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执起象牙筷子,琳琅满目的珍肴美馔教月瑾呆愣愣地看花了眼,根本无从下手,尚在犹疑间,齐律已经夹
了一筷子到他的碗里。
“这是凤凰胎,也就是鱼白。”他一边夹菜给月瑾,一边为他解说:“那是八珍鸡,以八种强身健体的药膳烹调而成
;还有炙鱼、羊羹、猪蹄筋、蜜蟹……”
齐律不断在他碗里添菜,甚至帮他舀汤,似乎光看著他吃就饱了。
“陛下不吃吗?”说实在月瑾没什么食欲,全是看在齐律的面子上才动筷子。
“山珍海味天天吃,早腻味了。”说著,拿起一旁的酒壶倒酒,不忘也给月瑾倒一杯,“这是今年西姚国进贡的葡萄
酒,其色红如胭脂,故名胭脂红。”
月瑾不擅饮酒,在齐律的劝说下浅尝一口,惊异于其味香醇甘甜,芬芳馥郁,口齿留香,十分顺口好喝,不由多喝了
两杯。
齐律仍然不断夹菜给他,月瑾连忙阻止:“别再夹菜给我,我吃不下了。”
“这样就饱了?麻雀吃得都比你多。”齐律也不勉强他,转而为他斟酒,“陪我喝几杯总成吧。”
月瑾本想推说自己酒量差,但又怕扫了齐律的兴致惹他生气,只好硬著头皮,强撑著将一杯又一杯的黄汤喝下肚。
“今夜是月圆哪。”那一夜,月瑾手持匕首刺入他的胸口,天上也是悬著一轮清冷的满月。“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
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月瑾随著他的视线望向半开的轩窗外,齐律眼里清淡恬雅别有一番风情的景致在他看来,却唯有一个愁字能解。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谁与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齐律眼神一冷,“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月明星稀,鸟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齐律每吟一首描写月下景色的诗句,月瑾就对上一首悲叹伤怀的,似是抒发内心愁苦,齐律眼神愈发冷冽,不是因为
那些哀愁诗句坏了他的雅兴,而是为了另外一个原因。
“你身为十二皇子的仆人,学识之丰富真令我讶异。”
已有几分醉意的月瑾,脑袋迟钝了几秒,才听出齐律话中暗藏的深意。
糟!月瑾略显慌乱,因醉酒而混沌的思绪临时编不出能骗过齐律的好藉口,倒是太阳穴因绞尽脑汁而阵阵抽痛。
“我、我该回绿云宫了……”此刻的他无法思考,只能选择逃避。
谁知才站起来,晕眩随即而至,月瑾摇摇晃晃的身子站立不稳,往旁一歪,正好跌入齐律等待的怀里。
他醉得比自己所以为的还要严重,当齐律将他抱上床时,虚软无力的身子只能任由摆布,月瑾双颊酡红,醉眼迷蒙地
看著上方的俊脸。
“娘……”
一声低唤教正要为他盖被子的齐律险些吐血。胭脂红虽然甘美但后劲强,月瑾没酒量又喝过头,醉了也是正常,只不
过把他错认为他的娘亲未免离谱。
月瑾突然抱住他一只手臂。“小瑾好想好想你啊,娘……”
齐律脸黑了一半,欲推开他抽回手,脑里倏地灵光一闪。
何不好好利用这难得的机会……
刻意将语调放柔,齐律轻声说:“我也很想你啊。”
月瑾生怕他跑了似的抱得死紧,朦胧的视线看向齐律,像在看著另一个人。“不要再离开小瑾好不好?他好凶,好可
怕……小瑾不要再跟著他,小瑾要跟娘走,娘带小瑾一起走……”
“好好,我会带小瑾一起走。”齐律轻轻抚摸他的背脊,非常温柔地哄道:“只要你告诉娘兰萧把天人草藏在哪里,
娘就再也不离开你。”
“天人草?”
“对,没错,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天人草,你晓得它的下落吗?”
10
齐律寻找天人草已有六年,最后得到的消息确定天人草出现在巫寒皇宫,就在兰萧那只老狐狸的手上,但不论齐律派
出多少人夜探,甚至在兰萧身边安插眼线,就是无法得知天人草被兰萧藏在何处。
假如,月瑾与兰萧之间正如他心里所猜想的那种亲密关系,或许,兰萧会将天人草的收藏之处告诉他,又或许,月瑾
曾在无意间发现兰萧藏起来的天人草,无论如何,齐律都决定押注在月瑾身上,赌一把。
“天人草……天人草……”月瑾喃喃念著,神情陷入恍惚,像是回忆起某件事情,接著毫无预警之下,伤心地哭了。
“小瑾做了坏事,他一定会好生气好生气……”
齐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关心的只有天人草的下落,月瑾却光顾著哭,万一错失这次套出话的机会,等到下次月瑾
对他失去戒心时,天晓得是何年何月?“天人草在哪里?别哭,快告诉我它在哪里?”
齐律有些急,语气也变得冷硬,抓住月瑾肩头的手忍不住用力摇他。
谁知月瑾哭得更凶,豆大晶莹的泪珠儿不断往下掉,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吐出的语句,齐律要把耳朵贴到他唇边才听得
完全。
“小、小瑾偷了东西……小瑾偷了……他会生气……”
“你偷了天人草?”齐律简直不能压抑胸中激动的情绪,天人草原来就在月瑾手里,月瑾比兰萧好对付,只要突破他
的心防,宝物到手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你把它藏在哪里?瑾儿,瑾儿?”
月瑾哭著哭著竟睡著了,小脸上布满泪痕,很是惹人怜爱。
虽说自己在利用他,但是对他的欲望是真的,对他时而流露出的倔强和脆弱充满怜惜之情,或许,等他顺利得到天人
草之后,月瑾仍然可以留下来,正式封个贵人什么的,让他永远在自己身边陪伴。
像齐律这样的男人,是不可能留心机深、精于算计的女人在身边,月瑾单纯良善,正适合成为他的男妃。
相处一个月,齐律自认已摸清月瑾的个性,他无疑就像个孩子,聪明如兰萧是不可能让他来行刺或者当奸细,至于兰
萧真正的目的为何,齐律猜测连月瑾也被兰萧蒙在鼓里不知情。
“我这里,有什么是你想要的呢?兰萧……”
书房里,齐律端坐案前,毫尖蘸墨,运笔如行云流水。
“可查出他的底细了?”头也不抬地,齐律问垂首跪在案前的下属。
一身黑色衣装的男人恭敬道:“回陛下,月瑾在巫寒皇宫御膳房里当了五年的杂役,却无人知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
被派至膳房前,有三年的时间一直都是巫寒国君的贴身侍人。”
齐律在心里冷笑,这两个人之间果然不同一般。原来月瑾八年前就已经入宫,专职服侍兰萧,这就怪了,十二岁的年
纪还是个孩子,年纪太轻经验也不足,一般是不够资格侍候一国之君的,最奇怪的是,月瑾身为皇宫内侍居然没有净
身……
兰萧若看上月瑾的美色,大可光明正大收为男妃,实不必要搞这些把戏,事情很明显,他在刻意隐瞒月瑾的真正身分
。
“再查,我要知道月瑾与兰萧真正的关系,还有月瑾的生母是谁。”
“是,属下遵命。”
那名男子悄然退了出去,齐律搁下笔,拿起自己临时起意所绘的图纸,画中人病容憔悴,浅浅的微笑却十分美丽动人
,那是齐律印象中,月瑾唯一一次的笑容。
很美,但不是为他展颜,而是因为那个小鬼才露出的笑靥。
看来若是要得到月瑾的全心信任,就必须得到他的笑容。
这可是齐律遇到的有史以来最大的难题啊。
11
晴空蔚蓝如洗,万里无云,一只色彩斑斓、颜色鲜明醒目的纸鸢藉助风力攀上青天,犹如展翅翱翔的鹏鸟,雄姿孤傲
,睥睨天下万物。
风强,线绷紧了,月瑾拿了巾子让兰勍垫手,“抓得住吗?需不需要帮忙?”
小男孩摇头,丝毫没有转手的意思,目不转睛仰望天上的纸鸢,纯稚目光多了深思。
“瑾哥哥,如果将线割断,它是不是就能飞得更远更高?”
“是啊,但它飞走了,你也会永远失去它。”
小男孩侧头望著他,似懂非懂。月瑾温柔地笑著,摸摸他的头。
“自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现在的你不懂,有一天就会明白了。”
“代价?”
“就是割舍某样重要的东西来换取更重要的东西,就叫做代价。”
兰勍懂了,仰头看著月瑾天真地问:“瑾哥哥,那我要拿什么重要的东西来换,才能离开这里呢?”
月瑾被问住,低头凝视小男孩认真的神情,心蓦地抽紧,喉头酸涩,像被什么哽住了般出不了声。
谁说小孩子无忧无虑?兰勍虽然年纪小,但其实大人们的勾心斗角他都看在眼里,他一直都明白自己为什么离家千里
,为什么必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住下,被时时监视著,形同软禁。
孩子的心思其实比想像中还敏感细腻,他不该自以为小孩不懂事,便忽略了兰勍内心的感受。
月瑾咽下喉间的硬块,哑著声音开口:“勍儿想家了是吗?”
兰勍诚实的点点头,“我想父王和娘,还有小乌龟……”
他在皇宫池子里养了两只乌龟,很普通,却很得他的喜爱,可惜不能带来大齐皇宫养,父王说,他来到大齐以后要坚
强,不能再像小孩子了。
他不明白,养小乌龟和坚不坚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自己明明是小孩子,却必须学著像一个大人呢?
“将来有一天,勍儿一定能离开大齐,回巫寒找你的爹娘和小乌龟。”
并非善意的谎言,也绝不是安慰,月瑾是衷心的希望,小兰勍能有离开这座金色牢笼的一天。
“月瑾公子。”齐律身边颇受重用的太监德公公此时来传话,“皇上有旨,请你前往云龙门伴随御驾出宫,马车已经
备好,随时可以启程。”
“云龙门?”这大齐皇宫远比巫寒来得迷离深广,殿宇楼台、亭阁园林,层层叠叠,错综复杂,他哪里晓得云龙门在
哪个方向?再说齐律出宫关他什么事,为何非要他随行不可?
德公公精明地问:“月瑾公子是否需要奴才带路?”
“啊,呃……那就麻烦公公了。”
云龙门在绿云宫的相反方向,月瑾跟著德公公走上好长一段路,绕得有些晕头转向,根本弄不清楚自己走了多远,身
在何方,直到一道宫门的影子映入眼帘,才松了口气。
齐律已经等在那儿了,平时的龙袍早已换下,改穿一袭宝蓝瑞龙纹锦绣袍,腰系银丝带,简单却贵气十足,不知情的
人说不定会以为他是远从外地来京城谈生意的富商。
月瑾于心里叹道,这男人随便装扮一下都是耀眼夺目,俊朗挺拔,即使穿上平民服装也难以掩盖锋芒,自己这一身寒
酸,往他身边一站倒成了不折不扣的侍人小僮了。
齐律淡淡扫了他一眼,没多作解释,先行进入马车后,朝他伸出手。
“上来。”
月瑾迟疑一下,才让齐律拉自己爬上马车。
“你的手好小。”坐定后,他依然拉著他的手反覆细看,月瑾骨节分明但明显纤细许多的手掌,被握在齐律温热的大
手里。
莫名地,月瑾红了脸。今天的齐律似乎有些不一样。
摊开的雪白掌心布满伤痕,看得出有刀伤和烫伤,证时月瑾的确在膳房待过,齐律抚过那些旧伤痕,无法想像这手不
能提肩不能挑的病瘦身子,如何做那些粗重的体力活,肯定吃了不少苦吧,他是哪里得罪兰萧,才会由一个贴身侍人
贬为膳房的杂役?
齐律一声令下,马车开始驶出皇宫,五名经过乔装的皇室护卫也骑马随行,直到马车辘辘行驶一段距离,皇宫被远远
抛在后面了,齐律这才握著月瑾的手,由沈思中回过神来,打破沈默。
“成为我的人吧,名份、荣华富贵我都能给你,你以后再不用吃苦。”
12
“多谢陛下好意,可是我──啊!”
齐律蓦然用力一拉,月瑾顿时失去平衡,身子往前倾,跌入齐律结实宽厚的胸怀里,被两只有力的臂膀困住。
“除了拒绝,难道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俊颜贴到他面前,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呼吸都混合在一起了。“你宁
愿维持现状,夜夜替我暖床也不愿成为我的妃子,你这么讨厌我?”
“不、不是的……我有我的苦衷,真的不能……”
他不能让巫寒族人,尤其是兰萧知道他上了齐律的床,这是多么令人羞耻与不堪的事实啊!何况自己生命将尽,时日
无多,对身外之物早已看淡,荣华富贵在他眼里还不如兰勍的快乐重要。
“可是我……喜欢你。”
不带半点情欲意味的吻落在月瑾唇上,像羽毛那么轻柔,却又无比火热,月瑾整个人都呆了,怔怔望进他眼里的认真
与柔情。
早知道齐律有一双深情的眼睛,只是平时总盛满了冷酷犀利,如今被他充满感情地注视著,月瑾情不自禁陷入那双魅
惑般的墨黑瞳仁里,心跳失速。
“真的……很喜欢你……”
齐律捧著他的脸,以月瑾不敢相信的温柔,吻过他的眉眼、额头、鼻尖和烫红的双颊,“我不愿委屈你,你明白吗?
”
“可是……我……这……这么突然……”
为什么心脏几乎要撞出胸口?为什么脸颊热得几乎要燃烧?为什么他会紧张失措口吃外加感到一丝欣喜?难不成他也
喜欢他?
小东西动摇了,从那藏不住心思的脸上便可瞧出端倪。
果然,生性淡泊的月瑾最大的弱点便是“爱”。他爱那个孩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兰勍多么关爱,为他作秋千、
制纸鸢,每天想方设法逗他开心,连齐律都觉得月瑾对那小鬼实在好过头。
感情丰富是弱者的表现,内心软弱的人才需要被爱,齐律是强者,他不需要爱情,却打算利用爱情来得到他想要的东
西。
事实证明,他押对宝了。
“你先考虑考虑,用不著现在就给我答案,我会等你。”
强健的臂膀收紧,月瑾惶然依偎著齐律的胸膛,听著沈稳规律的心跳声,宛如梦境般恍惚,他的话太动听,显得那么
不真实,月瑾不敢敞开心去接受,他渴望被爱,却又害怕被爱,只因为爱得越深伤得也越重啊。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进,月瑾不敢接受齐律的告白,却耽溺于齐律的温柔,就这么一路让他抱著,很有安全感,彷佛这
双圈起自己的手臂就是守护他的城墙,这副厚实胸膛就是他归属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