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逼得那老侍郎不得不低头。大狱详图也就这么顺过来了——末了呼勒狠狠一挤眼,谈起丹朱告知他此过程后所言,
说得呼勒老脸黑青,几次都想往地上啐唾沫,想想还是忍了。
“你猜那妖里妖气的男人如何讲的?他娘的冲我负袖一揖,模样恭敬的让人想吐,捏着腔和我说‘本想就依此计破狱
劫人,如今得了贵部支援,更是如虎添翼,丹某在此替公子谢谢贵部援手。’——他妈的,说穿了就是卖人情的是千
嶂会,占便宜的反成了我们了——操!死南蛮子!这次若不是为了首领,我定将他们……”
后头的咒骂,巴勒便记不太清了。
印象里呼勒是个比自己沉着稳重数倍的长者,这么破口大骂,实属少数。
是当真觉得窝囊了吧?巴勒寻思,眼前猛然一亮,看见不出百步外,与他会合的同部族人已驻马在那里,身后掩护着
一辆马车。
首领便应在其中。
巴勒心中一热,因胜利在望而更燃了斗志,再度策马远撤出去,向着那马车。
……或许,他们对这群南蛮的看法,的确有些偏颇了。
就如同他曾经误以为杀死的年幼的质子。那个孩子纤弱秀美的姿容尚在记忆中,摇曳如一片羸弱的苇荡——然他一身
风骨却韧如苇心,难催难折。
这个形貌隽雅的民族,或许骨中藏着他们永不可理解的强大,而这强大会暂失十里家国,却终可占尽万顷江山。
不知又是驶过了什么障物,马车狠狠一颤,几乎是跳着脚飞蛾了一步又终于踩漏了云脚重重摔在地上。连坐在车板上
的金屈卮都被这一上一下震得尾骨生疼,丹朱手中还抱着一人,更是整个人斜倒出去,险些将金屈卮推出车外。
最上火的莫过铁镞板。她本一手拉着兰昭衣襟,另一只手细细在他身上摸索为他检查伤势,这么一颠之下他向前一个
猛仰,那一指当即重了许多,也不知按在哪里,昏迷中的兰昭喉底忽然一动,眉头紧蹙便是一口血喷出,溅了老铁半
只袖子。精短干练的老妇扬声便冲着车夫吼出去:“他妈的赶车当心着点!”一边赶忙扶起兰昭的头,意识不清的少
年在她臂弯中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一片,几无色泽的唇间不断溢出艳得刺目的血。
“你离我远点……真是,一辆车承不了那么多人你快点出去吧!”用力把着车辕才不致跌出,金屈卮重新坐好,憋红
着一张脸瞪向丹朱,丹朱喊得满脸无辜:
“开什么玩笑!我怀里还有一个呢!”说着拍拍怀中的人。那人似是饥渴交加,筋疲力尽的睡着了。整个人裹在丹朱
那衣袂宽长的雪白衣衫里头,只露出一截小小的赤裸的胳膊,紧紧抓在丹朱襟前,细瘦得让人心疼,只如嫩荷清藕。
扫了一眼,金屈卮似乎也觉非礼勿视,偏过头去:“……鲁军师我倒也算与他共事许久了,他会叛变,倒不如他有这
方面恶癖让我觉得惊讶。”
不知道为什么,说的是鲁庚,丹朱脸上却心虚似的白了一白,掩饰般的,他清了清嗓子:“一副翩翩公子样却做出些
禽兽行径……我方才就该断了他那话让他装也没处装去!”
“……原来你还没这么干啊?”沉默了一会,金屈卮闷闷一句。
丹朱后一步从狱中赶出来时模样十分惊人,总会穿着做玉树临风状的皓白长衫已褪了,裹在怀中所抱的一人身上,依
旧迎风飘展,势如流云飞月。他一身里衣却遍是鲜血,见他昂首挺胸那凶煞样也知不是他的血,惯来媚惑如醉的凤目
也是数十年未见的尖厉寒慑。那一插金屈卮只觉曾经那一曲新词杀一人的燕赵游侠儿斩破时光,再度回来了。
杀人的春秋一椽尚在怀中,丹朱身上血迹未干,戾气却已渐渐褪去了。他轻轻环着睡着的人不让他摔出,随后啐了一
口。
“我听到马蹄声渐远,怕赶不上了,便只废了那家伙一条胳膊。”
“一条而已……”金屈卮微微眯起眼,看向对面的椅上垂下来的一双手。那双手曾经是如何的清癯削利,满把剑华,
一剑清光可堕皎月,如今……只似纠缠扭曲的朽木。
“不过一条胳膊而已……”金屈卮越看越觉得心里一股火烧得再也抑不住了,他咬牙蹦出这么一句。
老铁忽然开口:“公子?……公子,你醒了?”
这一句立刻将金屈卮从车板上激起来,丹朱怀中抱着人,不能一下子站起,却也是登时将脸凑上前去,老铁脸上带着
愕然轻声呼唤着,兰昭枕着她臂弯,全身疮痍满目瘫软难动。他紧闭的双目中却看得出眼珠在狂乱的转着,染血的干
裂的唇翕忽开合。这样的伤势早该磨空一个人的意志了,老铁完没想到兰昭现在还能挣扎着清醒,好像有什么执念无
论如何都要牵着他,不得到确信便不能放任自己去死。
“公子!喂!”丹朱也有些急了,兰昭的面色一点不想活人的面色,他本想推推他,抬手又不知该往哪里放,这少年
本就斑驳的身体如今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的。他于是又颓然将手放下,谁知兰昭却又突然睁开双目了,近乎毫无预兆
的,他身体剧烈的震颤,竟是猛一抬头,将丹朱的手一把咬住。
乍至的疼痛让丹朱差点叫出来——更让他吃惊的是一个人伤成这样还可以有如此力量,简直匪夷所思。丹朱甚至忘了
抽手。他讶然望着兰昭在老铁极力的按压下极力的挣扎,要冲破什么浑沉的禁锢一般,那双碧瞳在惨白的消瘦下去的
脸上简直都有些瘆人了。可依旧那么锥刺骨骼地透亮着。
——那是一种疯狂的亮,玉石俱焚,天崩地坼,亦不能饶恕,誓要摧毁的亮。丹朱不知道兰昭的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什
么,又究竟是什么,可以让这个平日里温婉纯净,纤尘不染的单薄孩子,在数日酷刑的折磨后,仍能曝出这种光亮,
仿佛追到地狱尽头也不死不休的愤恨。
他只能感受得到手上的疼痛——一寸一寸噬入,已渐渐入骨了。这孩子如今身上的痛,定是这痛的十倍百倍吧?心中
的痛,又是身上之痛的十倍百倍……丹朱深深闭上了双目,已不知该如何去凝视兰昭的面孔了,自负春秋一椽,自负
才名天下,自负武功盖世,自负痴长了如此悠久的岁月,可他又能如何?不过大笔一挥,废人一臂,溅自己一身鲜血
,却始终是污渍斑斑的五十步笑百步。他连着一丁点痛都不能帮他分担——信誓旦旦的许下一个字正腔圆的“喜欢”
,他却只能眼睁睁的见他痛苦,见他挣扎,一身年幼单薄的身骨就要被这不公的世事压垮,却无能为力。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你清醒点!”金屈卮急急呼喊,他见丹朱愣在那里没反应,只能抓住丹朱的手,强向外拉,
老铁也是心急火燎,用手啪啪的去拍兰昭面颊,又不敢下重手。
“公子,你清醒点,你眼前的是丹老五啊!你看清了吗?
你已经逃出来了,已经没事了,没有什么是威胁了,已经没事了。
你做得很好,真的,所以已经可以了,真的足够了。
回家了,属下们现在就带你回家……”
轻轻地叨念着,老铁说着说着,目中也晶亮起来,她一抿嘴,已有了眼角纹的眼眶生生将泪咽回去。
“公子……已经没事了。”
手底按着的人,渐渐放松了挣扎与僵直,一分一分绵软下来。
暴睁的碧瞳,也渐渐恢复了焦距。
那张紧紧咬入丹朱骨中的嘴,慢慢松了,金屈卮趁机赶紧将丹朱的手把出来。
像是用了若干年的时间,兰昭才从胸口换出一口气。他讶然盯着眼前逐步清晰起来的面影,凑得那样近,却仿佛已久
违了几世,再别幡然。
那样令人惊喜的陌生让他被遥不可及的欣悦包围,他不敢置信。
“金……前辈?丹前辈……?我……”
沙哑破碎的声线从他喉中溢出,虽然微弱,但被呼唤的人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丹朱当场展颜笑开,好像方才被疯狗
一样的咬了手的人不是自己。
“我们在这儿呢。你先别说话。”
金屈卮也是绷不住了,弯下黑倦的双眼结结实实的释然一笑。那样如释重负的宛然由心,让这笑容前所未有的安恬,
甚至笑出两个酒窝——原来金前辈自然而然的笑起来是有酒窝的。不知为什么,兰昭仍在混沌的脑袋里什么也反映不
出,却无端蹦出这么一句。
带着酒窝的金屈卮抬手覆在兰昭额上,陈酒苦茗一般的声音低低流出,像安抚又像自我安抚似的说:
“没必要担心,你的朋友也在这里,没有什么好怕的。”
他指了指丹朱怀中抱着的人。
兰昭艰难的转头望去,诧然睁大了双眼。
金屈卮又是一笑:“已经没事了。你已经很努力了。所以……放心睡吧。剩下的,交给我们。”
声音平安,真挚。手心温淳,厚重。
兰昭的思绪似乎还不能跟着他的言语有序的转起来。
然而眼眶却先一步温热,一滴泪便这么毫无防备的滚下来。
真的毫无防备。连兰昭自己都反应不及,金屈卮与丹朱与铁镞板更是愣在当下,彻底哑然无措了。
他哭了。
自四岁以来,发下毒誓再也不哭求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落泪。
他甚至没有发觉,等到那一线的湿润,滚落到舌尖成了久违的腥咸,他才恍然明白——这是泪水。
他像是自己的灵魂漂流入了素不相识的身体,这泪似是他的,又似不是他的。悲与喜与哀与欢与痛,搅在一起商争吵
不休,没有一个分明的站出来为这泪水究明原由,却有更多的泪,自茫然干渴的双目中涌出。
三个老前辈便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小少年突然之间泪流不止,带着自己都迷惑不解的表情,眨着眼,开合着双唇,最终
眉心一紧一松,还是微微的一凝,嘴角终于哀彻而欢喜的抿下去了。
兰昭在排山倒海而来的悲酸与瞬间垮下的心防一起山洪般涌来之际,终是轻轻咬唇,微闭了双眼,低哑的啜泣出声。
“嗯……嗯。”
他应着。
前辈们的笑容在泪水中模糊,他看不清。
不过,这也不再重要了。
因为他可以确信,他们定是在,慰然微笑着的。
他终于敢于去确信,别人对他的笑。
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冷眼,或蔑视,或打量一件商品般的审鉴目光。
马车敝破,行路颠簸,窗外的荒野如急年流景从目中倒退开去,成一片剪影。
一如十二年前,四岁的他西去胡塞。
兰昭便在其中,如同一个四岁的孩子般,哭得毫无遮拦。
第五十一章 执子之手
冬日行至此处,也该且行且止了吧?
望着枝头那一点吝啬的绿,藏掖着,小心翼翼的,终还是探出了一点,金屈卮扫了扫窗沿上的薄霜,忽的想起是时候
入春了。
会堂苑中,已隐隐飘起爆竹的喧嚣气了,偶有鲜嫩的蜡香,也不知是会中弟子偷买偷燃的,还是会堂墙外飘进来的。
总之是霸占着,硬要将这冰冷粗犷的江湖之远淘成一片春艳艳的喜红般。
那些平日里似乎什么都不讲究无所谓的铁汉子,真到了过年的时节,那喜洋劲仍是和孩子一样,毕竟,节日于人已成
了一种特权——可以名正言顺将忧烦尘琐一股脑抛入过往再就此厚葬的唯一特权。
如果还有一个亲人可以陪伴自己的话——金屈卮想着,觉得这个天开窗依旧是冷些了,便顺手将窗带上——自己或许
也会效仿那滑稽无由的兴奋吧。
——如果有那么一个寄托,可以陪伴自己放心大胆去欢闹喜庆的话,人便可以活下去。
那么自己如今,以六亲不再之身,又是以何为寄托的呢?
“嘿。”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金屈卮吓了一跳,开窗就要一拳打出去,窗外趴着的一张脸慌忙躲闪,差点跌入支愣着干灰枝桠
的矮木丛里去。
“……妈呀,吓死我,小金你用的着这么个反应吗?”
用衣袖一拂脸,丹朱拂下一角新叶,叶色嫩绿嫩绿的,以一种极清美的夭折姿态从额角滑下去。
金屈卮一根眉毛一塌,“你为什么会在窗户下头?”
“我见你开着窗,懒得绕去门那里,就进来了。”丹朱说着还真翻身进来,扑了一下身上尘土枝叶,引得刚扫过地的
金屈卮一阵狠瞪。“公子呢?”
“就那样……”
重新拾起茶几边的扫帚,金屈卮说话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被灰尘呛得,皱了皱鼻子。
* * *
撩开帘子进入寝房,垂幕掩得窗外没漏入多少光色,丹朱踏入一室清凄昏暗,看见的人依旧神色安静,孤眠清熟。
自从打建康刑部大牢逃回会堂,已过了八日。
这八日间,外界静得出奇,好像存心要让他们千嶂会过个好年一样。丹朱讲不出道理,照理说大摇大摆去劫建康大狱
,丞相爷一口气如何咽得下?然而这庞然一条船此相爷还真就盛下了,丹朱不得解,只知道这应当和疏伦的消失有关
。
疏伦为金屈卮留下字条后,人便没有了。金屈卮展开字条,依约字条上应写明兰会主的行踪,然而其上不过寥寥几字
:
“致酒杯,务请转告令公子:天地阔绰,男儿肩宽,尚不致令童子独担。”
其言下的意味,究竟是豪壮,还是讽刺,即不得而知了。
不过就金屈卮对疏伦的理解,比较可能的是后者。
回到秣陵后,那曾助他们一臂之力的达敕尔残部也暂停留在会堂,丹朱向他们称会为吉生四代请名医医治,才稳住这
群野汉,然而实际,丹朱自己心底都虚。
吉生四代身体上并未受到重创,人却是介于清醒与不清醒之间。老铁给瞧过之后,摆手摇头,名言说下——公子亲至
之前,没药治。
话这样一说,丹朱更加头大。
因为兰昭自打回到会堂,就没清醒过。
老铁为他彻查了伤势,出来的时候脸拉得老长,好半天说出一句:“丹老五你和小金先统一一下意见,做好重新遴选
代会主来替公子的觉悟,再听我说话。”
当时丹朱和金屈卮被吓得不轻,两个人愕然对眼好久,金屈卮才说:“找代替的人之前是不是先把后事办了?”挨了
老铁对着脑门狠狠一记爆栗。
原来命是保下来了,然而那两只手,只怕今后在不能拿剑。四日的刑铐在他身上造成的伤害也是不可磨灭的——贯穿
心肺的箭伤没有痊愈便历经轮番大刑,加上狱中阴湿,饮食难继,已在他身上落下病患,今后旧伤恐会时常复发,身
体自然也大不如从前了。说明白些,如今执掌秣陵千嶂会的兰公子,已变作一个武功全无,宿疾在身,体质虚弱的废
人。暂不说这位子如此坐下去会中是否有质疑之声,单说兰昭个人,这样的身体能将这个偌大的帮会撑多久都难说。
老铁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很冷很刻板,她最后留下一句——千嶂会代会主之职怎么办,定夺权在你们手中。是另择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