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执著绣娘绣给他的绣袋,淡谈地笑著。
几个舂去秋来,他都这么独处。
酒庄里客人来来去去,偶尔也有媒婆说媒,点着谁谁家的姑娘兰心蕙质貌美如花。
只可惜他曾经波澜起伏的心湖澄净分明,再无法为谁有一点涟漪。
凝视著绣袋,他总想,楚扬应该可以忘了他了吧,都这么些年了,也该忘了。
当年的相遇本是错误,他不该爬过那堵墙,他不该缠著楚扬弹琴给他听。
弦断而後,琴音藏入了他的心中。
那深入了骨血里的痛,夜夜午夜梦回之际,却浮现侵扰他的回忆。
楚扬说:“心之所系,唯君而已。”
那时他年纪尚浅,除了惊慌,还是只有惊慌。
他无法接受楚扬的情,唯有任它凋零死去。
直至绣娘陪伴的那段日子,他了解何谓相思,何为愁绪,只是当他明白自己也对楚扬抱有同样情愫时,却无法同楚扬一般坦承。
心之所系,只是所系非人……
他有妻有子,与他同为男子……
道德礼教,是个残酷而冗重的枷锁,他们皆为男子,是男子怎可能相守余生。
绣娘对他笑时,总也有一丝无奈。
她缝给他的绣袋上,是对羽翼斑澜的比翼鸟。
她每缝一针,便念一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在祈求著,祈求他能平顺宽心,不再眉头深锁。
她的死,带走了许多。他害怕自己仅有,就快荡然无存的生命,又会因楚扬而再有崩乱。他脑海里残留的绣娘身影、他的孩儿、他再拿不出的
情感、他千疮百孔的心。楚扬急迫而来的身影会崩毁的,是他最后残存不能失去的。
所以楚扬寻来,他却怯儒地逃走了。
他不知那样的情会有怎样的後果,世俗所不容许存在的爱恋会引起谁人侧目谁人议论,实是难以预料。
他没有楚扬的坦荡,没有楚扬的决心,所以他无气力再去承受任何将会有的打击。
他只是个废人。
他从来懦弱。
苏州城。
某年秋里天异常寒玲,白雪不停飘落止也止不了。一地霜雪覆盖了所有农作,农家仰天长叹,怨苍天薄情要扼杀了他们唯一生机。
往来住店的旅人少了,慕平打著算盘,在冷清的酒肆里默默记帐。
街上除了雪声,突然地响起了重物拖行的声响,刮著雪地缓缓前行著。而後声音忽止,慕平抬首,望见远处对街茶行门口停了个八九岁的女孩
儿,她身後背著块以麻绳接起的草席,草席上躺著个身上肌肤皆发青的男子,男子气息已断,是具冰冷的尸首。
“求大爷行行好,舍些银子让奴婢葬了爹爹,奴婢一生为奴为婢,伺候老爷终老。”
女孩儿几天几夜没吃东西了,但不哭也不喊,走遍了整条街,就求个善心人为她父下葬,
但世道如此,众人皆自顾不暇,谁有空理会卖身葬父的她。她每到一处,便被驱赶,除此之外无人理会。
最后那女孩儿来到慕平面前,她穿著单薄的破衣服跑在他店口。
“求大爷行行好,舍些银子让奴婢葬了爹爹,奴碑一生为奴为婢,伺候老爷终老。”同样的一句话,她念了无数遍。
为了早逝的亲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吃尽苦头,只为让爹入土为安得已瞑目。
他觉得那是绣娘又回到他的身边,她坚定而温柔的姿态,像极了绣娘。
“起来吧!”慕平由怀中掏出了几文钱。
他道:“我只剩这些而已,你拿去吧!”
女孩儿磕头谢过后,泛著泪,拿著那些钱将亲爹葬了。随后,她又回到了慕平店里,说将伺候他一生一世当奴婢。
慕平摇首噙着淡笑,要女孩儿就此离去。她不走,态度坚决地守著信诺不肯离去,慕平无奈只得收留了她。然而尽管她如何要求,他却舍不得
让她为婢一生为奴,因她的笑,像极绣娘。
那日起他多了个女儿,她单名为楚,冠上他的姓后成了慕楚。
慕楚……
慕楚……
是不是连老天都知道他想念著楚扬,不然怎会有如此巧合。
他叫她楚楚时,她总回应他一个甜甜笑容。她的笑容就如同绣娘一样,温柔而婉约。
她说,她与他同酿酒。他莞尔一笑,带她入了酒房,将一生所知倾囊相授。後来,她青出于蓝,制成的酒入口甘醇酒香不散,饮后余韵飘然令
人回味无穷。
她说,她想习著理帐。他买盘帐册交给了她,看著她由不识拨珠,到将店内帐务整理得井井有条。
几年後,酒肆老旧破陋不堪,她出了主意重置酒楼,直到那时,慕平才知她为他做了多么多的事,将他由一间小酒肆的店家,推上云端,成了
人潮不歇的酒店店主,从今尔俊不愁吃穿。
几文钱,一份怜惜之情,慕平得到了万倍报偿。
然而,他却从不缺这些。金银财宝稀奇异珍他皆曾经拥有。只是他如今早己看淡一切,但求余生顺遂平静无波,如此就已足够。
慕平并不喜饮酒,因他向来明白酒易伤身。只是,自幼养成的习性改不了,每夜临睡前,他总要倒些水酒落那青瓷杯,浅浅嗅闻,将酒气香味
记科脑海当中,而後饮落,而後入睡。
离开京城那年,除了几件衣服,他带走的就一对青瓷杯。楚楚虽酿酒,但却不爱品酒,所以他向来独酌无人陪伴。於是楚扬曾经饮过的那只青
杯,让慕平收进了柜子里不再拿出。
叩门声响传来,慕平回过神。“谁?”
“爹爹。”门外是楚楚温柔恬静语调。
“进来吧!”慕平斟著酒靠著窗台,晃动杯中酒液,见著天际银月落进杯里时的浮光掠影。
“很晚了爹爹还不睡?”楚楚轻轻推开房门入内。
她一席淡绿青衣,清秀典雅的脸庞上胭脂水粉轻轻妆点,今年十四的她落得标致脱俗,是个含苞待放的秀丽佳人。
“就睡了。”慕平凝视著杯中水酒,“你也去睡吧,别太累了。”
只是,慕平话语完毕後许久,楚楚皆未答话。慕平觉得奇怪,抬首望著女儿,才发现楚楚正朝他盈盈笑著。
“有事?”慕平问。
“爹爹不开心”楚楚说著:“女儿做了好些事,但从未见爹爹真正开怀过。”
“开不开心还不都是这样,你啊也别太累了,我不需锦衣华服、大屋豪宅,我们父女俩用得上的能有多少呢,你留在我身旁便己足够。”慕平
道。
“爹爹的心愿呢,请爹爹告诉楚楚您喜欢什么、缺些什么?楚楚不愿爹爹愁眉深锁。”
慕平似乎看见了楚楚身上重叠了绣娘身影。他淡然笑著:“如今衣食无缺啊!”
“遗憾呢?”楚楚问若。
“遗憾……”慕平愕然,不知楚楚怎会问得这事。
“爹爹这些年无欲无求,但总有些什么事喜欢著爱著,却无法达成的吧?”楚楚年纪虽小,但在遇上慕平之前历经许多生离死别人世折磨,她
的眸间除了绣娘曾经有过的温柔婉约,更有著对事对物的锋利透彻。
“……”慕平摇晃著瓷杯,黯然笑了。
“爹爹……”楚楚收起了言语低下头去,亦知自己无心碰触了慕平伤痛之处。
“有些事虽喜欢著爱著,但却也无法开口。”
“楚楚以後不会再问了。”她原先的用意并不是让慕平神伤。
慕平笑了笑。静了半晌,道:“你会弹琴吗?”
那之后,楚楚便说想学琴。
他拿些闲钱,找来名师敦她琴艺。
而後,楚楚放下了酒楼主事,再不去想要让酒楼名声响亮,让水酒更纯更浓。她将所有精力投注琴声之中,日日夜夜抚琴不歇。
楚本就伶俐非常,几年之间背下所有琴谱,连慕平找来的西席先生也叹著楚楚技艺了得,再无东西可教下去纷纷请辞。
琼楼玉宇般的酒楼又换回了路旁寻常可见的酒肆,楚楚请来两名小厮与掌柜看顾,平日闲暇无事,她便挑著些曲子弹琴予慕平听。
然而,慕平却只爱一首。
那曲悠扬缠绵,声声刻入了慕平的心扉。
慕平记得,楚扬弹过。
楚扬说:“这曲,只弹予你听。”
“是什么名?”某日,他问楚楚。
楚楚笑着:“爹啊,这曲名叫长相守,您怎么只爱听这首曲呢?”
“长相守……”他愕然了。
这曲,只弹予你听……
长相守啊……
那当年哽在喉际说不出口的,竟是楚扬唯一冀盼……
第八章
楚楚十五及笄这年,慕平将楚楚唤来跟前。
“爹也该为你找个好儿郎,让你出嫁了。”幕平摇晃著青瓷酒杯,如是说着。
“爹爹想为女儿许婚?”楚楚敛眉颔首,静静地站在慕平身前。
“自古婚姻大事皆由父母作主,没一人例外。即便你心有所属,仍是得奉父母之命,嫁出门去。”幕平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酒杯中的倒影。他
对楚楚说的这番话,俨如他的父亲那年对他所说。他听着家里的话娶了绣娘,绣娘虽无怨言,但他这些年来却深深觉得是自己负了绣娘。
“女儿一切听从爹爹的话,爹爹决定便成了。”楚楚答道。
“你的一生,我怎能私自决定呢?”慕平饮落了杯中烈酒,“看你爱著谁,便嫁作他吧!我也只盼你与谁终老,其余的,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
了。”
酒肆邻间有个少年郎名为“张勖”,他自幼父母双亡从小与楚楚青梅竹马互相扶持着长大,今年秋试赴京一试中第。当上了状元郎。十年寒窗
苦读有了成就,楚楚也了笑开了怀,之後书信鱼雁往返不歇,一对小儿女的情窦初开,他怎会看不见。所以他让楚楚自个儿选,他要楚楚出嫁
时笑客满面风风光光,他要地当个最美的新嫁娘。
京城,户部尚书府。
这夜,张勖在门外叩起尚书府门环来。他身材虽高壮魁梧,然而毕竟自幼生长南方,敌不过北方夜里的冷天气,瑟缩地环起胸来。
“张勖有事求见恩师。”等待了会儿,他随后被带仕府内。
月色清明,张勖随仆人走过萧寂庭园,叩了门,进入书房里。书房内,烛影摇晃,案桌上书卷成山,桌旁角落一只白干瓶与青色瓷杯置放,杯
中倒满水酒,酒过八分钟而不满,案桌后有名男子凝神屏气以笔蘸墨振笔急书,神情专注非常。
“学生张勖拜见老师。”张勖对案後之人恭敬伏身。此人乃是大考之后提拔他为户部左侍郎,并教导他如何掌管所司之职的恩人。
楚扬抬起首,阵中蓝光在烛火间显现,占据双瞳。“有事?”他淡然地道。
楚扬发丝乌黑面容肃整,端正的神情不苟言笑,俊飒深郁的脸庞有着风霜划过的痕迹。
底下的张勖微微点了头。“张勖自幼无父无母,幸得老师提拔,如今才得有所用处。张勖今年已二十有一,该是成家立业主时,未婚妻子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