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庆格尔泰难以置信地瞪视他,尔后目光不自觉地往下移,道:
“莫非……你是生了什么隐疾?”
话音刚落,一只酒盏就飞了过来,庆格尔泰急忙躲开,才不至于面门被砸。
“好嘛,别生气。就当你不喜欢这茹儿,不过……你不喜欢她,干吗还要留下她?”其实乍一见到这宫婢,庆格尔泰
不光觉得她沉静可爱,还有几分眼熟,摸着鼻子寻思片刻,脑中便是一闪:
“她好像燕……”话说一半,忽然收到那珈狠戾的视线,庆格尔泰噎了一下,把后半句硬生生给吞了下去。
“你这是要睹‘人’思人吗?”,庆格尔泰叹道,“这又是何苦?”
那珈不吭声,径自斟了一杯酒。回想起今日在猎场看到燕寒与巴图达赖亲密的形状,现在还觉得胸口郁滞。虽然知道
自己那冷硬的三哥不喜男色,应是对燕寒无意的,可是那珈始终想不明白,为何燕寒宁愿选择留在巴图达赖身边,也
不肯给自己一个机会?是自己真伤透了他的心?还是他早已把过去看得云淡风轻?
喜欢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却伸手不可及,那珈以为这种事决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偏偏……
又是一口饮尽,这回不慎被呛住,咳嗽连连——一向风光无限的小王爷,何曾有过如此狼狈的光景?庆格尔泰瞧着难
受,想安慰两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便道:
“其实燕寒也未必真的恨你,不然他也不会收下那串佩珠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听到庆格尔泰说出这话,那珈陡然来了精神,回到龙城之后他整日混混沌沌,差点忘了这一出。燕
寒既然收下佩珠定是还对自己有情,那珈心里霎时又燃起一丝期许。这般霍然起身,把庆格尔泰吓了一跳:
“你这是要干嘛?”
“我去找他!”说罢作势就要往外走,庆格尔泰急忙扑上去把他拦住,叫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那珈想挣开好友,可这次庆格尔泰杠上了,他俩本就体格相当,一时谁也挣不开谁。僵持了一会儿
,那珈先松下劲儿来,庆格尔泰这才放开他。
“你为什么做事总是不管不顾的?”庆格尔泰道,“这回你再莽莽撞撞地去寻他,不单得罪了三王爷,燕寒日后更会
躲着你。若再有人告诉单于,说不定下回直接就把你丢到前方去当先锋将啦!”
那珈瞪了一眼庆格尔泰,这话也只有他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出口,不过那珈倒没有生气,他沉默了一会儿,反问:
“那我该怎么办?”
·三十二
纱幔之后,练飞虹冷冷地凝视着男子宽阔裸呈的精壮背脊。
此时过了三更,房事已毕,旭日干已经放开她径自睡去,她却一点也睡不着,有男人躺在身边的夜晚,她一向无法安
眠。
现在已经是四月时节,距离上次春祭已经过了三十多天,她在无双宫里修养数日之后,旭日干便又亟不可待地将她接
到了自己的府邸中。
虽然现下已渐渐习惯夜夜承幸,可最初练飞虹还是相当排斥男女之事,每次行房都会觉得异常恶心,有时甚至还会忍
不住呕吐出来。不久,这种症状渐渐好转,但天癸迟迟未来,练飞虹以为自己怀孕了,忙让小蝉招来巫医诊视,巫医
查过之后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练飞虹心道不妙,忙屏退了除却小蝉以外的其他宫人,问:
“但说无妨,我受得住。”
巫医踌躇了良久,才道:“……房事太过,怕是折损了阏氏凤体,日后怕是……”
“怕是什么?”
“……很难再妊娠了。”
听闻,练飞虹回想起那三日,自己确实流了不少血,不过因为很快就止住了,回到无双宫后她也不想把这件丑事声张
出去,所以并没有找巫医看过。
巫医一走,小蝉便跪了下来,抱住练飞虹的膝盖大哭起来,练飞虹倒没有觉得特别伤心,她弯下腰扶起小蝉,柔声道
:
“那些禽兽的孩子,我本来就不想去生,现在倒好,将来也省心了……你用不着替我难过。”
“可是主子……”小蝉泪眼婆娑,“小蝉……小蝉不甘心。”
“是啊,我也不甘心。”练飞虹还是笑,只是笑容冷冽地没有一点温度,“若是不教他们十倍百倍地偿来,我又怎么
甘心?”
男人多是喜欢温驯娇憨的女人的,旭日干也不例外,练飞虹深谙此道,这些日子便在他面前褪去了以往骄矜的姿态,
装得柔顺服贴,这般旭日干也没有再故意为难她,最近甚至夜夜宿在她房里,有点专宠她的意思。
和旭日干同卧起了这么多天,练飞虹也渐渐摸清了他的脾气。这个男子虽然相貌粗豪,内里还是有些城府的,表面上
莽莽撞撞,实际却是粗中有细。一些机要之事,旭日干从不假他人之手,他也有心腹,可每个人各司其职,分管事务
互不干涉。旭日干多疑,常常为了一些莫须有的小事将下仆凌虐致死,不过他对练飞虹倒没有什么防备,可能觉得她
是女子,匈奴男人一向把女人当做附庸,对她们都是不屑一顾的。
因为晚上宣淫太久,这日旭日干稍稍起晚了,从人正在外候着他。练飞虹察觉枕边人起身,自己便假装还没醒来,听
到悉悉索索一阵响动之后,旭日干出了门,她才睁开眼,可还没等她爬起来,忽然听得外间传来说话声:
“那件事……不知王爷考虑好了没有?”
本来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话,练飞虹听闻却暗自心惊,这声音尖细异常,一时分不清男女——旁人可能还不知个中玄机
,但练飞虹自小长在深宫却非常熟悉,这……分明就是个宦官的声音!
天朝的后宫和王公贵族的府中都豢养着一帮阉人,他们自小由专人净身、调教,性子如女人般温驯,却还保有男子的
力气,专供皇家差遣役使。宦官的声音既无男子的阳刚,也不似女子的温柔,不阴不阳,非常特别。
而匈奴是根本没有宦官的,所以……练飞虹只一瞬便明白了:自己竟无意中窥伺到旭日干的秘密!
练飞虹登时心如擂鼓,她未着鞋袜,蹑足来到门边,谛听了一会儿,可是除却最初那宦官说的一句,只闻得门外叽叽
咕咕的私语,完全听不真切。
练飞虹又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小,最后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正暗暗着急,门却在这时被猛地推开,一
人闯了进来,练飞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来人扼住了脖子!
是旭日干!竟被他发现了!
看到眼前那掐住自己颈项的男人,练飞虹胸中一窒,随着喉间越收越紧的力道,她立时明白自己今次恐怕真的在劫难
逃,不禁怨恨地望进眼前男人的眼里——她好恨……恨所有将她逼到如此绝境之人!无双皇帝、巴图达赖、还有这个
旭日干……这一世,她有太多怨恨,不知下一个轮回,这些怨恨会不会就此烟消云散?
这么想着,意识渐渐混沌,就在练飞虹以为自己接下来就要毙命当场时,喉头一松,扼住她脖子的手忽然放了开来。
练飞虹跌坐在地猛咳了一阵,过了半晌才缓过劲儿来,她昂起头,狼狈地仰视着上方的旭日干,这匈奴男人的脸上此
刻没有半点表情,教她一时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
·三十三
草长莺飞的时节,风和日丽。雪白的羊群正在青青的草坡上缓缓蠕动。
燕寒这日练完弓,都尉官又陪着他练习了一阵骑射,现在空下来,他一人百无聊赖地坐在草地上,望着眼前这幕慵懒
又安逸的景致。
巴图达赖昨日又去到前方的要塞巡视,没有个三五日不会回转,燕寒虽然早就习惯了他的忙碌,但每当这三王爷离开
时,心里难免有些不舍。
若说过去牧仁待自己就像一位亲厚的兄长,那巴图达赖更像个严厉的老师,燕寒从心底敬慕巴图达赖,把他当作良师
益友。
而燕寒对不久前巴图达赖所说的“龙城将有变故”的话始终耿耿于怀,怎奈随侍左右的都尉官苏赫又是个口风极严之
人,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发了一会儿呆,燕寒决定钻进巴图达赖的主帅营帐去摆弄那副棋子,一个人无聊时,他偶尔也会自弈打发时间,原本
还想教苏赫下棋,可对方是个粗人,教了半天还是不会。看来并不是人人都像巴图达赖那样聪明的。
这么念道,刚要起身,忽然有个传令官朝这边奔来,冲着燕寒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讲得太快,燕寒看不明白,一旁的
苏赫便不疾不徐地为他解释:
原来现下又值岁贡,单于在无双宫接见西域诸国使臣,按照惯例,所有皇室子弟都要在朝上观礼的,可巴图达赖此时
不在龙城,单于便命人来接“如冰阏氏”过去。
虽然匈奴并不似天朝那般有诸多繁文缛节,可这种热闹的场合燕寒并不喜欢参加——不光是讨厌在人前扮作女子,更
是因为他记着巴图达赖的警告,无双宫乃是非之地,如无必要尽量不要涉足那里。
不过今次是单于的旨意,也无法推辞,燕寒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回到帐子里翻出自己许久未着的女装,穿戴完毕之
后才发现似乎不怎么合身,心道反正穿不了多久也没有太过在意。出了帐子,苏赫已备好了马车,为保燕寒周全,又
点了十个卒子随行。
车辇平稳地驶进了无双宫,燕寒下了车,带着都尉官和随从们由仕女领着自宫门进了偏殿,单于此时还未到,一群匈
奴王侯全聚在此地等候。这些人虽然都看的眼熟,可燕寒从来都没有同他们说过只言片语,况且他现在耳朵失聪,也
不方便与人攀谈,便静静地立在宫室一角。站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有人朝自己这边靠近,燕寒警觉地转过身,看到的
正是一袭盛装的练飞虹。
旧时这天朝帝姬穿着钿钗襢衣,尽显雍容华贵,如今换上匈奴的锦服华裘,还是一样富丽端庄,加之步态娉婷,说不
出的柔媚好看,她走到哪里,便往哪里带去一室春色,教人目不转睛。
燕寒也瞧得有些发怔,直到练飞虹走至他跟前,熟稔地挽起他的手,方才回过神来。
“一别数月,妹妹别来无恙?”练飞虹轻启檀口,悠悠问道。她贴得很近,柔软的身子就这样偎着燕寒,燕寒脸上微
红,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他想挣开练飞虹,怎奈她的力道拿捏的刚好,虽不至用力,但一时也无法挣脱。
巴图达赖并不在场,这回是无人会替自己“解围”的了,燕寒暗叹,只好由得练飞虹牵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
—这情景教燕寒不禁忆起幼时长公主也像这般喜欢拉着他在御花园里嬉戏,只不过这十年白马过隙,时过境迁。
又过了片刻,单于莅临,四王爷旭日干紧随其后。燕寒注意到,当旭日干出现在偏殿时,挽着自己的练飞虹身子明显
一僵,他奇怪地回头望她,只见她还是一脸从容,并无什么异样。
春祭之后燕寒就再也没有见过练飞虹,巴图达赖那两个月并没有与她同宿,想必她之后应是跟了旭日干。燕寒未曾接
触过旭日干,也不知他秉性为何,只是私心里希望他能待练飞虹好些,毕竟长公主命运多桀,燕寒念在过去情谊,总
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
四下里扫视一通,燕寒很快发觉那珈今次也没有来无双宫,庆格尔泰倒是混在一帮年轻贵族之间,谈笑风生,发现燕
寒的视线,还冲着这边微笑点头。
燕寒急急收敛了目光。
虽然燕寒早就下定决心,不再同那珈有所瓜葛,可难得众人齐聚,那珈却不现身,他的胸中不免有些空落……这种情
绪实在是自相矛盾。
·三十四
正出神想着,忽然觉着倚在身侧的软玉温香一阵轻颤,燕寒扭头,看到练飞虹对着自己笑靥如花。
“妹妹这是在思念那珈小王爷么?”
看懂了练飞虹的口型,燕寒一愣,旋即耳根发烫——长公主怎么会知道?
“啊呀,被我猜中了,”看到燕寒的表情,练飞虹笑意更浓,“妹妹可能有所不知,小王爷现下在四王爷麾下任大将
一职,前些日子出了龙城,有紧要的差使要办,也不知今日岁贡大典赶不赶得回。”
原来如此。
燕寒得知缘由,不禁更加失望。不过那珈那浪荡儿的性子,居然有朝一日也会认真办差么?这倒有些出人意表。
“其实妹妹真想同小王爷厮守,也未必是桩难事。”练飞虹执着燕寒的手这般道,燕寒蹙了蹙眉,不明白她为何忽然
提起这个。
“小王爷和妹妹本就是天生一对,小王爷现下为四王爷办差,你若肯随了他,便同我住到一块儿,我们姐妹二人也好
在这无双宫内守望相助……”
长公主口若悬河,可那些话对于燕寒而言根本不着边际,他安静地等着练飞虹说完,而后淡淡道:“多些姐姐,如冰
怕是无福消受了。”
此话一出,手上陡然一紧,燕寒抬眼,发现练飞虹脸色微变,不过仅有一瞬,她又恢复了常态:“妹妹此言差矣,若
是真的有心,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何况三王爷待你……怕是不如意吧?”
燕寒回道:“姐姐误会了,三王爷待我很好。”
“很好?”练飞虹冷笑,一把攥过燕寒的手,道:“若他真的善待妹妹,这双玉手怎会糙成这样?摸起来竟像男子一
般!”
燕寒大惊,急急把手缩了回去——过去养尊处优,他的双手确实保养得很好,但最近数月持弓练箭,渐渐有了力气,
手背上青筋毕毕,掌心也磨出了薄茧……莫非长公主从这点便察觉他的身份了?
练飞虹见他慌张,还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便柔声道:“妹妹莫怕,三王爷现下也不在,没人拘着你,若有什么委屈
,尽管讲了,姐姐可以为你做主。”
燕寒摇了摇头,额上沁出些许冷汗,心道虽然这长公主此时还没发现,可再继续纠缠下去,凭她的机敏巧智总会瞧出
一些端倪。就在燕寒烦恼之际,察觉人流正朝着正殿的方向移动,原来是典礼开始了。
所谓的岁贡,就是臣服于匈奴的周边小国,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携上贡品向匈奴表示臣服与忠心,燕寒去年嫁来的时候
错过了,今年还是第一次得见。
单于居高临下,检阅着呈上的各色珍奇,他一向不苟言笑,教人肃然起敬。仪式的过程中除了念颂礼单的从人声音外
,并无人交谈,单于赏赐了一些牛羊给使者,而后冲着旭日干道:“喜欢什么,全都拿去吧。”
旭日干谢了恩就亲自下去挑选了几样贡品,单于见他拿的只是一些寻常的金玉首饰,便问:“你只要这些?”
“回禀单于,这里没有旭日干想要的东西。”旭日干微笑道,朝着阿古拉鞠躬。
阿古拉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摆摆手让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这一幕,立于单于身侧的燕寒看得清清楚楚。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四王爷有些古怪,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