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似乎發現了他,睜開雙眼的時候跟黃泉面具下的視線相對了。
那雙眼,就如同黑夜一樣深,一樣靜。
"真不知道你會因為誰才有心呢......"枉凝眉的聲音這時融入了風中,漸漸散開。
黃泉忽然沒由來的又想起了那雙眼,手指繼續撥動琴弦。
真相大白的那日,枉凝眉率領了枉生樓裏所有的人去了京城,他也去了。
他去,是想看看那個男孩。
地牢不如地面上的嘈雜,依然安靜,可牢門卻已大敞。黃泉來到地牢盡頭,那裏血腥氣很重,有些沖鼻。
而他,卻不在。
只有到處斑斑的血跡。
他......死了吧......
黃泉想。
--那雙眼,自己還想再見一次。
骷髏依舊,被鎖鏈鎖住的人亦在。
一盞燈恍若幽冥之燈,閃動著青光。
黃泉找到了朱紅禦。
"那個孩子......"黃泉問出了聲,"當年那個孩子......"
朱紅禦緩緩抬眸看他。
"......是誰?"黃泉的聲音裏有一種莫名的沙啞。
朱紅禦凝視黃泉臉上的面具半響,緩緩吐出幾個字來,"......是當年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九王爺......朱、濂、之。"
黃泉不由捏緊了雙拳。
他從沒有想過皇子也會被囚禁起來用刑。
原來......
原來--
竟是他!
黃泉閉上了眼。
難怪他說當日的小王爺早已死去,難怪他說他很適合黑暗的地方,難怪當自己每次注視他的雙眼會覺得熟悉,難怪......那日朱濂之一身染血的樣子會糾纏在他的腦海裏一直沒有消去。
他本無心,就連凝眉死的那刻他的心也沒有一絲浮動,可,曾經的那雙眼睛,他卻一直記得,儘管--只是一見。
"我不會拿你怎麼樣的......因為我從來就沒有這麼想過......"
他的話縈繞在耳畔,他從不說他們曾見過面,那時的面具並未改變,他是早知黃泉的身份的,所以......
所以--
他才會說的那麼甘願?
黃泉面具下的雙眼第一次流露出一種情緒,一種說不出來的異常複雜而被悔意糾結的情緒。
短短五日,江湖中相繼傳來各大門派掌門人失蹤的消息。
據說那些失蹤的人都是當時聯合起來想要找出九爺的人,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少林的無悔禪師,"魚劍山莊"莊主,沉雁島主等一干武林中極厲害的角色。
整個江湖,卻沒有一個知內情的人。
另外一件並不算轟動的事,是河北張家口北面荒山裏的一個墓地塌陷,當地的村民只依稀記得前些日子有好些人分別進入了那個墓地的範圍之內,但是並不清楚他們有沒有從別處離開。
黃泉此時已經來到了那個墓地。
沒有人。
整個山地已經凹陷,方圓一百里之內看不見一個人的影子。
是不是全部都被活埋在了墓穴裏?
黃泉面具後面的雙眼空寂,望著一片空曠的廢墟怔怔出神。
"樓主,那邊好像有人。"黑影在黃泉身後突兀的出現,聲音幽如鬼魅。
黃泉順著他的手指看去,人影浮動,轉眼之際,黃泉已經飄忽移動到了那個人的身邊。
"黃泉!"
是卓紅衣。
她一臉髒亂,手上全是泥濘,一見黃泉便瞪大了雙目抽出腰際的劍刺了過去。
黃泉沒有要和紅衣動手的意思,他只是輕移輕一動腳步人便向後滑了出去。
"紅衣。"卻有一個白衣人出現握住了紅衣的手腕。
"無傷......"紅衣回過頭,她的臉轉而變為哀戚,美目裏儘是空洞茫亂。
"找王爺要緊。"端無傷的臉色也不甚好,仿佛很久沒有休息過的樣子。
"可我找不到......已經兩天過去了......我仍然找不到他......"她啟唇喃喃低語,忽地大聲哭喊了出來,"我找不到他了!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無傷......"她淚流滿面,投入了端無傷的懷裏。
端無傷也是蒼白著一張臉,他知道紅衣已經壓抑了很久,從她醒來的那一天起她一刻都沒有停止過尋找,終於得到了消息趕來竟是如此。
他不由抬起手輕拍卓紅衣的脊背低聲道,"會找到的,我們一定會將他找出來的......"他口裏雖這麼說,可面對這一片蒼茫廢墟卻也沒有半點的把握。
"找到了!"小丘後面忽聞人聲,紅衣頓時止住了哭聲,她與端無傷對視一眼隨即便飛快奔向了聲音的來源之處。
黃泉比他們更快。c
他人影一閃就來到了小丘之後。
只見一個滿身汙跡的青衣大漢正從巨大的石塊空隙之中拖出來一個人。
那人全身被泥土覆蓋,一身衣物根本無法看清原來是什麼顏色,黃泉雙眼一刻不移地緊盯那人逐漸露出來的臉。
一點一點。
黑色的頭髮散亂,漸漸看見了下巴的輪廓。
然後是嘴巴。
再然後--
趕到的紅衣跟無傷一瞬間窒住了呼吸。
那個人......
已面目全非,慘不忍睹。
眾人皆愣。
良久,黃泉輕吐一口氣,低語,"不是他--"他盯著那人的臉又說了一遍,"這個人......不是他。"
人的臉已經扭曲到變形,可瞠大的雙目裏面儘是驚惶,仿佛死前經歷過巨大的恐懼。
卓紅衣仔細盯著那人的臉,忽然"咦"了一聲指著一處問道,"他臉上......怎麼有那麼多細小的血孔?"
"是吸血蝙蝠。"黃泉漠然說道。
端無傷皺起眉,他聽聞吸血蝙蝠只有在閩南一帶陰暗潮濕的洞穴中才有,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歸藏之塚,地獄九重。古往神跡,皆藏於中。
歸藏塚,既為佛教密宗,絕不會輕易在人前露面。
因此,九重洞穴之下才有彌山歸藏。
可這九重深穴,八十一道險,任你武功再高也難一一過險。
朱濂之雖沒有武功,卻研究遍了天地五行八卦之術,他本也心高膽大,曾相邀葉卿尋塚探險,卻從未提過是探歸藏。
當時兩人只過了第一重便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葉卿出了塚才被告知是歸藏塚,當即就愣在了原地,後來想到仍然心有餘悸。
"他說過他不會有事的,他絕不會騙我......"青衣大漢這時喃喃開口,這個大漢自然就是王風。
王風曾經跟朱濂之入了歸藏塚,卻在中途被朱濂之一把推入一個地道又出了墓,於是他只好按照朱濂之的囑咐去聯絡卓紅衣跟端無傷。
再來到這裏的時候,哪里還有什麼歸藏塚,完全就已是一片廢墟。
"歸藏第一重還有一個出口。"黃泉這時低語。
可他傷重之身,如何能過險抵達?
"在哪里?"紅衣拉著他的衣袖問。
黃泉不說話,人已向荒山東面的一處山腳掠去。
山腳下樹葉蔥郁,卻都是黑色的,形狀怪異之極,凡是稍稍瞭解毒藥的人一見都會知道這些樹葉都是帶有劇毒的。
那是因為這裏的地勢低凹,容易生存瘴氣,所以有毒的藤蔓也最易生長。
此時,那些深色藤蔓之中似乎有一個淺白的影。
黃泉凝眸。
"是王爺!"卓紅衣驚呼道。
是他。
黃泉並不在乎那些毒藤,他撥開藤蔓走了進去。
朱濂之正倚著洞口,幾根藤蔓沿著他的身體蜿蜒,更有向上延伸的趨勢,看得出他其實早已脫困來到了這裏,只怕是因為沒有多餘的力氣再走出一步了。
黃泉凝視朱濂之帶著血污的臉,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地牢之中。
朱濂之這時眼瞼微動,似乎感覺到了來人,可是沒能睜開。
黃泉凝視他閉著的眼半響,然後緩緩蹲下,抬手將纏繞在他身上的藤蔓一一折去。
恍然間,他似乎聽到了他的低語,"第二次來地牢的那晚......"黃泉驀然抬眸,朱濂之蒼白的唇瓣是虛弱無力的淡笑,"......是來救我的吧......"
那張面具在那時曾出現過兩次。
第一次,只是一見。
第二次,他沒有讓他看見。
因為那時的他,已像個鬼。
他掙扎著出了地牢,卻在轉身之際看見了那張極其精緻的面具。
他知道,是那個見過他受刑的男孩。
男孩的名字,叫黃泉。
黃泉愕然,與他對視。
正是那雙幽亮瞳仁。
黃泉俯身將朱濂之緩緩抱了起來,他的動作異常輕柔,只怕會碰觸到他身上那到處的傷痕。
朱濂之輕閉上眼。
那夜的火燒遍了整個京城,滿城皆是哭喊聲,可他卻在那冶魘火光之中,記住了一張詭譎之極的銀色面具。
於是,對那個人,便有了諸多好奇。
"慢著--"
當黃泉轉過身,卓紅衣卻橫劍擋住了他的去路,"你要將王爺帶去哪里?"
"枉生樓。"黃泉簡單說道。
紅衣擰眉道,"你還想對王爺做什麼?"
"我會對他負責。"黃泉卻道。
紅衣不由咬唇怒道,"王爺現在這個樣子還不是因為你?我不會允許你帶王爺走!"
黃泉靜靜看著紅衣激動的樣子依然沒有什麼起伏地說道,"讓開。"
"我不讓!"
黃泉看了她片刻,逕自往前走去。
"你......"卓紅衣想上前,可又怕傷到了朱濂之,於是只得步步後退。
"樓主。"黑影飄忽來到黃泉身畔。
"這裏交給你了。"黃泉說著低頭看了看懷裏的人,又道,"不要跟他們交手。"
"是。"黑影垂首。
紅衣愣住,不要交手是什麼意思?
兩人一錯身,黃泉便向山下移步而去。
端無傷見狀就欲追趕,卻被黑影閃身攔住。
"讓開。"紅衣這時舉劍對著黑影說道。
黑影不響。
紅衣一劍刺去。
這一刺入肉三分。
紅衣怔怔看著那人,便沒能再刺下去。
青煙嫋嫋,透著一股迷離的味道。
黃泉抱了朱濂之回到枉生樓,轉身入了無想閣,將他輕放在床上,吩咐魍魎去準備木桶跟清水。
再回頭,他伸手將臉上的面具摘下,放在了一邊,然後低下頭為朱濂之處理傷口。
那些傷極難處理,有些已跟衣服粘合在了一起,撕開的時候難免引起一陣疼痛,以至於朱濂之睜開了雙眼。
於是當他看見了黃泉的臉時,便不由微怔了。
黃泉的那張臉,雖說跟葉卿相同,可眉宇神情之間並沒有葉卿給人的感覺,竟完全似另一個人。此時這雙低垂的眸清明無比,不含一絲多餘情感,也毫無溫度可言,而那淡薄的唇抿成了一道直線,靜默著不言語。
朱濂之不由低低地笑了起來,緩緩開口言道,"你......就是黃泉......"他的聲音甚是無力,那些痛楚也沒有少去半分,可他的笑卻將一切都淡化下去,淡然自如。
"嗯。"黃泉抬眸看他,點頭。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朱濂之輕笑著。
黃泉沒有出聲,只是凝視朱濂之的雙眼。
魍魎這時將木桶跟清水準備好又悄然退了出去。
"這裏......很安靜啊......"朱濂之低語著,隨即疲倦地又閉上了眼。
黃泉看了他片刻,便又垂眸,繼續動手將朱濂之身上的衣物褪去。
而當他的手來到朱濂之右肩那道極深的創口時不由停了下來,因為,他覺得為難。
這傷,依稀可見斷裂的肩骨,此時跟撕裂的布相互纏繞,根本無法一時間清除乾淨。
這是他親眼所見卻沒有出手阻止造成的。
那時銀芒閃過眼底時他卻無動於衷,任那柄尖刀刺入朱濂之的血肉,深入了骨。
可他糾結的疼痛他看在眼裏時,已是心念微動。
"真不知道你會因為誰才有心呢......"枉凝眉那時的話恍惚又來到了耳畔。
他知道有個人他會在意。
黃泉將目光緩緩移到朱濂之的臉上,一張臉依然平靜,神情卻帶了幾分了悟,眼底是空明一片。
佛語曰:
一花,一世界。
於是--
一葉,一如來。
驚魘·驚情之卷 完
夜·残·梦之卷 上篇
枉生。
一切皆为妄念,无从为生。
枉生楼的火是凝眉亲手放的,在火中重生,便化成了纠缠记忆的鬼,他看着大火烧毁了雕镂的梁,惊飞的檐,火中她美丽的身躯生生被烧成炭火一般的焦黑,那是他亲手所毁无法挽回的错。
一念错则万般皆错,于是便有了一念万年的佛语。
如今,他又重回枉生楼。
白骨成堆,烟雾终日不散,可沿途却开遍了鲜艳的大红花朵,一团魇红痴痴缠缠,像极了那夜的火,那夜的血。
彼岸之花,开在彼岸。花开无叶,叶生无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
朱红御的手指掐进了手掌,闭目间尽是深重的痛,遍体生疼。
无想阁之中依旧是一片宁静。
清凉的是水声。
却无人声。
眉宇纠结,倦意缠绕,
冷汗出了一身,痛到乏力。
可,依旧不甚在意。
水已经换到了第三桶,终于将他一身的血迹洗尽。
黄泉将他全身包裹进柔软的毛毯里,重新又抱他回到床上。
见他手指冰凉,黄泉遂盘腿上床将内力渡入,如此须臾,他的身体才逐渐有了暖意。
"似乎......远处有人声......"将他放平之际,他微微睁眸低语。
那双眼,透着无尽的疲倦,却像夜一般深幽。
"嗯......"黄泉静静注视那双眼,轻答。
"若因我而来......不要为难他们......"他低语。
黄泉点头,却道,"我先为你包扎。"
"好......"他淡淡的笑,看在黄泉眼里,有种透明之感。
白布一圈圈缠绕,黄泉的动作细致而轻缓,此时小楼外声音渐杂,他也不在意,仿佛只有眼前这些蜿蜒怵目的伤口才是他需要担忧的。
而床上的人只是闭目,任黄泉的手指轻抚过那些似乎已是很久远的伤,思绪渐渐飘远。
"小濂,你去见过万贵妃了?"
"嗯。"
湛蓝的天空下,浮云缥缈,大雁排成一字飞过了头顶,落下一行阴影。
"她没有对你怎么样吧?"男孩脸上似是有着担忧,问着刚从宁贞宫里过来的他。
"没有。"他淡淡道。
"姨母说要你提防她。"男孩仔细注视着他。
"我知道。"他答,却有些心不在焉。
"前些日子父皇带来了乌斯藏进贡的夜明珠,你见了吗?"
"见了。"
"小濂?"男孩敏感地觉察到他的不对劲。
"我没事。"他笑着,望着男孩。
其实姨母担心的人,并非是他。
成化十一年立下的太子,不过是一个幌子。
他微微闭眼。
"今天我不去见姨母了,你替我去吧。"他的声音,清清淡淡,融入了风中。
是他不应该在那个时候知道太多事,所以,他只有一身担待下了所有。
所以,不想让那个男孩知晓。
只是如今,他还是来了。
繁华三分,二分尘土,一分寂寥。
朱佑樘以天子之尊,携千军万马之势,将枉生楼重重包围。
给他指路的人,便是前朝罪臣朱红御。
"见吗?"黄泉低问。
他微点头。
对于命运,他一向只是面对,从来也不会轻易逃开。
这天下,被命运翻弄于股掌的,又岂是他一人?
他的笑,依旧的漫不经心,却让人揪心。
"给朕进去找,一定要将九王爷找到。"朱佑樘一来到枉生楼,便对身边的众将领说道。
"是,皇上。"
众将领正欲行动,却听一个悠悠声音缥缈入耳,瞬间都觉得动弹不了。
"他正在休息,若你们惊扰到他,休怪我出手。"这个声音似乎离得很远,却又仿佛近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