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陆家庄庄主陆泽漆,此刻正负手站在他房间窗口,呆呆望着黑沉沉的夜空。
一阵晚风吹来,虽已时值夏初,陆泽漆仍然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回身去塌上取了件外袍披在身上,然后重新回到窗
前。
自从……功力被吸之后,自己这身子便连普通人都不如了呢。
想到桓楹,陆泽漆忍不住紧紧咬住牙关。曾经俊秀的脸上是掩不住的憔悴,面色苍白如纸。
屋内烛光忽灭,原是蜡烛燃到尽头。陆泽漆轻叹一声,去柜上取了新的蜡烛,右手捏诀,两指轻轻互擦,一朵微弱的
火花便在他指尖出现。陆泽漆将火苗凑近蜡烛,但因后力不继,尚未对准烛芯便即熄灭。陆泽漆如是做了许多遍,最
后终于成功,举袖擦擦额上汗珠,叹了口气。
最近灵力大损,竟连施这样一个小法术都要如此费力了。陆泽漆怔怔地想。是否该停一停手边的工作,等灵力慢慢凝
聚回来再继续呢?这样下去,真到灵力完全枯竭,说不定永远都恢复不了了。
回复不了又如何!陆泽漆自嘲地笑笑。若非漻清出面,迫使桓楹将自己送回来,此刻这些灵力亦早已被桓楹吸食干净
了。
便如那晚他吸去自己二十年内功,涓滴不剩,竟无丝毫怜惜。
桓楹最喜欢吸取的其实是灵力。那晚他只将自己内力夺走,想来只是为了将好东西留到最后,再慢慢享用吧。
漻清……是个甚么样的人呢?桓楹纵横江湖十数年,令人人闻名色变,竟只为见到了他一纸道符,便立即服输罢手,
将到口的猎物拱手送回。
陆泽漆想着,下意识地轻轻念出声来:“漻清……”
忽听窗外有人轻笑一声,道:“竟得陆庄主齿及贱名,在下不胜荣幸!”
陆泽漆吃了一惊,只见窗外就像是平空出现般,突然多了一个人。此人微笑着卓立于庭院之中,银色的月光撒满衣襟
,衬得他的身体轮廓有些模糊,整个人便如仙灵一般,美丽而不真实。
陆泽漆怔了怔,道:“你便是漻清?”目光在他身上仔细逡巡许久,幽幽叹道:“果然仪表不凡,无怪他,他对你一
见倾心。”
漻清也跟着叹了口气。
陆泽漆忽尔笑道:“盛名之下无虚士,漻清先生竟比在下预想的,早来了好久呢。却不知我是在何处露出了破绽?”
漻清叹道:“陆庄主算无遗策,这圈套看似简陋粗糙,实则大巧若拙,引得漻某自行步步踏入去,待到惊觉,已然身
在彀中。漻某实在找不到任何破绽,不得不写一个‘服’字。”
陆泽漆笑道:“漻清先生谬赞了。”接着叹口气,“然而无论在下算计得多么好,最终仍要给你追上门来。说明这计
策仍有可修正之处,望先生不吝赐教。”
漻清摇头道:“这却不是陆庄主妙计本身的问题。漻某怀疑到你,实属偶然。只因那日,漻某据岸垂钓,忽然想起一
件旧事。”
陆泽漆微笑道:“漻清先生果然非常人也。少林、武当发出联合追缉令,号召整个白道武林追杀你,换作别个,早就
隐姓埋名,整日躲躲藏藏,缩到天角底去了。漻先生却仍有闲情逸致临河垂钓,追忆往昔。”
漻清笑了一下,续道:“漻某记起十年前,在下刚入江湖的时候,曾见到一户人家夫妻相争,动起刀子来。在下那时
只得十四岁,年幼无知,忍不住上前好言相劝。那男人大约是不愿外人管他家务事,又见自己妻子不经意向在下笑了
笑,竟勃然大怒,一拳打落她数颗门牙,并叫在下快滚。”
陆泽漆笑道:“你好意相劝,却遭人言语无礼对待,怕是要生气了。”
漻清摇头道:“那到不是。在下当时亦觉有些尴尬,只笑了笑,转身便走。谁知那妇人又哭叫起来,说她丈夫当年强
抢她入门,她当时就不愿意,现下又给他欺负,真个不想活了。”说着又叹了口气:“在下当时年轻气盛,立时大怒
质问那男人,她妻子所言可是当真。那男人竟理直气壮地承认了。当下我便将他制住,作势欲杀。”
陆泽漆微笑道:“自是未杀的了。江湖上众人皆知,漻清居士手上向来不沾血污。”
漻清一笑续道:“谁知那妇人竟跪下来磕头,求我放过那男人不杀。还说宁可她自己死了,也不可杀他,否则自己也
要自杀殉夫。”
“我当时十分奇怪,问道,‘他强抢你入门,我替你杀了他,你不就自由了,这样岂非更好?’那妇人道,‘被抢之
后,初时不喜欢,后来就喜欢他了,现在已不能独活。’”
陆泽漆听到这里,微笑凝固在脸上。过了好一会,幽幽叹了口气,露出苦涩表情,喃喃道:“初时不喜欢,后来就喜
欢他了,现在已不能独活。嗯,不能独活,不能独活。”
漻清叹了口气道:“在下想到此处,便向桓道长询问。这才知道,原来陆庄主早已对他心生情意,直至被送返家中后
,仍曾主动邀他相会。”
漻清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此事该当十分明显。这几起命案,杀人手法相近,事后处理所用的也是同一种气息擦除
术;不幸罹难或如在下般惹得周身麻烦的又均是听雨楼会战之人。若说两者间没有联系,任谁都不信。这事件中的诸
人,马家几乎灭门,点苍六侠全殒,凶手必不会是他们;麦在冬被害之时,空明、空净正和常在山等诸人一处,兼程
自少林赶往武当,这些人当然也全被排除在外。我既知自己和桓楹均非凶手,那么剩下的也只有令姐和陆庄主你了。
麦在冬临死时震惊悲怒,自是想不到竟然是你恩将仇报。他书于地上的,固然可以是半个‘清’字,但若说是‘漆’
字的起笔,也未尝不可【甲】。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我却直到不久之前方才想到,实在汗颜!”
陆泽漆神态恢复原样,微微笑道:“这么快便想到,已然大出本人意料了。我甚至尚未来得及制订关于少林二僧的计
划。”
漻清苦笑道:“陆庄主这又是何苦!”
陆泽漆微笑不语,停了一会,忽而扬声道:“桓楹!我知道你也在近旁!既然来了,何不现身相见?难道我竟连看你
一眼也不行么?”
桓楹长叹一口气,缓缓自庭院一旁树丛中走出来,心情复杂地望着陆泽漆。
陆泽漆眼神顿时变得脉脉如水,柔声道:“楹,那些害得我们分离的坏人,泽漆已将他们泰半杀了。你开不开心?”
桓楹苦笑道:“我并未要你如此。”
陆泽漆笑道:“那便算是我主动为你做的罢。你……近来可好?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我们在一起的那几个月。那
是泽漆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桓楹无奈道:“你该当知道,我对你……只是利用而已。若非我当时不得不将你送回,你早被吸干灵力,全身枯槁而
死。”
陆泽漆微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也从未瞒我,不是吗?虽然我内力被你所夺,但我那时……那时实是非常快乐。就
算为你而死,我也不会皱半下眉头!”顿了顿,愤然道:“我是自愿的,他们有甚么资格强行拆散我们!所以他们都
得死!”说到这里,他眼中透出疯狂的仇恨,“若非那些短命的家伙多事,我们便不会分开,你也不会见到漻清,也
不会因而移情别恋!”他一手扶着窗台,一手伸出指着漻清,浑身颤抖,声嘶力竭地喊道。
桓楹忙抬头往漻清望去,只见他偏过头去,装作未闻,不由大为尴尬,忙道:“你胡说甚么!我何时曾对你有情?又
何来‘移情别恋’!”
陆泽漆自然看到了他的动作神情,更是醋意大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可惜现在你心爱的漻清居士成了过街老
鼠,在江湖上寸步难行!你自己名声本就不好,若继续和他在一起,唯有死得更快些。”他顿了顿,柔声道:“不若
你回到我身边,就在我这陆家庄住下,我养你一辈子,护你一辈子,永远不会再有人来欺负你,你说好不好?”
桓楹叹息道:“是我对不住你……但我那日在杭州,已和你说得很清楚,这一世,我都不会再碰除了漻清以外的任何
一人了。况且现下真相大白,漻清名声恢复,我日后也会收手,和他一起退隐江湖。”
陆泽漆先是大怒,后疯狂大笑道:“真相大白??名声恢复??哈哈哈哈哈!此刻这处只有我们三人,就算你们知道
真相,那又如何!你们现下声名狼藉,你说,江湖中人会更相信我这个受害者,还是你们这对伪君子、真小人的言语
?”
漻清叹道:“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想他们也不会选择相信我们的了。”
便在这时,庭边阴影之中又转出个人,合什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贫僧先前有眼无珠,错怪了漻居士,那是
贫僧的不是了。”
漻清微笑回礼道道:“不敢,大师言重了。若非大师仍是信任晚辈,愿意给晚辈一个机会,此刻也不会陪我等在此处
了。”
陆泽漆大惊中,其他人陆续各从藏身之处走出来,人人面带愧色。
马勃“噗通”跪在漻清面前,狠狠自掴道:“小人瞎了眼,居然怀疑漻先生高义!待亲眼目睹仇人授首之后,定将这
对招子挖出来,以谢先生!”
漻清苦笑道:“那却不必了。在下要了你的双眼,也无甚用处。”伸手扶他起来。
陆泽漆忽然笑道:“一群蠢货。若你们隐在暗处,待我收拾掉漻清之后再悄悄退走,以我现在功力尽失的状态,可能
根本无法察觉你们的存在。但你们偏偏要现身出来。既给我看到了,可就一个都走不了了!”
秦艽“嘿”声笑道:“你现在功力尽失,灵力所剩无几,竟还敢口出狂言,说这种大话!真是忝不知耻!哼!今日老
夫就要杀了你,为我六位徒儿报仇!”
陆泽漆冷笑道:“说你是蠢货,你果然就是。若我事事只能依靠内功、灵力,我又凭甚么杀了马氏满门,点苍六侠?
便是在我全盛时期,亦不可能!”
众人一怔间,只见陆泽漆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银色铃铛。
空明、空净同声惊呼道:“摄魂铃!”
陆泽漆微笑:“不错,正是摄魂铃。”转眸深情地望着桓楹道,“那日约你相见,原是想给你这个。但你,”他话音
低沉下去,“但你却对我说了那样绝情的话。”转而恨恨道:“我不甘心!凭甚么你要爱上一个你只见过一面的人,
而将我这旧人弃若敝履!”忽又柔声道:“你来,站到我身边来。我不会伤害你……无论你对我做过甚么……我宁可
自己死掉……你过来,待我杀了他们,我会原谅你,以后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不好?”
桓楹叹口气,道:“对不起……我做不到。我从来未曾真心喜欢过你。当时我看上的只是你的内功灵力而已。”
陆泽漆脸色一变,厉声道:“那你是宁可死了?!”
桓楹深情地看着漻清,唇角含笑,不再说话。
陆泽漆看在眼里,只觉天崩地裂,身子摇摇欲坠,伸手撑着窗台,凄然笑道:“纵然再次亲耳听到你说这样绝情的话
,我,我还是没有办法……”抬起血红的眼睛,狠狠瞪着桓楹,狂笑道:“不能同龛枕,生有何欢!便让我们同年同
月同日死罢!”说着扬手抛出摄魂铃。
清脆的铃声在夜空中回响,四下一片肃杀。
漻清大惊,双手结印,迅速念咒,灵力幻成大片白色壁界,疾往陆泽漆和摄魂铃之间插去。
为甚么他不顾己方,却要先救陆泽漆?
然而,终究迟了一步。待漻清壁界罩顶,陆泽漆已然软倒,上身无力地倒挂在窗台上。
摄魂铃能取一定范围内所有生灵的魂魄,只除了那个将它攥在手中的人。
陆泽漆将它高高抛出,摄魂铃便不再对他留情。
几乎便在陆泽漆倒下的同时,院中诸人周身数寸之外爆起强烈白光,顿时将各人的身形都隐去了。
白光散尽,众人惊魂未定。空明合什道:“阿弥陀佛!多亏漻清居士事先便料到对方必有杀招,早早为我等施了防护
壁界。否则此刻,大家便真的要同归于尽了。”
漻清伸手接住落下的摄魂铃,叹息道:“此物害人无数,不能再留在世上。”掌运神力,将它裂为碎片。一代神器摄
魂铃,就此永绝于世。
铃中涌出大量怨灵,在庭院中盘旋呼号。漻清、武当其余四子与二僧各自念咒超度,过得片刻,魂灵渐渐消散,往生
投胎去了。
马勃此刻回转神来,想起父母亲人,不由悲从中来,当下跃起,奔至窗边,举刀在陆泽漆尸身上乱砍。余人眼见,虽
觉陆泽漆罪有应得,仍均感恻然。桓楹疾步上前,向马勃后领抓去。
忽听院门口一声悲呼:“不——住手!”原来是陆泽兰听到乃弟院中怨灵厉号,急急赶来欲加保护,却正好见到马勃
将陆泽漆尸身剁得血肉模糊。
陆泽兰“唰”地拔出长剑,向马勃扑去。秦艽离她最近,伸手将她拦住。
陆泽兰大哭挣扎:“你们杀了我弟弟!你们杀了我弟弟!”
众人均不知该如何是好。难道要告诉她,她一向疼爱的弟弟爱上了吸走自己功力的人,还因为别人好心将他救出,就
大开杀戒,并嫁祸于人?
漻清只觉十分疲倦,拱手向诸人告个罪,转身跃出院墙,自行远去。
桓楹本正站在窗边,制住马勃。眼见漻清离开,一时间很是犹豫,是要跟着去还是留下保护陆泽漆尸身。
最终叹了口气,将陆泽漆小心抱出窗来,放在陆泽兰怀中,之后一跺脚,往漻清离开的方向追去。
出了陆家大门,一眼望去只见茫茫夜色,漻清早不见身影。桓楹茫然依墙坐下,心中一片空白。陆泽漆这样对他,他
又非铁石铸成,怎可能毫不放在心上。心中有些迷糊,想不出到底是和陆泽漆,还是和漻清在一起,会更幸福些。
如今爱他的陆泽漆惨死,他爱的漻清又已离开。天地之大,竟似只剩自己一人。忍不住悲从中来,抱住双腿,将脸压
在膝上,强自忍住热泪。
忽听旁边有人叹息一声,将他揽在怀中。他只觉头顶挨着那人下巴,脸颊靠上一副坚实的胸膛,鼻中充盈着这几日来
一直让他魂萦梦牵的气息,终于控制不住,默默流下泪来。
漻清低声在他耳边道:“你可以放心哭出声,我已在周围设了壁界隐,没人能看到或听到我们。”
桓楹点头,紧紧回抱他,低声啜泣。
良久,桓楹平复下来,不愿离开漻清怀抱,只趴在他胸膛上怔怔发呆。
漻清却已察觉,轻轻将他推开,柔声问道:“可觉得好些了吗?”
桓楹恋恋不舍,道:“没觉得。我还要抱。”伸手过去,却又碰到那层平滑壁界。不由失望道:“早知方才死也不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