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来,自己似乎很高兴。
为自己得到辔田的称赞、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而心花怒放。
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扮狗扮久了,连骨子里都染上狗的习性吗?当初的厌恶和排斥都跑到哪里去了?
要是我背后长尾巴,一定会开心地直摇吧。
如果是为了钱倒也罢了。他可以接受自己耍心机讨好辔田,藉以赚进更多小费。毕竟自己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目的,那就让人百思不解了。
——这样下去,我总有一天会连心都被他驯服吧。
背后一阵毛骨悚然。与其说是恐怖,毋宁说是过于甘美的感觉。
幸福的定义是什么呢?
为了得到幸福,人们该做些什么?
把脸埋在丝质抱枕里,幸生陷入了沉思。
从小他就发现自己并不幸福。在单亲家庭中长大,母亲三天两头换新的男人。她喜欢的净是一些没出息的人渣,常常听
她把『那个人没有我会活不下去』挂在嘴上。
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母亲的磁场专门吸引这样的男人。
所以注定她吃尽苦头,而这些苦头对她来说就叫做恋爱,小时候他完全不能理解,现在他懂了。这种女人世上比比皆是
。
在母亲和男人之间,幸生经常是个累赘。只要男人来了,管他刮风下雨还是人雪纷飞,幸生都会被赶到外面去『玩』。
同居的情况也不少。有正当工作的男人屈指可数,要找到一个愿意疼爱幸生的男人更是难上加难。何况,母亲跟这样的
男人在一起的日子都不持久。有的男人甚至对还在念国小的幸生上下其手。
母亲死的时候,幸生很伤心。失去唯一的血肉至亲,他痛哭了好久。
但无可否认的,他也同时松了一口气。
这么一来,他再也不必跟那些心术不正的男人过生活,拳脚暴力、言语暴力、性暴力,从此都可以得到解脱。
母亲死后,他在孤儿院住了半年。之后被寄养在远房亲戚那里。
收养他的养父母为人还不坏。从他们要求念国中的幸生去打工送报纸这点来说,或许称不上什么好人,但起码从没对他
拳脚相向。家里的经济并不宽裕,这也无可奈何。
十七岁他就从高中辍学,只身前往东京。
之后日子过得也不顺遂。年纪尚轻的他还没有本事自食其力,也没有识人眼光找到值得依赖的人。
一再吃亏上当下来,久而久之换成他去撒谎骗人。
他过了一段纵情声色的日子。
毒品、烟酒,百无禁忌。但他知道这样迟早会乐极生悲,所以没有放纵自己沉溺下去。他并不是个猪头猪脑的笨蛋。
在世上活了二十三年,从未有过『幸福』的记忆。
尽管如此,比起被父母虐待致死的小孩,他已经算很走运了。和那些长年处于战乱中的难民相较之下,他过的日子要好
上几百倍。所以,他不认为自己不幸。只是也算不上幸福。
事实上,幸生根本不懂什么叫幸福。那不过是镜花水月般的东西。
来往辔田的住处即将迈入第二个月。
九月下旬开始下起绵绵不绝的秋雨,气温骤降了好几度。今天也是一早便下起雨来,雨珠打在日光室的玻璃上,汇聚成
一道道向下蜿蜒的水流。
屋外雨势不断,客厅仍是一如往常地舒适。
地板装了暖气,即使穿得跟夏天一样单薄也不会冷。刚吃完一些意大利通心面和色拉,还连同辔田的份把饭后甜点奶酪
都吃掉的幸生,懒洋洋地躺在心爱的抱枕和毛皮地毯堆里小憩。辔田正在厨房洗餐具,但他不用帮忙。因为他是狗,这
些事情轮不到他插手。
在细雨声中迷迷糊糊打起盹来。
这里没有人打他,也没有人叫他滚出去。
偶尔他会送送报纸。只要辔田说『Newspaper』,他就会去找出报纸,用嘴巴叼给辔田。
虽然有些排斥墨水味,习惯后就不以为意了。付出这么微薄的劳力,就能得到饲主赞不绝口的夸奖。
幸生是宠物犬。
不是看门犬,也不是猎犬,他唯一的工作就是让主人疼爱。
只需要毫不防备地,让人疼爱他。
这难道不能称之为幸福吗?
至少,辔田是有生以来最重视他的人。
夏天进入尾声时,辔田带他到浴室帮他染了头发。幸生的头发因此变成跟原有发色一样漂亮的栗色。辔田还帮他护发,
现在摸起来滑顺多了。
他常常以宠物美容的名义替幸生梳头发。
替他修剪手脚的指甲、磨光、打蜡。辔田对自己的爱犬变漂亮相当满意,经常赞美幸生。
幸生则用鼻尖磨蹭辔田的身体作为答谢。辔田身上总是带着佛手柑的香味,闻起来非常舒服。
这难道不能算是幸福?
不当狗就得不到的幸福是假的——或许有人会这么说。
既然如此,幸生倒想反问,真假要如何去判别?两者之间有什么不一样?真正的幸福又要如何才能得到?
厨房的水声停了。
幸生抬起头来,望向和客厅相连的厨房。辔田并没有规定他不准进厨房。但厨房铺的不是软木地板,而是坚硬的木板,
会把膝盖磕疼。
洁净而机能优越的厨房,同样反映出辔田的性格。
人工大理石的明灰和不锈钢的亮银,柜台摆着最新型的煮咖啡机,以及满满一篮为幸生准备的新鲜水果。
他挨向正在擦手的辔田脚边。
「怎么了?」
还没擦干的一滴水珠掉落在脸颊上,感觉像雨珠一般。
「啊,你被水滴到了。」
辔田弯身用指尖抹去水珠。幸生舔了舔他的手指。舔主人是信赖的表现。手指被衔在口中,他便轻轻啃咬着玩。
「你来接我吗?没有人陪会寂寞是不是?」
幸生松开啃咬中的手指,改用鼻尖顶着发出『呜嗯』的撒娇声。
寂寞吗?或许是吧。
进入九月之后,辔田的工作似乎变得忙碌起来,平常日极少找他来。但相对的,礼拜六到礼拜一早上的时间一定会跟他
一起过。吃饭由辔田亲手喂他吃,睡觉睡在辔田卧室床边地上的床垫。床单是柔滑的棉布,毯子则是丝质的。他学狗一
样蜷曲着身子入睡,伹早上醒来时,身体通常都是摊直的。辔田装做没看见。只有洗澡和上厕所时,幸生才会离开辔田
身边。
辔田好比让人上瘾的毒品。
或者该说,狗的生活会让人戒不了瘾。
随心所欲依赖着饲主的生活。不需要言语,饲主也能洞悉自己的想法。从早到晚置身在辔田的守护下,接受他的抚摸、
宠爱。
习惯这样的生活后,恢复人类身份时感觉分外空虚。
没有辔田在身边的时光,他只能窝在公寓里发呆。
钱他已经赚够了,也没心情再去打其它的工。体会过辔田家舒适的静谧,以前常玩的柏青哥就嫌过于吵杂了。
约朋友出来见面也很无趣。那些人只会聊自己的琐事,从未开心过幸生。他们只要有人可以在一起嚼舌根就好,对象不
见得非要幸生不可。
但辔田的狗只有幸生。
辔田把所有的休闲时间都给了幸生。所以,幸生想舔他的手。
「小幸真爱撒娇。」
那也是你把我宠成这样。
是你动不动就摸我、喂养我造成的啊。
「在这边膝盖会痛吧,我们回客厅去。」
幸生跟在辔田身后走向客厅。
这个饲主的喜怒哀乐鲜少形于外。尽管如此,比起当初刚见面时,现在神情温和多了。如今回想起来,不止是幸生吊着
一颗心,辔田当时评鉴自己要买的狗性质是好是坏,同样也是忐忑不安。
辔田并没有看走眼,幸生确实有当狗的素质。
当辔田的狗,带给幸生前所未有的解放感。什么都不必思考,只需一股脑接受宠爱就行了。学会几个单纯的指令并且乖
乖服从,就能得到主人的关爱。
人类之间处理感情反而棘手。
失败的例子幸生见过太多了。每个人都想被爱,希望被摆在第一位,但如愿以偿的机率微乎其微。即使得偿所愿了,也
很难一直持续不变。
「今天要换哪里呢?」
站在占据整面墙的书柜前,辔田如此问道。
幸生当然不可能回答,只是抬起头望着主人眨眨眼,暗喻着哪里都好,只要你喜欢。
「这种阴凉的雨天,还是找个温暖的国家吧。就选印度尼西亚好吗?」
辔田从书柜里抽出写真集。
主人最近迷上的游戏是虚拟世界旅行。借着堆积如山的写真集,两人一起环游世界各地。
幸生在维也纳品尝萨赫蛋糕,在罗马大啖烤栗子,在洛杉矶享受特大号的牛肋排,在首尔点韩国海苔卷太快朵颐。一聊
起食物的话题幸生就两眼发亮,辔田总爱揶揄他是只嘴馋的狗。
「两年前,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去过峇里岛……那是个很奇妙的地方。」
他不知道辔田从事哪一行,只知道他一年好像会出国好几次。
「当地的基本教派是印度教,不过土著的精灵信仰也同样根深柢固。进入密林里,就能感受到一股神秘气息。最近还盖
了许多豪华的度假村……」
说到这里语气一顿,翻阅写真集的手也停住了。
幸生早他几秒浑身僵硬。着地的四肢对震动加倍敏感,他察觉到地面隐约在摇晃。
喀哒喀哒,晃动越来越厉害。
震度大约二级左右吧……正当幸生如此猜测,震荡猛然加剧了。
琐碎的物品从兼具摆饰用途的书柜掉下来。时钟、放了风景照的相框、辔田说他在威尼斯买回来的玻璃小天使像——这
些统统没有砸中幸生。软木地板具备一定程度的防震功能,但纤细的天使像仍镰啷一声摔碎。
「小心!」
被辔田的急吼吓一跳,幸生下意识往上一看。
摆在最上层的厚重美术书籍已经摇摇欲坠。糟了,得赶快躲开才行。还跪在地上干什么?
快站起来逃命要紧啊!
乒乒嚓嚓!啪咚!
反射性趴到地板的脑袋正上方传来巨响……然而,幸生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体温团团包围。
辔田挺身护住了幸生。
「呜……!」
耳边响起微弱的呻吟。
摇晃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停了。
辔田离开幸生身上,手扶着太阳穴,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收音机播报着地震消息,告诉沿海居民不必担心海啸。
东京震度大约四级。
「伤脑筋……看来书柜里的东西得重新摆设才行。小幸,你没受伤吧?到底是什么掉下来了……」
环顾地板的辔田表情瞬间僵硬。
幸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一本厚重的西洋书籍……封面是戴着皮手套的手正在书写英文宇Pictures图片。
从内页跌出一张纸片的纸角。
依照大小来看,应该是张照片。辔田弯腰用中指把照片拨回内页,拾起那本掉落的西洋书籍摆回书柜最上层。接着,他
捡起放了珊瑚礁照片的相框,自言自语地说『应该是被这个砸到的吧』。相框是铝合金材质,边缘颇为锐利。
幸生咬住辔田的长裤,轻轻扯了两下。
「嗯?」
辔田半跪下来,弯下身子。
幸生的鼻尖凑近辔田胸膛,嗅着他的味道。接着舔了几下太阳穴附近的小伤口,发山『呜嗯』的鼻哼声。
「干嘛这副表情。我又没怎样。」
辔田搔搔幸生的喉头,让他安心了一点。
在太阳穴上涂了软膏,收拾好一片狼籍的客厅后,辔田在盘子里倒了一些水。
上面飘着两片柠檬片。望着在水中飘荡的柠檬,幸生突然口渴起来。或许是刚才鲍受一顿虚惊的关系吧。幸生旋即舔起
了盘中的水。
辔田来回抚摸着他的背脊说:
「我去整理一下书房。里面的书搞不好雪崩了。」
说完,辔田便离开了客厅。
喝完水的幸生回到心爱的毛皮地毯上坐着。过厂半晌,心情便平静下来了。
他眺望着书柜沉思。
——刚才那本书里的照片会是什么呢?
仿佛是夹在书里刻意隐藏的。辔田头一件做的,就是把那本书摆回书柜。不仅如此。照片似乎撕破过再重新黏合。他看
得出白色纸片上贴了透明胶带。
如果那真的是照片,会是什么……不对,会是谁的照片呢?
把一度想要扔弃而撕破的照片重新黏好,夹进书里不欲人知。幸生猜想那里面拍的一定是某个人。一个让辔田想忘却又
忘不了的人。
他同时也发现到,自己对辔田的事几乎一无所知。
当然,有几个特性他是知道的。
像是辔田有洁癖,性格一板一眼。平常的衣着绝大多数都是黑色。
他有一手好厨艺,却似乎极少为自己下厨。幸生在厨房的垃圾桶看过奸几次快餐品的残骸。他喜欢古典音乐,尤其是巴
哈的作品。虽然常选莫扎特来听,却似乎是为了迎合幸生的喜好。睡觉的时候穿深蓝色睡衣;早上习惯吃吐司,但绝对
少不了必喝的味噌汤。他也会端一盘温度适中的味噌汤给幸生,跟他说『这个对健康很有帮助』。每当这个时候,幸生
总不免要嫌他跟老人家没两样。
但是,他对辔田的职业一概不知。
不知道他的年纪,不认识他的朋友。
不知道他的出生地,也不知道他有哪些家人。
没错,他甚至连他的全名都不清楚。
假如单纯只是男妓,这些事根本用不着介意。没必要去管客人的职业和家庭成员,客人也不会主动提及。
但幸生是狗。
辔田的味道。用舌头感受到的肌肤触感。啃他指头时的弹力。
身为一只狗,对这些细微琐事了如指掌,却不知道他的名字。更无从去想象辔田的过去曾发生过什么。
膝盖泛起一阵酸疼。
站起来朝书柜定近几步,拿起那本写真集打开——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连两分钟都用不到。
书房隐约传来声响,辔田应该暂时不会回来。
不可以站起身来。不可以说人话。
幸生一直严守着这两项最重要的命令。自从他习惯了狗的生活,更从未动过违抗的念头。
他没必要站起来,构不着的东西辔田都会帮他拿。他没必要说话,只要一个眼神或动作,辔田就能领略他想要什么。
但是,那张照片是例外。就算他提出要求,辔田也不会给他看吧。
我想看。
那张照片可以让他更了解辔田。也没什么特别的根据,但他就是这么想。人类习惯隐藏自己的深层内在。辔田刚刚藏起
了照片。与其说是放回原位,更像是藏起来不让幸生知道,这是他绝无仅有的机会。
就用这短短的两分钟,甚至一分钟恢复人类身份吧。就算现在忍耐下来,这份好奇心仍会如影随形,他不想当一只老想
趁辔田不在做坏事的狗。
幸生吸口气,站起来。
膝盖骨发出干硬的啪咯声。不过是视点上升,整个客厅的景色便大异其趣。这个屋子的天花板原来这么低吗?
站在书柜前,伸出手。
或许太过心急,一开始取出的并不是他想要的书。他立刻放了回去,再找下一本。
皮手套的封面……没错,就是这本。幸生飞快翻动着,想找出夹了照片的那一页。这是本写真集。正当他为偶然映入眼
帘的诱人图片吃惊时,有张白色的东西掉到地上。拾起正面朝下的那张纸片,翻了过来。
正如幸生直觉所料,那是张人物照。
俊美年轻的男性挂着灿烂笑容。
那视线与其说是对着镜头,更像是对着拿相机的人微笑。
不要啦,讨厌,你干什么啊,我才不要照相……都跟你说很丢脸了。从照片彷佛可以想象男人边笑边如此嬉闹的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