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痛不累,无畏无惧,只知执行命令。」流沙喃喃说:「的确是无敌的兵团。」
宇文无名沧桑一笑。朝代更迭,现在已鲜有人知道,杨国百多年打下江山,正是靠宇文一族训练出来的无敌兽军。
「这药有伤天和已经禁用几十年。」不然杨国也不会积弱。
「既然如此,在下在路上遇到的,又是怎么一回事。」流沙沉声问。
「门下不肖,把药方偷走了。」宇文无名说。
「这种毒草早该全毁掉!」流沙忍不住吼。世间一切操纵人心的东西都该毁掉。
「说的是,所以今天之後,长春草不会再在世上存在。」他会派人烧光拔光,宇文无名恬淡地说:「这亦是算是对阁
下的一个交待。」
「还有那些人……」流沙还没说完,一群灰衣仆人押著二十多个锦衣华服的男人进来。这群人或曾在江湖上雄据一方
,或曾乘著乱世兴风作浪,全是叱吒一时的枭雄。
万罪之洲环境特殊,聚集了一群天地间最邪恶的人物。把他们置於这天然笼牢中,在宇文无名管治下确可教天下太平
。但这样的人岂会甘於伏雌?若他们捸到机会作乱,处理起来也的确麻烦。难怪朝廷对万罪之洲又爱又恨。
「请把人交给我。」流沙说。
「手下犯的错误,为上者自有责任承担。」宇文无名淡淡拒绝。
眼看对方就这么把事情揽到身上,流沙皱眉说:「你这是一心包庇了。」
「万罪之洲的人犯错,自当以这儿的规矩处分。」宇文无名软硬兼施,淡然中带著威严,道:「而且逆谋一事牵连甚
广,涉及的人等关系盘根错节,外来人不易掌握。」
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沙漠之王许诺,道:「一如以往,万罪之洲的人不会踏足中原,若阁下能劝退天朝的军队
,便可免去生灵涂炭。」这话不卑不亢,虽然天朝大军人数占压倒性优势,而且已在死亡沙丘外围城。但他们有天险
可守,大军闯入死亡沙丘必大有损折。这亦是各国多年来不敢进犯万罪之洲的原因。
稍有良知的人都不会渴望战争,而宇文无名的话亦很可信。虽然无甚理据,但流沙知道这个男人不屑说谎。可是……
尽管如此,流沙还是无法消除对宇文无名抗争的心态……
事事听从等若向对手低头,气势上已输人,而狠狠挫败情敌是男人心头的渴望。流沙天人交战之际,一直默不作声,
彷如置身事外的北冥突然开口:「答应他。」
无论怎样,北冥的心始终向著那人。沙流思之内心顿感凄苦又生气,拳头勒得格格作响,眼睛都红了。
北冥看见他的表情,抿了抿唇,眼神始终坚定。
那是一双清澈得不带感情的眼睛,在它感染下,激动的男人冷静下来。
紧握的拳松开,流沙板著脸拂袖而去。
北冥知道他尽管不悦,还是依从了自己的心意。
「宇文无名。」掀帘而去的一该,流沙冷然回头,道:「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约定?什么约定?看著孤清隐怒的背影,北冥心头猛地一颤。
宇文无名把一切看在内,嘴角勾起一点淡然的笑意,唤道:「孩子,你回来了。」
一声久违的腻称,让北冥回神。
诀别多年的师徒四目交投。
北冥细细审视这无一刻忘怀的男人,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奇怪的感觉。
为什么?宇文无名对他的法术失效了吗?他爱了他这些年,活著和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再见这个男人一面。但此刻他
忽然感到一切都没有意义。
北冥心头茫然。像终生囚禁的犯人,在习惯了之後却然被释放,反教人感到手足无措。
宇文无名见他魂游太虚,又再柔声问:「你怎么回来?」
北冥不言,眼神惘然若失。柔和悦耳声音一如往昔,但却不再教他心如鹿撞。
看他的表情,男人失笑了。这徒儿冷漠的外表下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散漫,有出众的才华却没有争雄之心,浪费了一身
绝佳的资质。这些,不知刚才那倔强的男子知道否?
「你还是没变。」
「你却变了。」北冥说 。
「不是我变了,我从不是你想像中的样子,只是你太寂寞了。」宇文无名叹了口气。因为寂寞,懵懂少年一头栽进自
己编绘的梦中。因为寂寞,这些年来男子一直舍不得从假像中抽身出来。
北冥闻言一颤,下意识撇转了脸。他不愿意承认男人看透了他的弱点。
「无论如何,谢谢你帮腔。」不想刺激弟子,宇文无名淡淡地转移话题。
北冥回神,沉声说:「何必让无辜者代罪。」
男人一笑,不置可否。
「你这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了。」北冥的声音很平静,可是越平静,压迫力却越是沉重。
宇文无名眼内精光一闪,旋又低下头浅笑,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拨著爱人的发丝,半晌,沉声道:「我说了,我的
人犯错,责任由我承担。」
北冥听了再也沉不住气,提剑的手一紧,暗室霎时精光闪动。
北冥拔剑手法快绝。但他快,世上有人比他更快。
宇文无名乾净好看的手优雅地在七弦琴上一拨,琴音彷佛幻化为锋利的刀,无情地劈向昔日的弟子。
无形气劲凌厉无匹,北冥不得不挺剑抵挡。
『嗡』的一声清响,四下扬起滚滚灰尘。北冥手中长剑剑尖不住颤动,他的心亦在颤动。他一身的武功尽得宇文无名
真传,唯独这一手,宇文无名没有教他。
「孩子……」柔和悦耳的声音响起,宇文无名已经抱著杨文帝退到暗门之处,「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这问题阻住了狙击的脚步。
「是为报仇吗?你跟北武家那并不深厚的感情,足以让你苦苦纠缠十多年也放不开?若说是为了天下苍生,为师从不
知你有这份心事。」眼里勾起一抹怜悯,宇文无名叹息:「若是为了我……孩子,你只是迷路了。」
脑门轰的一响,男子彷佛遭到停身法。
少年从不敢表露的感情、师徒二人从未触及的禁忌话题。此刻,亳无准备的,被狠狠撕开,肉帛相见。
明明只差一点点,一切都过去,都会被流水般的光阴冲淡,可是……北冥忽然痛恨起来。宇文无名,这狠心毒辣的男
人,他装糊涂了一辈子,偏偏在这个关头把一切都揭出来。
这教他情何以堪。
谁咽得下这口气。
可是在北冥反应过来前,宇文无名已带著所爱从秘道离去。
来迟一步的男子不得其门而入。
而宇文无名临别的赠言,则在空洞的小芦中著一句。
「孩子,你还要迷途到什么时候,可别错失了你等了半生的东西。」
◇◆◇
草芦外,月淡星稀,清溪流水潺潺。
北冥抱膝而坐,内心思潮起伏。
『你还要迷途到什么时候。』
『可别错失了你等了半生的东西。』
等……这个词儿勾一段久远的往事。
犹记某年的中秋夜宴,带著几分酒意的宇文无名忽然文兴大发,命人备了纸笔即席挥毫。
众手下见了纷纷上前凑趣,向主子讨个墨宝。
怀著不可告人的心事,青涩少年也悄然上前。
兴致奇高的男人来者不拒,但看到孤僻的徒儿也不禁讶异极了。
「冥儿?你也要吗?」
「嗯。」
「你希望为师写什么给你呢?」
「随便。」写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是写的人。
「你真是奇怪的孩子。为师还没见像你那么奇特而矛盾的人。」冷漠,但体内却有著一团不灭的火在燃烧;淡泊,唯
对某些事情非常执著;性格孤独,但害怕寂寞,内心深处始终在暗地里等待著渴望些著什么。男人想著苦笑了一下,
叹喟:「你这性子是要吃苦的。」
「……」那时,少年的北冥抿抿唇,什么也没说。
而宇文无名也不再多说,低头沉思了很久,终於提笔写下一个苍劲的『等』字。
「等?」他不明白。抬头却见自己倾慕的男人眼里射出怜惜。
男人笑笑摇头,随手把字撕了。
北冥更是愕然,但他师父只是淡淡地说:「写得不好,这字也不好,忘了吧。」说罢翩然离去。
当年,少年望著师父衣袂轻飘的背影,出神了好久也想不明白。
但若干年後的这一刻,北冥却悚然惊觉。原来,宇文无名早已一语道破他的宿命。
等,这个字概括了他半生。
好像自出娘胎,他便开始等待。在漫长而迂回的人生里,他一直默默地等著。等一个真正关怀了解,愿意去接纳和去
爱自己的人。这个人可以是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兄弟,一个师长,又或者…...是一个朋友。
无数人的脸孔在脑海飞掠。
在过去二十多年的岁月,他希冀过,守候过,得到过,失去过,错认过,执迷过,最後……还是失诸交臂吗?
北冥眼睛一阵酸涩。
忽然,远处火光闪动,隐约听得有惨烈的厮杀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北冥回神,不禁吃了一惊,第一个念头是流沙并没阻止天朝大军进犯,双方已开战了。可是这个想法
立刻被摒除。
他相信流沙。
而这时,远处某个佝偻的身影正朝他匆匆走来。
是从小照顾他的旧仆。
哑老人看见少*情非常激动,不住焦急地打著手语。
「内乱?」北冥脸色微变。原来刚才拿著的叛徒还有其他党羽,而且为数不少。他们暗中救出同伴,高举起义的旗帜
,跟宇文无名的人展开激战。而在叛党煽动下,本是中立的人们纷纷投入他们的阵营。毕竟生活在万罪之洲的,都是
穷凶极恶,不甘伏雌之辈。只是慑於沙漠之王的积威,不得不安份守己。
想到这里,北冥不由得心中一寒。假如宇文无名在,照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难道只不过分手半天,他便……
「师父呢?」颤声。
哑老人啊啊叫著。
「什么?在轩辕台……跟人决斗?」
◇◆◇
轩辕台,建於万罪之洲正中央的祭台。
此刻巍峨庄严的建筑彷似被飓风肆虐过,几乎成了墟。宏伟的大理石柱被砍倒,栩栩如生的神像被掌力轰得四分五裂
,坚硬花岗石地砖上坑坑壑壑,尽是纵横交错的剑痕。
北冥来到不禁惊呆了。
眼前战况被外面还要激烈,飞快的身影像两条巨龙在翻滚。台上明明只有两人,气势却有如千军万马。
宇文无名手握著祖传的黑色神兵,眼中罕有地射出热炽的光芒。流沙双眼赤红,惯用的软剑早已成为满地的碎片。男
人此刻正借用了某神像的精钢降魔杖,凭著兵器强横与劲敌周旋。
「住手!」北冥狂叫。但声音却被兵刃交击之声掩盖。
眼利的男子看到二人每次兵刃相碰,流沙手中那粗若人臂的降魔杖都会被砍出一个缺口。
那根本是一场早知结果的对决!北冥心中一痛,忍不住上前阻止。
男子以绝快的身法来到二人身侧,双手分别格向两人手肘。
三股内力撞在一起发出蓬然一下闷响,北冥柔和的内力化解了大半冲冲,打得兴起的二人均被震退几步。
「你干什么!」是流沙的怒吼声。男人早已杀红了眼睛。
「……」北冥说不出话。体内翻腾的内息和心痛的感觉让他痛不欲生。
「哈哈……痛快。」已退到另一角的宇文无名却纵声大笑,「已经很久没打得这么痛快。」流沙武功不如自己,但武
功高强的人未必便是胜利者。对手的狠劲拚劲,倔强不服输的精神化为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宇文无名坦承,流沙,
是他近十年来遇过最强,也最有意思的对手。
「为什么?」北冥问流沙。
後者不答,只是赤红著两眼,额上青筋隐现。
看著往日嬉皮笑脸的容貌变得扭曲疯狂,北冥不禁心惊。这可别是疯病发作的先兆才好。
「出事了,你们知道吗?」故意以柔和的语气说明外面的动乱,北冥只盼说动宇文无名出面平乱,也希望阻止一场没
义意的打斗。
可是二人居然异口同声地大笑道:「管他呢。」对高手来说,劲敌可遇不可求,这绝对是他们毕生难逢的一战。
北冥倒抽一口凉气。流沙还罢了,怎么连冷静稳重的宇文无名也……
对上爱徒震惊的目光,宇文无名微感歉意,「孩子,对不起了。接受挑战是约定内容之一。流沙既然守下承诺,为师
也不能食言。」
北冥浑身一震。这就是流沙口中一再提及的约定?!
「到底是为什么?!」回头,厉声质问。搞不好流沙会死在这无聊的约定上!
「我说过,我一定会打败他。」流沙昂著脸,傲然说。
想起客栈二人的对话,北冥心痛道:「纵然让你打败了他又如何?」
流沙不答,但宇文无名却补充:「若他胜了,我会答允他一个要求,无论是什么要求。」
北冥闻言心中一阵莫名的悸动。流沙跟宇文无名素无交集,会有何所求?那是为了是自己。
「你不必这样,我已别无所求。」
「你也不必这样,我不是因为你。」流沙撇转脸,咬牙道:「这事关系到男人的尊严。」
「也关系了武者一生的追求。」宇文无名淡淡地平举巨剑。
「你应该明白的。」二人齐声说著,脸上是泛起兴奋狂热的神情。
北冥踉跄後退。身为武林中人,他知道这表情代表什么。无论多难过,这事已再没他插手的馀地。
◇◆◇
轩辕台上,人影翻腾飞跃,巨剑与铁杖交击之声震耳,不住拚出耀目火花。而台下,二条恰为对比的静态的身影,默
默地见证著这灿烂的一战。
北冥专心注视台上的人的一举一动,但脸上却无波无纹,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而另一角落,跟他遥遥相对的,是另
一个没有表情的男子-跟宇文无名形影不离的前朝帝杨文帝。
美丽的男子瞪著空虚的眼眸,彷佛眼前一切跟他亳无关系。只有暗藏在宽袖里的手,在微微地抖颤。
「锵」一声脆响。硬拚一招後,宇文无名跟流沙各退三步,二人均气喘咻咻,但嘴角都不自觉泛起快意的微笑。
这时,远处蓦地传来轰然巨响。
宇文无名皱著眉望向声音的源头,那儿火光映掩人声喧嚷。战火,似要蔓延过来。
「虽然痛快,但已经不能再玩下去了。」男人牵牵嘴角,认真起来,决意以最快速度结束这一战。
「谁在玩?!」流沙大怒,率先采取攻势。可是冲动的後果便是被人有机可趁,在臂弯和小腿划出两道口子。
「抱歉。」虽然对手可敬可佩,但他有非胜不可的理由。宇文无名淡然後退,仗剑道:「你败了。」
「不!我没败!」看著鲜红的血,流沙眼里流露著疯狂的神色,「我只是伤了。」低沉沙哑的声音冷冷地说著,从伤
口涌的浓稠液体,滴搭滴搭地落在地上。
气氛瞬间凝住了,半晌北冥才失声叫:「流沙!」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宇文无名也沉下脸。言下之意,竟是要至死方休了。
「嘿,我当然知道!」冷笑著,流沙不理伤痛,疾扑而上。好像恨不得战死在那冷情的男子面前。
宇文无名见他来势更猛更烈,不由得凝眉,双手汇聚十成功力,高举巨剑迎头一击。
这雷霆万钧的一剑根本无从退避,流沙只能正面硬拚。
两人均以全力交锋,「匡当」一声,精铁铸成的钢杖齐中被削断。
若换成其他人只好弃械认输,但流沙临阵经验与应变速度奇佳,而且精通各种兵器。就在兵刃断裂的瞬间,双手一挽
迅速变招,把两截钢杖当双拐使。
这著大出意料之外,宇文无名一怔,失去先机,长剑反被两截钢杖交叉紧紧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