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玫瑰山谷返港后,他搬来与我同住,住在我公寓那间为他永远清洁的客房里,笑道:「我多辛苦,从此要寄人篱下
。」说完,便探身过来讨吻,理直气壮,一如当初。
我品尝他的口唇,轻笑道:「谁不是过客,咱们都客居人间。」
亲吻完毕,他伸手在我眉宇间划过,故意叹道:「果然老了,你现在要是二十岁,哪怕三十岁,我真算是艳福齐天。
」
我摩挲他下唇道:「我便比你福泽深厚,即使现在,亦是艳福永享。」
柳江南灿笑:「自然,时光寸寸,与我而言,只减不增。」
他微扬起头,额发向后流溢,灯光下,肌肤如玉脂。
其实,只有少年肤容才能透澈至明,年岁渐长,年华便向后奔流,肌肤也渐渐沉暗,起先如玉,渐渐如脂,再者如石
膏,最终化土。
君不见欧洲宫廷贵妇,袒露的双肩,沉凝如石膏雕塑,配上她们艳媚流丽的笑,如同一幅重新着色的旧油画,斑驳而
鲜艳。
多少夜,春情款款勃发,伴着囫囵含混的少年梦,依稀侵袭而来。话语暧昧而湿润,肢体交织并交接,在十年来的光
华里,一滑而过,轻快如舟。
共同出游的机会并不多,在片碎的时间内驾车游历欧陆。曾数次探访英伦西敏寺,在骄阳烈日下,在鬼雨凄冷里,我
同柳江南携手而入,那儿有拜伦的地碑,仅此一方白色大理石,来纪念这位迟归的浪子。
柳江南在这白石前,悠然低吟:「假如我又遇见你,隔着悠长的岁月。我将如何致候,以沉默以眼泪。」他侧头望我
,继而相拥。
我则选择迪伦.汤默斯墓碑上的诗句:我在时间的掌中,青嫩而垂死──戴链而歌唱,犹如海波。在我眼中,他始终
青嫩,直至垂死,我之爱情于他,仿佛不舍脱去的锁链,仿佛不能停息的歌声。
这都是为对方选择的诗句,柳江南解释我之当日含蓄的怅惘,我致他以永恒至死的青春。
也曾去巴塞罗那观看斗牛,虽然较之此地,我更属意托雷多,格拉纳达那些小镇,艳丽到窒息。说来,西班牙盛产最
剽悍的斗牛和最猛锐的斗牛士,两者就像矛与盾,在不可能达到的制衡里寻求平衡。
柳江南则比我豁达得多,强拉我去斗牛场观战,并强词夺理道:「此为舞蹈,黑的牛,红的旗,优雅入骨的斗牛士,
长久的旋身挑逗,一击即中的倾心快感。」又随意栽赃:「不懂斗牛,愧为男人!」
我啼笑皆非。
真正开始时,始知悲壮。
于牛而言,将生命之长置于狭短一刻,累积的哀思盛大的悲伤勃然宣泄,左右是永难甩掉挑弄的艳色长矛。
于斗牛士而言,只有锋利牛角擦腰肋而过,才能赢得堂皇的掌声,比起被送上祭坛的牛,自己走上祭坛,这更显悲凉
。
黑色牛在场中奔袭如沉重的风,斗牛士手持大红的旗步履轻健快捷,
都说黑白分明,其实黑色的对立面为红色,炽烈的朱红,鲜烈匹配沉重,
两种色彩本性都不轻松,可以相互理解,相互慰藉,相互填补。
最后一刺终于来临,仿佛能够产生致命的痛与快感,这便是西班牙风情,悲情而盛大。
离开斗牛场,仍然驱车遍历欧陆,柳江南喜开快车,在色彩绮丽的田野间,一掠而过,来不及观看。
除了车技,他卖弄的还有法语,诉说起来,元音圆滑宛转,子音噤若寒蝉。他的性情终有所沉稳,但仍跳脱爽快,带
着四十岁男人狡黠智慧,眉目传情。
十几年来,时光与年华一去不返,幸有柳江南相伴,也渐渐明了,人将近老,必需伴侣,并不一定交谈,各行其是,
同吃同眠便好。
某日,我同柳江南赴酒会为一业内新秀捧场,那孩子是荣家人,与荣四是叔侄,自几年前荣家被荣六漂白后,便被推
至前位,独担重责。
说来,荣六比荣四更超然,接任荣氏后,独然决意洗刷荣氏,多年黑道生意全盘抛却,将剩下几家企业重组并购,指
认继任者便萧然离去,不知所踪。剩下我等凡人碌碌,百生不得解困。
柳江南寒暄一圈,归我身边,望着远处接迎大方,言笑风流的荣尽初,
不由笑道:「观看子侄辈,方知岁已老。」又口吻轻佻道:「尔辈怎及我当年!」
我不由随他一笑,你我皆曾风流客,如今枉担薄幸名。
说话间,一群人簇拥着入场,一年轻男子走在最前,身姿高修,步履稳健,从头到脚却透出无边慵和,和他面容上清
扬锐利的眸并不相称。
柳江南笑道:「荣初儿好手段,连他也请得到。」又向我轻声道:「这位黑道英豪恐怕比当年荣四风头更盛。」
一代新人胜旧人,总有琵琶赋新声。
远远见荣初儿快步向那男子走去,伸手笑道:「袁真!」
那男子同他轻一握手,懒洋洋笑道:「小初儿,我可是你长辈!」
荣初儿撇撇嘴,又一笑:「你才三十,比我早出道几年,充什么老派!」
三十岁,正是外焦里嫩的菜品,至酥至脆处,柔情细嫩,两种感味,
相伴相随,相辅相成;坦荡的酥脆里,夹揉着委婉的润滑,如野火里春草滋生;宽厚的柔嫩间,隔着快意的焦片,令
人绝处逢生。
片刻,荣初儿将袁真带过来同我们介绍,那袁真爽声笑道:「久仰二位!」近看才识他周身态度风流,与年轻时候的
柳江南神似。
柳江南因笑道:「哪里,袁先生才是绝顶人物。」他眼神微烁,思绪不定。
袁真目光流转,若有若无地在空气里打了个勾,又放肆地四匝逡巡,气氛顿时有些暧昧。
我只好闲言笑道:「久闻袁先生青年才俊,猛锐刚坚。」又向荣初儿道:「初儿能学到半分便好。」顺手取了杯酒,
向袁真道:「初儿不经事,有劳袁先生多教他。」
正有数人过来,缠住袁荣二人,我同柳江南退出来回家。
柳江南在汽车里慢慢舒展身体,懒洋洋笑道:「今日方觉那袁真同你酷似。」
我扭转钥匙的手略停,随即发动起来,向他取笑道:「那是我私生子,一直养在袁家。」
柳江南撇撇嘴,枕住自己双臂。
又过几日,柳江南出差,历时一个月。航班是晚上九点,我送他至机场,他在我唇上咬一口,得意而去。
我驱车在夜幕里逡游,随意进得一家酒吧。
方进门,一阵血腥气扑面而至,我刚适应昏暗的灯光,便见一黑衣人扑倒在地,暗色的血在地板上慢慢扩散。周围林
立着十几个人,亦为黑衣,正中坐着袁真,面色如水。
就在同时,腰间被一硬物抵住,便听人声:「识相点,别动!」我暗暗叫苦,怕是碰上他处置帮内事宜,只好沉静以
对。
一褐发圆眼年轻人自袁真身边过来,清声笑道:「进来便是客人,请姑且一坐。」他引我至角落位子,又奉上一杯酒
,姿态闲适。
很快地板上的人被拖出去,袁真缓声道:「我平生最恨人生贰心,若是卧底,倒也罢了,可这并不是外来的,而是自
己人!」他声音越发低柔,周围越加肃然。
袁真声音陡然拔高,疾声厉色:「凡大家大派颓灭,均自里向外腐,再连根拔起,易如反掌!说什么百年基业,论什
么根深蒂固,都抵不过一条蛀虫!」
他巡视一匝,众人都低头不语,便语重心长起来:「这帮并不是我一人的,上下老幼,妻子弟妹,多少人指望着咱们
穿衣吃饭。」又长叹一口气,摆摆手道:「都下去吧!」
众人各自散去,褐发青年过来与我同坐:「惊扰这位先生了!」
我但笑道:「无妨!」
袁真亦持酒过来,笑道:「叶青,这位是久有盛名的秦欢秦先生,什么阵仗没见过!」
叶青突然丢了酒杯扑上来,拉住我左手,欢声笑道:「呀呀,我竟没认出来。」又向袁真道:「这可是当年有名的美
人,为此我天天翻看财经报。」圆眼睛睁得更圆,水汪汪一片,叹道:「可惜我生不逢时。」
我不由笑道:「可惜我已老朽,辜负你心意。」
叶青摇头笑道:「哪里,只因我知美人们都不喜欢比自己年幼的,若我再大上十岁,即可追求!」
袁真拖开他,在我身边坐下,一扫方才低沉晦暗之气,眉目轻扬,因笑道:「我却不怕,年纪算什么。」竟伸手在我
面上一抚,熟稔无比,轻佻而轻快。
我愕然而笑,居然被晚辈轻薄,这世道果然变了。
叶青咕咕地笑:「袁老大,你自问比当年荣四如何?」
果然,那般风流旧史总被人记得。
袁真故意略一沉吟,才笑道:「荣四已老,我尚年轻。」
果然,年青总是本钱,可以挂在嘴边,解释自己的不经与妄行,理直气壮地请人原谅。
我不应再蹚浑水,起身道:「多谢美酒,我先告辞。」
袁真仰头望我笑道:「长夜漫漫,何妨长谈?」眉眼里仿佛柳江南轻佻的笑。
我还笑:「老迈体弱,捱不起更深露重。」
袁真强拉我坐回,笑道:「的确,我长话短说,同秦先生谈宗买卖。」
我望他不语。
袁真表情轻松,只笑道:「知秦先生与柳三公子多年相交,不该叨扰,但爱慕之心不可负,请秦先生赐我一夕情缘。
」
我不由心中骇笑,三十岁的袁真,竟如三十岁的荣四,只慢慢道:「这个么,十年前我可能会答应,况且袁先生是一
等一的美人,只现在……是断然不可!」
袁真眨眨眼道:「这等坚决,实伤我心!」又扬起一脸笑意:「秦先生果然不怕麻烦!」
我轻笑道:「阁下比荣四当日,气魄更盛;现下的秦欢,事业并不比当年,只是变懒了,懒得委曲求全。」
袁真拊掌而笑:「都说老而弥滑,没有气力作傲骨,秦先生却老而弥姜,坚不可摧。」
我陪他一笑,拂袖而去。
夜明来,柳江南致电,道聂雨也在彼处拍戏,肌肤依旧金棕色,简直叫人爱不释手,越发俊逸娴熟,言罢叹气,恨恨
道:「这小子,被人偷了岁数!」
我笑而抚慰道:「我并非爱你皮相。」
柳江南怨声道:「你应赞我越来越俊朗,将众生比下。」
没过两日,秦氏股票突被收购,远洋货运也出了纰漏,停在彼国海关,等侯再度核检。
我致电袁真,请他至燕舍用餐。
燕舍别墅,是柳江南名下产业,每逢与我争吵,他便躲过来等我寻他,十年来也用过几次。
袁真准时而来,手持玫瑰,鲜而烈。
我请他至餐厅,只有两道菜,一为粉蒸肉,一为骨头汤,分量十足。饮品为普洱,只为去油腻。
袁真坐定,深嗅一口气,因笑道:「香极了,秦先生亲手做的,怕是费了不少工夫。」
我拨开粉蒸肉外碧色荷叶请他品尝,并笑道:「的确费工夫,这道将近三十年。」又为他盛出一碗清澄见底的骨头汤
,笑道:「这个需耗四十年光阴。」
袁真目光流转,挟了块粉蒸肉慢慢吃下,只笑道:「入味极好。」又舀了一勺汤喝下,笑道:「这个更好,味轻若无
,香烈如火。」
我因笑道:「此肉味好,多因佐料好,腌制够久,再借半分荷叶香,
仿佛一位肉体停匀的美人,世情纷繁而入味三分,圣灵鬼怪俱在,美人越发姿态优良,直至三十年鼎盛。」
袁真表情沉静,半晌笑道:「秦先生三十岁时候,风姿卓越,竟是一块粉蒸肉么?」
我因笑答:「共勉共勉,袁先生现下正当鼎盛。」又道:「至于这骨头汤,便是美人肉体颓败后,尚有骨铮然,越加
蒸煮,骨味弥出,不为世情所扰,并修纠人世,有此作为,已然四十载。」
袁真视我良久,方道:「受教了,三十年肉身,四十年铁骨,时光从未老却,华年更生。」
我释然一笑道:「我绝然斗不过袁先生,一如当日败与荣四,只不过心意比当初豁达些,忘了得失。」
袁真笑道:「愿我四十时候,亦有强健的追求者,彼时我亦将此理缓声道出,让那追求者仰慕到发狂。」又道:「那
时候秦先生已然五十龄。」
五十年红尘,人间草木深。
饭毕,袁真归去,我送至门厅,他趁我不备,凑身一吻,笑道:「此为风流债,秦先生欠我。」
我含笑目送他绝尘而去,片刻,公司打来电话,告我事态已然平息。
过些时候,柳江南归来,意气风发依旧,见我便取笑道:「已不惑之年,尚为后辈追求,真真成了老妖精。」
他沐浴后直上卧榻,横陈身体,伸手招我道:「来来来,我倒要看你有什么过人之处。」
我过去俯身吻他,因笑道:「我过人之处,你还没领略足够?」一直吻过他颈项,在胸口留连。
柳江南吃吃笑道:「待我看你本事!」
我倾身压上,展示四十年来优良技巧。柳江南亦不甘示弱,积极反攻,双手不停点火,一路攻城略地。
我哎哎笑道:「何必费此气力,你总是输家,不用放心享乐!」
欢爱后,柳江南推我去取烟,我只沏了壶茶给他,年轻时糟蹋自己身体倒也无妨,渐渐近老,自行珍重的人生未必失
之快意。
柳江南皱眉喝一口茶,突然笑道:「你呀,不曾醉酒鞭名马,总为情多累美人!」又咂舌道:「可惜袁真风流体态,
在你面前未必比得上一块粉蒸肉。」
我噗哧一笑,轻咳一声,道:「来,我为你说个故事!」
数十日后,于酒会上再遇袁真。
他同荣初儿一起,笑语晏晏。两人态度十分亲近,三十岁肉身与二十几岁妙龄,自有故事于无声处发生。
将近离席时分,突遇旧相识,程程与黄宝忻现身会场,不由喜出望外。
黄宝忻拉着我手大笑:「哥哥,哥哥,老哥哥!」一迭声不识相。
程程温和笑道:「秦欢,好精神!」
我含笑点头,约他们次日共同用餐。
正当时,有电话进来,我出来接听,是柳江南,他连声抱怨道:「老家伙,我都回来了,你怎还不回家!」
我听他抱怨,慢慢向车位走去,停车场上分外寂静,显得他声音格外清润。
回家路上,车体顺然前行,穿开灯色迷离的夜空,这是三十岁时的夜晚,四十岁时的空明,新旧的时光里,年华荏苒
,尚有爱情经年。
夜香港,依旧歌舞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