让他们笑个不停。
两辆豪华的马车早已在码头外等着了,我受到管家不冷不热的礼节性的问候,随即乘车向阿尔梅特城堡赶去。
这片陌生的土地远比巴黎寒冷,我后悔没多带点儿衣服,更后悔没能让莎尔娜一起来。她说她老了,经不起长途跋涉

,也不想再回英国;但是她是爱我们的,在港口送别时她亲吻玛丽和我,苍老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如果此时她坐在我身边,我可以消除多少不必要的紧张和不安啊。
坐在对面的管家一直沉默着打量我的尴尬;他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可是挺直的腰身和浆得笔挺的衬衫显示着他多

年来遵循的规范和守则:那是一种贵族世家才有的体面。
我感到自己在他面前像个寄宿学校的小男生,显得那么幼稚。也许是为了摆脱这种局面,我试着开口:“对了……呃

,那个……”
该死,我竟忘了他的名字!
“麦克伟伯。我叫劳伦斯·麦克韦伯,蓬洛纳先生。”他灰色的眼睛里有嘲笑的神情。
“对不起,”我带着法国腔别别扭扭地道歉,“……我对英语的拼法还不太熟悉。”
“您不用客气,我会一点儿法语。”
“那太好了!”我更加脸红,“我……我想知道……公爵大人他为什么没有到码头来。”玛丽回家了,他总该来接她

吧。
管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但渐渐地就变成了明显的倨傲:
“我想您大概还不知道,大人他很忙,他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做。”
“更重要的事?”会比接玛丽更重要吗?
“当然您是不了解的。爵爷有许多公务必须亲自处理,而且宽广的社交圈子让他的朋友也很多。比如今晚,希埃娜男

爵夫人就会来作客……”
我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身为一个中产阶级出身的普通医生,我想象不到所谓的上流社会的生活有多

么“繁忙”;我对于他们尊贵地位的无知让一个佣人也可以任意嘲笑。“
但我在意的不是这些;我的胸腔里只感到一阵火烧火燎的愤怒:
这就是那个男人的态度吗?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妹妹,难道玛丽无关紧要?还是他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连

表示一下关心都不愿意!
我使劲握住手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叫“停车”,然后立刻带玛丽回法国。我脑子里嗡嗡直响,一把推开车窗,让凉

飕飕的夜风灌近来。
天越来越黑,或许是大不列颠气候潮湿的缘故,云朵像濡湿的棉被让人倍觉压抑,未褪尽的春寒夹在风里抽到我的脸

上。当马车穿过茂密的松树林时,高大的树影像黑魈魈的怪兽掠过窗前。这是一段不算太陡的上坡,马车的速度虽然

缓慢,但在不清不楚的夜色中,我还是朦朦胧胧地觉得似乎一切都在向后退,它们越来越稀疏,最后完全消失。这时

屹立在我眼前的就是威严的阿尔梅特城堡。
一阵晚风吹散了乌云,月亮像突然扯下面纱似的露出她的脸。皎洁而巨大的满月悬在城堡上方,让我一瞬间产生了“

自己看到奇迹”的错觉。
然而这就是奇迹。
这是我见过的最有气势的建筑;并非庄严华丽,也没有什么和谐端正的线条,比起比例的任何一幢民居它都算得上粗

砺,但正是这种粗砺让人竖然起敬。这是征服时代的产物,昂扬挺立的主楼还保留着七百多年前那位法国同胞不可一

世的气魄,周围是先后簇拥着它修建起来的三、四个楼体,明显地带着不同时代的风格,却又奇异地相互融合。白色

的花岗岩经历了岁月的打磨,在月光下露出它们凹凸不平的轮廓。但我知道这是脸最好的建筑师也无法创造的沧桑的

美丽。
我暂时忘记了愤怒,睁大眼睛把头探出窗外,充满赞叹的目光让麦克伟伯先生更加得意。他的腰越发挺直,一直到我

们穿过中庭,在主楼大门前停下来,他下车为我开车门时都没有再弯一下。
我没有理会他的无礼,只是紧张地盯着几个大汉从另一辆车上抬下灵柩。
“请轻一点儿……啊,小心……”我有些心疼地看着雨点儿不断落在棕色的棺椁上,又转头询问管家,“麦韦伯先生

,玛丽今晚怎么安排呢?”
“不用担心,蓬洛纳先生,城里有礼拜堂。”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进去吧。”
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这他们稳稳地把玛丽抬进了侧楼,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几个男仆把我的行李搬进屋,我脱下满是雨水的帽子和毛呢大衣,把手套和手杖交给管家,打量这幢内外差别极大的

房子:从一个宽敞的门廊进去,就是一间两层楼高的大厅。与城堡外表不同,这里的一切精致高雅,虽然大厅的格局

保留了中世纪领主议事堂的风格,在正中间是主位,但主位上的座椅不再粗犷笨重,而是用极好的木料细心雕刻着美

丽的花纹,贵金属和皮料包裹着靠背与扶手。座椅背后是一面原石砌成的墙;与四壁上镶着浮雕的护壁板不同,这面

墙只粗粗打磨过,像是主人在久远年代中残留的豪气。墙上悬挂着醒目的家族纹章:一匹咆哮的狼,脚下踩着三支荆

棘!两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与花纹统一的大理石地板互相辉映。整个房间里装饰并不多,除了角落

里的塑像、花瓶,就是墙上的油画。一些椅子规矩地靠墙放着,恰好填补了剩余的空白。主位左右和后面的墙上各开

了两个侧门。
管家告诉我,从左右侧门可以上到二楼,在二楼扶着栏杆能看见整个大厅。每次舞会,许多太太、小姐都喜欢从那里

欣赏公爵的舞姿。
我可以想象这个大厅灯火辉煌时的绚丽景象,一定充满了美酒和香粉的味道,而且浓得腻人。
“蓬洛纳先生,您的房间在三楼的南边。我已经吩咐丽莎收拾好了。”管家领着我朝右侧的门走去,而在颠簸了那么

久之后我也确实需要休息了。
“啊,大人……”一个尖细的女声突然伴随着阵阵大笑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刚跨出去的脚一下子定住了。
回过头,两个靠在一起的人影正好亲热地从侧门进来:一个是有乌黑秀发的贵妇人,大概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红

色的塔夫绸长裙,梳着流行的发式,细长的眉毛下是一对热情的棕色眼睛,她一手拿着丝绸折扇,一手还端着酒杯,

笑得花枝乱颤;另一只古铜色的大手扶在她纤细的腰上,手的主人是一个有着6英尺颀长身材的美男子,大约二十八

九岁的样子,他高雅精致的服饰,端正得几乎完美的五官,灿烂如阳光般的金发,特别是那一对紫罗兰般的眼睛,都

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他是谁。
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我这个不合时宜的存在。
那位夫人有些不自然地看了我一眼,展开折扇遮住了脸,而她身旁的人却直直地向这边走过来。
“啊,”管家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碰到他的主人,“蓬洛纳先生,这就是——”
“尊贵的塞南多公爵阁下吧?”我提高了声调,“认识您真是太——荣幸了!”
这个混蛋,竟然为了情妇扔下玛丽!
他仿佛没有听出我的讽刺,只是笑着在我的左手上扫了一眼:“好漂亮的结婚戒指!想必您就是让·杜内齐瓦·蓬洛

纳先生、我亲爱的妹夫吧?”
他有一双和玛丽一模一样的眼睛,可是这双眼睛里却没有一点儿我熟悉的温柔神色,只充斥着无礼、傲慢,还有深沉


我没有理会他主动伸出的手,却盯着那个女人:“不为我介绍一下吗?阁下。”
“哦,”他若无其事地缩回手,回头望了一眼,“她是希埃娜男爵夫人,我的……好朋友。”
我发出一阵冷笑:“一定是很重要的‘好朋友’吧?真抱歉,打搅两位了。”
我的无礼让麦克韦伯先生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而公爵却毫不在意:“一年前我收到玛丽的信,她说她结婚了,丈夫是

一位温柔而细心的外科医生。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人能让我不解风情的妹妹动心呢?可现在才知道,原来蓬洛纳先

生除了外表很斯文的以外,和玛丽的描述一点儿也不像呢!”
“是吗?”我现在活象竖起毛的刺猬,“我也常听玛丽说她有一个多么高贵完美的哥哥,可今天她那么崇拜的哥哥却

因为一个‘朋友’就冷落了。”
唇枪舌战并未破坏公爵的从容,无可否认他有极好的教养;相比之下,我那种过于露骨的愤怒倒暴露出自己市民阶层

的低微出身。
公爵的眼光在我脸上流连了一会儿,终于决定不再进一步刺激我,转头吩咐管家:“劳伦斯,蓬洛纳先生一定很累了

,请他到客房休息吧。”
“不用了!”我断然拒绝,“请先带我去礼拜堂。”
几排长长的架子上燃着两百多支晶莹雪白的蜡烛,圣母抱着圣婴慈爱地看着他们面前的信徒。我虔诚地跪下来,在胸

前划了个十字,然后把双唇印在冰冷的棺木上。
玛丽,这就是你的家乡,你的亲人,你真的喜欢这里吗?我带你回来是不是错了?请原谅我,我实在没办法喜欢你的

哥哥,即使你把他描述得那么好。今晚我和他有点儿小小的不愉快,请不要不高兴,我以后会克制自己,至少为了你

……
**着玛丽坐下来,就像在家时我们常相互依偎着看书时一样。我全身的骨骼在长途旅行之后都该死地发酸,可是此刻

我没办法安稳地躺到公爵为我准备的大床上。极度的疲倦让我的眼皮重得直往下掉,就在我的头越垂越低时,一个沙

哑的声把我从昏昏沉沉的浅睡中惊醒——
“先生,先生……您还好吧?”
一个干枯得如同老树皮般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吓得跳起来,瞌睡一下子全没了。
我后退了几步,才看清面前站着的这个老人:“对不起,我……我刚才睡着了!”

推书 20234-06-14 :巢寄生之哀音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