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各式玉器,乌沉沉的家具对照下,通往内堂处的大件玉制屏风格外显眼,雕琢繁复,整架屏风剔透晶莹,对面的光
亮穿透而出,立于背面之人的轮廓,也是清晰可见。
长宜在左下方看到几行字:「景隆二年正月甲子——景隆二年是什么时候?」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叹了口气,顾时庸闷声道:「景隆是您父亲的年号。」就算和自己爹不熟好了,他在民间用铜钱的
时候,从来没看过上头的字吗?
徐浩也走过去,伸手轻触屏风,问道:「这是昆仑山的玉材吧?」
「是。」
「怕是要差不多七千斤玉材?」
「记得是七千四百六十多斤。」他估算之准,令宦官又是一阵敬佩。
长宜大觉奇怪。「你怎么猜得这样准?」
「朔州近昆仑,义军中有些兄弟就是采玉为生,上山下河异常艰辛,九死一生才得温饱,而朝廷要的贡赋一年重过一
年。我去联络他们起事时,曾经一起上山采过几回玉。」徐浩抚着上头精致的凋工,微微沉吟,「现如今,应该已经
找不到这样大块的上好玉材了。」
「就算有,你也已经不需要了,对吧?」长宜攥着他的袖子,仰头逼视。
徐浩摸摸他的头,道:「嗯,不需要了。」声音虽轻,语调平稳而坚定。
长宜孩童般开心地笑,纯黑的发纯黑的眼,在夜明珠柔和光线下,显得分外清爽出尘,徐浩与他对视,不禁有一刹那
恍神。
「怎么了?」长宜推推他。
「没、没什么。」他甩头,当先离开。
从玉库出来,又去瓷库、金库、兵库、木库、书画库、丝库,都是些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稀世珍品,四人越看,脚步越
是沉重。
从丝库出来,徐浩出声道:「回头一把火,把这内帑给我烧了。」
「对!就这么办!」长宜听宦官说那些宝物的价值,早已怒不可遏。
蒙思定一听之下急忙跳出来。「喂!你们俩不要乱出馊主意,处置这些东西的最好办法是用掉!接下来赈灾封赏,那
是要花很多钱的,我刚才去大致清点了国库,那帮兔崽子吃喝玩乐,到现在根本没剩多少,没钱的话什么都干不成。
这些东西,连带宫里各处的奢华物事,恐怕安澜这边都没多少人买得起……不过无妨,我们就去卖给外国人,保准财
源广进。」
「也不必都卖掉。像是俏色玉、透光镜、通经回纬之类的技法,失传已久,若能邀集工匠,从这里的宝物之上,重新
学到其中诀窍,使天工重放异彩,未尝不是一桩佳话。」
「嗯,有道理,那样就能做出更多一样的东西去卖,赚到的银钱自然成倍增加。对了。还有温泉居,我看要不在门口
收个票,不管是谁,想尝尝皇帝沐浴滋味的,只要有钱咱们就放他们进去。」
「好主意!不过据说有人要把泉眼给封了,把温泉居给铲平了呢。」顾时庸不怀好意地看了徐浩他们一眼。
「这是什么笨蛋出的主意?别理它!」蒙思定眼都不眨地否决了徐浩进宫以来的第一个重要决定。二人兴致勃勃地讨
论起生财之道,徐浩与长宜在一旁大眼瞪小眼。
半晌,徐浩偷偷对长宜说:「嗳,我觉得,他们说得比较对。」
长宜点点头,学着徐浩的样子,踮起脚,凑到他耳边问:「可是,他们经常这么当面反驳你吗?」
徐浩搔搔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道:「是啊,很多时候他们比我想得周到。」
「你是他们的头,他们这样很不敬吧。」换了他父兄,这两人有十个八个头都给砍了。
「什么敬不敬,只要有道理的话就要听,如果别人说话刺耳我就不理的话,肯定会做错事情嘛。」说着他笑了笑,「
他们只是私底下这个口气而已,在别人面前,还是会给我面子的。」
长宜低头不语,似乎在考虑什么。徐浩牵起他的手,对另两人道:「难得你们两个热心,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我们还要叙旧,少陪了。」
说完就扬长而去。
「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顾时庸望着二人背影,装模作样感叹。
「人家才是旧人吧,这么多年的牵挂。」蒙思定想到日后可以不时过去蹭饭,不由得心情大好。「来来,册子给你,
咱们清点完了好定价钱。」
朱雀大街,义军指定的放粮地点之一。
「来,大婶这是您的份。」徐浩在陶盆里装了满满的大米,整整一上午,迷人笑容不曾自脸上消失。虽然衣着与其他
人无异,一排二十来个放粮处,还是只有他面前排了延绵不绝的长队。
「你到处这么出卖色相?」徐浩坐下喝水休息的当儿,长宜接手,用葫芦瓢舀米,左支右绌地应对着饥民的不住道谢
,抽空挖苦了这么一句。
「这本来是时庸的事,他最爱出风头。今天思定不肯放人,我才过来顶替。」徐浩好整以暇回答,顺便反唇相讥:「
也好意思说我,没看一半人是冲着你来的?」
那种略带羞涩的局促表情,不知看呆了多少人,比如眼前这小姑娘一炷香之前拿到米,现在依然红着脸一动不动。
长宜抬起头迎上众多热切目光,知道他所言非虚,忍不住有些害羞地笑开。
这一笑又引来一片感叹之声。并不是倾国倾城的容貌,但是那样的笑,实在太适合他了。徐浩却没来由觉得那些叹息
声很刺耳。
平民百姓管不了,也跟着暗暗偷看的义军将士们,却被主帅严酷的目光盯得一律低头,假装忙碌。
「姥姥,快点快点!」
穿着破烂衣衫的四五岁小孩斜刺里冒出来,抓着板车上高高堆叠的米袋,不住朝身后招手。「我们有饭吃了!香香的
白米饭!」
比小宝年纪还小呢。长宜看着不住蹦跳的雀跃模样,心中泛酸。
这批米粮领完以后,义军还要按人头将被囤积起来的粮食分发到各家,虽然未必能够撑过这个冬天,能解些燃眉之急
,也是好的。
余光扫到坐在凳子上打着呵欠的儿时好友,心中不安逐渐消退。
会慢慢好起来的,一定。
「小心!」
专心做事没多久,耳边响起惊慌的喝声,随即是一声巨响,顿时眼前烟尘弥漫,视线一片朦胧。
长宜下意识去看身边徐浩,却已经不见他人影。
板车上的米包,有十来个掉到了地上。
怎、怎么回事?
长宜兀自错愕,米包底下传来响亮的哭声。
「姥姥,痛死了……呜呜呜,姥姥……」
「元帅在下面!」
军人的反应终究比一般人快,冲上前去七手八脚抬开米包,现出被压在底下的徐浩的身形,哭声是从他身下传来。几
个部属将他搀起,另一个抱起兀自大哭不休的男孩。
「元帅,你怎么样?」
徐浩甩开他们搀扶,摆摆手示意无碍,拖着脚来到男孩跟前,边帮他擦眼泪边柔声问:「孩子,没事吧?」
「痛痛!骨头痛痛!」男孩说完扁扁嘴,又开始专心哭泣。
围观众人见他明明无恙却又撒娇,不由得放心大笑起来。
「原来那个就是义军的元帅啊。」
「没想到这么年轻。」
「看来是个好人呢。」
「元帅?那么说就是接下来要当皇帝的人?」
「对哦……天哪,我的米是皇帝亲手给的,我的老天爷,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看他人模人样的,不要又是个昏君就好。」
「嗯,不认识的孩子都会拼了命去救,看来不会太差吧。」
「咦?那跟元帅身边笑起来很好看孩子是谁?」
「呀!那个不会是凤凰君吧?说起来九年前灯会的时候,他和老皇帝一起出来,我远远见过。一点都没变,还是个小
娃娃的样子。」
「可不是?据说是凤凰君带着徐元帅进城的,骑着凤凰呢。」
「对对,我二哥那天在城门口亲眼看到了,那凤凰真是说不出的又大又好看啊!」
「可不是?它一飞上天,天立刻就亮了,打了个鸣,太阳马上升起来,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神仙下凡啊!」
「这么说来,徐元帅肯定就是真命天子了。」
众人议论纷纷间,长宜走到徐浩跟前,肃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默默屈膝下拜。
「鹁鸪说,皇帝最重要是懂得爱民、纳谏,我看你能做到。今后国家的事,就交给你和你手下的人了。」说完,结结
实实磕了三个头。
嘈杂气氛因他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凝滞,徐浩赶紧扶他起来。「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而且还向我下跪,咱俩之间就别
来这一套了吧。」
「这算是……仪式吧。」长宜认真地道,鹁鸪「啾啾」叫了两声,似是附和。
随后,他站起来,凝重的表情像是不曾有过一样,顷刻间变得轻松调皮,极其幼稚地啪啪鼓掌,欢然道:「我的责任
已了,可以痛痛快快去玩了,以后你可要好好干啊!」说着挥挥手,一跳一跳地走出人群,鹁鸪前前后后跟着,也是
逃出牢笼、十分快活的样子。
留下徐浩灰头土脸站在原地,深感哭笑不得。
「我以为,号称凤凰君的你,应该辅佐我,一同治理国家。」一日政事完毕,徐浩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倦怠地走
进梧桐殿。
长宜正忙着加固辛苦搭建的蔬菜棚,头也不抬地回他:「才不是,我只要找到一个人还不太烂的人,把烂摊子丢给他
就好了。你说对不对?」
鹁鸪被他这么一问,立刻飞过去停到徐浩肩膀上,不断点头。
徐浩愤愤然:这只傻鸟生来坑他的吗?
「但是我这么辛苦焦头烂额,你优哉游哉整天种地玩,你不觉得自己很不讲义气、很对不起兄弟吗?」
「不觉得。是你自己要送上门来当皇帝的,又不是我逼你。而且我种地也不是玩。」打打杀杀惯了的人自己屁股坐不
住,抱怨有什么用?
徐浩语塞,过了一会儿才悻悻地道:「不是下文告严惩史氏皇族了吗?你好歹也算其中一个,外面很多人疑心我过河
拆桥,暗地里把你给害了。你别的事情不高兴做,至少给我去辟一下谣。」
「奇怪了,你杀我有什么好处?我应该是对你们来说很重要的人啊。」
「我怎么知道?外头乱糟糟的,传什么的人都有。说什么义军偷偷把宫中财物运到老巢准备掏空了走人,说我一晚上
要三十个嫔妃宫女陪宿——啧,什么跟什么?」
长宜大笑。「真抬举你!」
「喂,臭小子,你不要看不起人!」事关男人尊严,徐洁不堪嘲讽。
「有本事你一晚上三十个给我看呐。」长宜将竹片牢牢固定在地上,斜着眼挑衅。
徐浩皱眉。「说话不要这么粗鲁,好歹你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而且,」他口气转为邪恶,「毛都长不齐,少在我
面前充大人!」
长宜闻言,一跃而起,冲过去抓住他领口,恶狠狠地道:「我警告你,不要乱说话。」
「我有没有乱说,你最清楚了。」徐浩老神在在。自从和鹁鸪相遇,长宜的身体就再也没有长过。关于这一点,上次
一起沐浴,徐浩是心里有数的。但就这么毫不在乎地说了出来,可真算是恶劣极了。
长宜怒从心起,重重一拳挥出,想打掉他可恶的笑脸。徐浩往侧边一避,长宜攻击落空,更加生气,抓起一边的竹棒
,挥舞着上前追打。
徐浩像故意逗着他玩一般,保持二人间极近的距离,却总是不给打到。
长宜更火了,大声叫:「鹁鸪,帮我!」
被喊到名字的救兵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啄着地上的小虫子吃。
「哎哟!」
「哈!总算让我打到了!」
长宜站定,用竹棒敲打着对方身体,洋洋得意。
「长宜哥,你干什……好痛!」
「思定?你怎么来了?」长宜赶紧把竹棒一甩,去查看被打到缩成一团的蒙思定。
一旁的顾时庸帮忙回答:「我们来抓逃兵。」话音刚落,他闪身拦住想要不知不觉消失的徐浩。
「徐大元帅,您又要往哪里去啊?」
徐浩抓抓头,勉强笑道:「我和长宜商量完事情,正要回御书房。」
「如此甚好。」顾时庸皮笑肉不笑,「思定,你和他一起回去,好生照看着,别又在茅房迷路了。」
虽说只要一来这里就可以找到人,但每天这样赶来赶去,也令人生厌。
「你不去吗?是不是要一个人去哪里玩?」徐浩警觉性甚高,立刻充满敌意瞪视顾时庸。
顾时庸轻蔑地看他一眼。「我带凤凰君去午门,都闹到阖城请愿了,再不给个说法行吗?」
徐浩脸上突然放光,指着自己的鼻子道:「那我陪他去不是更好?」
顾时庸为压住怒火,抬头看天良久,才平心静气地道:「你非要我们发海捕公文捉拿不可吗?」
徐浩孩子似的噘起嘴,用艳羡的目光瞟长宜好几眼,死心跟着蒙思定走人。
长宜受不了地目送他离开,走上前去问道:「他在你们面前,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
顾时庸伤脑筋地揉着太阳穴:「也没有。」以前只不过喜欢装傻让人伤脑筋,自从与凤凰君重逢,竟然开始学着撒娇
了,真恶心。
长宜好奇地看着他疲惫的神情。「你比他要小吧?」
「嗯,半岁。」
「怎么看都是你最稳重的样子。」有了这样的朋友,那小子和小时候比,开朗很多呢。
顾时庸略微欠身,笑道:「您过奖了。」看来已经成功摆脱凤凰君对于他花花大少的既定印象。
长宜歪着头。「你很讨厌我吗?」
「为什么这么说?」顾时庸这么问着,脸上并无惊讶之色。
「你和徐浩、思定在一起时话很多,对我总是能省则省。」
顾时庸耸肩,理所当然地道:「因为不熟。」
午门。
冬天里太阳下山早,天色已经微微暗了,安民告示前聚集了大约两三百人,也不说话,只是在寒风中静静站立。
不远处的街巷中,顾时庸向长宜说明事由。
「史家的皇族的劣迹,大理寺一个个在审,前天起已经枭首八人,百姓自然拍手称快。但是不断有流言说你也关在天
牢,他们开始担心你的处境。这些人是每个里的百姓推举出来说话的,从早上开始站到现在了,京兆尹亲自过来规劝
,都不肯走。」
「他们担心我……」长宜有些动容。那里站着的,都是不认识的人,竟然有这么多人在看着他吗?
「与其说是担心你,不如说是担心自己。」顾时庸冷酷地指出真相,「若不是怕我们冒犯你会触怒上天降下灾难,你
一个不相干人的死活,谁管?」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长宜不满嘟哝,「稍微说点好听的又不会烂嘴巴。」
顾时庸皮笑肉不笑,不予回驳。
长宜其实也不是那么在乎他的评价,喃喃自语道:「不管怎么样,他们是为我而来——鹁鸪,载我载我!」
鹁鸪像是在考虑什么,迈着小脚在地上走动了好几圈,终于站定,一阵轻烟过后,出现在二人面前的已经是凤凰的样
貌,但体形比之前小了许多。
长宜诧异道:「怎么这么小?」
鹁鸪喉头发出些声音。长宜听了,有些得意地转头对顾时庸道:「它说载我一个人这点大小就够了,你没有资格坐。
」
顾时庸抿抿嘴,不理他,自顾自往人群那边走。
「怪人。」长宜爬上鹁鸪的背,身子立刻腾空。
异象立刻引来所有人的注目,鹁鸪飞到告示栏上方,在空中停下身子,长宜用力挥着手,大声道:「大家放心,我没
事!」
「凤凰君!凤凰君!」百姓们错杂喊着,下一刻潮水般跪了下来,口称千岁,也有大声叫着万岁的,弄得长宜很不好
意思。
「你们不要跪我,我不管事情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