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微蹙的眉尖。
有点心痛。
三
有点心痛。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想伤害他。
居然一语成谶。接连几道折子送上来,都是请立皇后,忠心耿耿的老臣们一个个涕泪满襟,忧虑之情溢于言表,到后
来,措词慢慢严厉起来。我在御花园的水阁里找到重华,他锁紧眉,站在栏杆边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奏章扔了一地
。我大步走过去,一一捡起来放回桌上。
他叹口气,走过来把我拉起来:"你不用管,他们都糊涂了......立后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别人操心。"
我甩开他的手,把最后一份奏章端端正正的放回桌上,然后跪在他面前:"后宫正位不能虚悬,请陛下以社稷为重,
早日立后。"
重华一愣,冷冷开口:"长留,你是什么意思?你要我立后?"
"长留正是要陛下立后!"
他一把把我拽起来,拉着我的领口,咬着牙,一字一顿:"为什么?"
"不为什么。天下的臣民需要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如此而已。"我别过头不看他,天知道一句话说下来,我五脏肺腑
都绞成了一团。
"好!--好!--好!"他的眼睛凌厉地逼视我,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我身上剜了一刀:"你来看!"他把我推开,把高高的
一摞奏章扔到我脚下:"你看看这些!这么多人上书要我立后,我都不在乎!我不惜和上上下下百官作对,这么多年
空悬正宫,为的是谁?你倒好,居然跑来跪着求我选立皇后?!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还是不说话。
两人僵持着,我低着头,他急促的愤怒的呼吸清晰地传进耳里。
"他们为难我,连你也要为难我么?"
重华压抑了怒火的声音是冰冷的,充满了失望。我从来不知道他会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忍不住抬起头,他看着我
的眼神陌生而疏离。忍不住惊恐起来。
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我扑过去从后面抱住他:"不要走!"
他顿了一下,想掰开我的手。我抱得死紧,拼了命也不放手。他挣扎得累了,停下来,颓然的站着:"长留......你
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那你又要我怎么做?跪着求你不要立后吗?我也希望能永远像现在这样,但是,怎么可能?我要怎么要求一国之君忘
记身份放弃责任不顾一切?所以宁愿委屈也不要你担了骂名。就是因为所有人都为难你,所以我才不能为难你,否则
又还有谁来为你着想?我把脸埋在他背上,疯狂地吸取他的味道,不这样就无法克制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我只是喃喃低语:"就是为你想啊!就是因为要为你想啊!"
我不知道重华有没有听见。未来的皇后最终选定了柳丞相的女儿,大婚定在一个月后,父凭女贵,柳家一时间鸡犬升
天。下诏的那天晚上,柳丞相宴请百官,在京官员四品以上统统有份,只是一不小心漏掉了我。也罢,逢迎国丈的人
太多,未必就轮得到。倒是乐得清闲。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闻见熟悉的佛手香,先是淡淡的,然后
慢慢地近了。有什么东西轻轻的覆到身上,他握住我的手:"也不盖床被子,要是生病该怎么办?冷么?"
我笑:"原本有一点的,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突然暖和了。"
他也笑了笑,移近我,一只手环住我,一只手慢慢拨开垂在我脸边的头发:"今天下了诏。柳家的女儿,你觉得怎么
样?"
"无所谓,你觉得好就行。"我睁开眼睛,没想到他正笔直地看向我,吓了一跳:"怎么了?"
重华笑着摇摇头:"听说柳丞相宴客没有请你?还没进宫呢,倒先开始立威了,他大概忘了,他女儿还不是皇后呢。"
他的眼神丝毫没有游移,精确地命中我的眼睛。像要把我看穿一样的视线,慢慢的灼烧着我--:"没关系,好不容易
选定了一个,何苦多事?柳丞相知道了更要恨我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低,渐不可闻。勾住他的脖子坐
起来,覆在身上的衣服滑落了下去,没有人去管。我只是看着他,追逐着他的唇线,然后冷不防吻上去。
四
喘息相闻。
重华急切的叫着我的名字,他说:"长留,我保证一切都会和现在一样!"他还真敢说。然而够了,我知道我一定会相
信他的。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还真是千古名训!
柳丞相陡然捞了个国丈来当,浑身骨头都轻了好几斤,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猜他是惊喜过度导致头脑有些异变,
加上大婚的细节自有专人准备,劳动不到他头上,日子过得有些无聊,决定要摆摆威风。只可惜柳大人平时谨慎处世
,混迹官场二十余年居然一个仇家也没有!连想杀鸡儆猴也找不到目标,啧啧,真是失败!可怜他白当了这许多年的
官!
然而,演戏没有对手就会无聊,打架没有对手就会了无生趣。既然基于这样的理由,他找上我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
毕竟我的后面是以卞无穷、李裕为首的一批老臣,还有众多的武将。更重要的是,以往朝野上下只知道有长留,而今
,却有了正宫皇后。
下了朝,迎面撞上柳丞相,还有几个穿着上三品朝服的"随从"。柳丞相眯起眼看看我,打了个哈哈:"小侯爷,真是
有缘啊!"--废话,同朝为官好几年了,这会儿感叹什么啊?我也假笑:"国丈近来气色不错。"他拈着胡须:"唉,大
婚近在眼前,天天忙得头昏脑胀,小侯爷是在开我玩笑了。对了,那天请客,办事的人糊涂,忘了给小侯爷送帖子过
去,我已经骂了他一顿了。改天有空,我在寒舍摆酒,就专请您一个人!"我说:"那可不敢当!"
各怀鬼胎,相视大笑。
"小侯爷千万别客气。过几天小女进了宫,一切还指望您多多照顾呢!"
--他怕是不知道皇后的宝座那天夜里差点换了人,居然如此跋扈。
"这是什么话,我才要请大人在娘娘面前帮我多多美言几句哪!"我笑了笑,回身便走。
刚走了几步,他在背后大声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千古不易!小侯爷就算做得龙阳君,只怕皇上做不得魏
王!"
猛然住脚,据说龙身上的鳞片不容任何人触动,这一句话恰恰批到我的逆鳞,我怒不可遏,恨不得抓住他的衣领,狠
狠扇他一耳光!
我冷笑,转身一步步逼近他:"柳大人,长留做不做龙阳君还不劳您费心!倒是您刚才这番话,长留要是奏给皇上听
了,你猜皇上会怎么样?你说皇上是信我呢,还是信那个还没见过面的皇后?......到时候可还请今天在场的各位给
长留做个证啊!"
柳丞相和他身后那班只会拍马屁的家伙,一个个顿时面如土色。我不放过他,再逼进一步,柳丞相打了个趔趄,他身
后那帮人正自顾不暇,也没人去扶一把。我眯起眼睛:"长留再教国丈一件事,立了后一样可以废后,何况大礼未
成--"语毕,扬长而去。
有花堪折直须折。趁着今天还风光,当然要立刻报仇,有朝一日没了权柄仗恃,想起素日恩怨,要再报仇哪还有机会
?不过白白把自己气得吐血。
"小侯爷就算做得龙阳君,只怕皇上做不得魏王!"--走到未央宫门口,我微一驻足。要是有这一天......也罢,想那
么多有什么用?到时候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想柳丞相的脸色,又忍不住想笑,我也只是吓吓他而已。能当皇
后,那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女,素未谋面,我何苦害她?
重华忙着公事,又要熟悉大婚的种种细节,这时候去反而扰了他的心神。我想到这里,转身回去我的嵌春殿。
五
重华忙着公事,又要熟悉大婚的种种细节,这时候去反而扰了他的心神。我想到这里,转身回去我的嵌春殿。一直到
大婚当天,除了上朝,我也没有机会再见到重华。
那天很热闹,曾祖父摸着胡须说:"自从陛下登基以来,圣朝还没有过这么隆重的仪式哪!想当初先皇在位的时候,
先是迎立韦太后,册封太子,后来韦家犯了事又再立赵太后,接着远嫁湖阳公主到高丽国,还有大平元年,举国上下
大庆三日......嘿嘿,你小子生得晚,这些盛事一件都没赶上!可惜,可惜!"
"也不怎么可惜,赶上了又怎么样?这样的事情将来多得很呢!"
我笑笑,抬眼望向柳皇后的銮驾。果然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雍容华贵!目不斜视,神色凛然,严严若不可犯的样子
。只是,侯门尚且深似海,何况是皇宫,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一点惶恐?我想,马上又暗笑自己的愚蠢,有什么好惶
恐的?她又不是我。等进了宫,过个一年两载根基稳固了,再生个皇子,皇后的位子那还不是稳如泰山?
然而还是有一点心痛。我没有那么好心,为年轻的皇后将来不可测的命运担心,我只是想到重华,虽然他说一切都还
会和以前一样,但是其实已经不一样了......
他面临的是结婚生子,是对整个国家的责任。他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重华了。
嵌春殿地势高些,我试着坐到墙头上往东边看下去,未央宫一片灯火辉煌,半个天空都被映成了红色。不知道他有没
有想我?我呆呆地坐着,夜色渐渐冰凉起来。
"小侯爷,夜深了。"
我一惊,回过头,侍卫沈江站在地上,正抬头看着我。他是两年前重华亲自帮我挑的侍卫,从二十万禁卫精兵里选出
来的,忠心耿耿,自然不在话下。
我又转头看着东边:"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我不是想请小侯爷回屋,只是觉得天凉了,怕您会冷。"
"那把衣服给我好了。"
"我没有拿衣服过来。"
我忍不住又再回头看他,他举起手里的东西冲我一笑:"小侯爷想喝酒么?"
真是解人!!!
我笑道:"上来!我们一起喝!"
他翻身坐到我旁边,把酒坛子递给我。揭开封泥,先喝了一口,那不是我平时喝惯了的御酿或者各地呈上来的贡酒,
一入口,辛辣无比,但那酒香蓬勃得像有生命一样,恶狠狠地,冲着人直扑过来。我把酒递给他,示意让他也喝。我
奇怪地问他:"这是什么酒?"
他迟疑地看着酒坛不敢去接,我又往他面前一送,他这才接住喝了一口,有些害羞地笑了一下:"让侯爷见笑了。不
是什么好东西,上次在我家门口的小店里买了带回来的,叫花雕。"
"啊,"我点点头,看见他又喝了一大口,伸手一把抢过来:"宫里的酒不好吗?"
沈江摇摇头:"宫里的酒不用说肯定是好的,只是太纯太淡。赏月看花,是喝宫里的酒最合适,但人伤心的时候要是
没有一两坛积年的烈酒怎么成?"他一顿,有些尴尬。
我长笑一声,仰起头猛灌了一口,拍拍他:"我是在伤心,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反正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了!你说的没
错,人伤心的时候就得喝陈年的烈酒,宫里的酒有什么意思?妈的,简直能淡出鸟来!"
沈江大约是没想到堂堂忠奋侯也会骂娘,愣了愣,继而和我相视大笑。
酒劲上来,我浑身都是豪气,拉着他论酒:"你知道么,要浇胸中块垒,须得是烈酒陈酒烧酒,但就算是赏花,那也
是赏什么花喝什么酒。看梅花喝大曲,看牡丹喝米酒,酒再好也一样,也都是辜负了花意。若是有一天也到了醉卧沙
场的境地,到那一天,你记得用夜光杯盛红得像血的葡萄美酒送给我......"
打落牙齿和血吞,谢家长留岂是那种学小儿女哭泣的人?
宿醉加上着了凉,结果是好几天没能上朝。
半夜里,有人急促的敲着门,不知道宫女太监是不是都睡死了,竟然没有人去看一看,最后还是我自己拖着"病体"爬
起来开门。
"半夜三更敲什么敲?"一句话没骂完,门外的人已经一把抱住我,凉凉的呼吸吐在我颈边:"你没事吧?"
我一愣,反手拥住他。寒意顺着冰冷冷的衣面传到我手心里。
六
"半夜三更敲什么敲?"一句话没骂完,门外的人已经一把抱住我,凉凉的呼吸吐在我颈边:"你没事吧?"
我一愣,反手拥住他。
他身上幽幽的寒意顺着冰冷冷的衣面传到我手心里。
我埋首在他襟袖间,用力嗅着他身上的味道:"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过来?皇后怎么办?"
重华俯下身,皱着眉头看我:"好些了没有?怎么把自己搞得病了这么多天?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你吗?"
虽然是挨了骂,但听他这么说,总还是忍不住高兴,我狡黠地看着他:"生起病来谁有办法?难道因为你担心就不可
以生病了?哪有那么好的事!"
他微微地笑了,环着我走回屋里:"不错啊,能开玩笑那就是没事了。我记得大平十年,谢大将军病逝,你娘哭得病
了回了卞家休养,父皇看你还小,说怕是没人照顾,就把你接进宫来让你跟我一起住在嵌春殿......"
重华顿了顿,倒了杯暖暖的茶水送到我手里。碰到他指尖的时候感觉到冷冷的,我放下杯子,把他的手圈在手心里摩
擦着,一边接过话来:"天冷得很,怎么不多加件衣服?自己还没暖过来呢,帮我倒水干什么?我又不喝那个......"
说完了,究竟还是甜蜜,本想给他一记白眼的,没想到半途忍不住突然变成了笑意。重华的目光清澈的注视着我,像
是明了一切似的。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剧烈起来,我有点窘,急忙岔开:"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一住竟然就住了久!"
"是啊,我也没想到啊,好好的嵌春殿,就让你霸占了十年!你刚来的时候,生着病,死活也不肯吃药,难为我亲自
守在床边上为你吃药,你却吐了我一身。气得我半死,真是好大的胆子!要不是没办法跟父皇交代,早就一脚把你踹
出去了!"
我脸上轰地烧起来,强撑着顶他一句:"现在踹出去也还来得及啊!"
他眯着眼睛继续说:"好不容易病好了,又一天到晚到处乱跑,不知道打破了多少东西闯了多少祸!让人觉得你还是
天天躺在病床上比较好。哪天那些宫女太监不追着你跑的?人人都知道我这里来了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我双眼一瞪,正要开口骂人,他突地反握住我,低低地说:"是啊,早该赶你出去了,明明是个混世魔王,可为什么
我还是觉得好,还是觉得比任何人都来得可爱?"
低沉的声音温柔地蛊惑我,心头猛然一荡,连魂魄都飘飘摇摇不知所踪......犹如屋里飘渺的熏香......
一时间,竟有春暖花开的错觉。
是何缘由?
早知道柳丞相如此不受教,我也就不和他多费口舌了。不过短短三个月,竟然处处针对我来。最可恨是那一群见风使
舵的小人,平时满嘴的道貌岸然,实际上却是一肚子男盗女娼,见柳家得了势,急急忙忙凑过去,生怕晚了一时三刻
就会少了他那一斛羹。开口"子曰"闭口"诗云",真想知道到底是哪一家的圣人先师居然教出这群宝贝来!
先还冷笑一声,随他去闹。反正也不怕吃亏。没想到我退一尺,他进一丈,慢慢文武百官倒有一半站到了他那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