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秦月朗刚想撑起上身来看一下,就被一声喝斥打断了动作。后面并没有多少痛感,却能感觉到冰冷的东西在
触碰著内壁。保持著趴著的姿势扭头看了一眼,只能看见医生的手在传递工具,看来是在给自己清理伤口了。苦笑了一
下,这下子就算那个“捡”回自己的一家人再怎么爱心泛滥,粗枝大叶,也是要面对鄙夷的眼光的了。
然而接下来两人的相处,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那天在医院处理好伤口,医生就让回家修养。交代了许多不允许的东西。秦月朗并不是很在意这些。早已经习惯了,无
论管不管它,伤口迟早都是会好的。何夕也是听得心不在焉,秦月朗看他迷迷糊糊的好像快要睡著了,突然一阵心酸,
难过地别过脸去。
回到家里──当然是何夕的家──何夕依旧像第一天晚上一样照顾著秦月朗。不知是不是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态度比
第一天要缓和了许多。虽然依旧一副冷淡的样子,倒也没再表现得不耐烦。
3
秦月朗在洒满客厅的阳光下睁开眼睛。桌上的碗里盛著的是用牛奶冲好的鸡蛋,不知道何夕是用什么方法弄的,鸡蛋和
牛奶均匀的混在一起,成了浅浅的奶黄色冻胶状。早餐已经微凉了,秦月朗还是用勺子搅著舀著,看著它粘粘的从勺子
滴下去,有一种奇怪的满足。
等到碗里的东西已经完全冰凉了,秦月朗才慢慢的吃完它。起身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脱下睡衣,因为有了何夕每天定时
给他涂药,身上的伤痕淡去的速度比以往快了许多,后面的伤口也在愈合。再看了镜子里的人一眼,秦月朗迅速地换上
衣服,转身出了卫生间。
不可否认,何夕确实是个非常细心而能干的人。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就带秦月朗去买了合适的衣服。每天出门前做好
三餐,早餐放在桌子上,另外两餐放在冰箱里。关于照顾秦月朗的事情,也完全照著医生的交代,做得一件不差。秦月
朗几乎要以为那天坐在医生对面不停打盹的人不是他了。
唯一让秦月朗不舒服的是何夕每天早出晚归,从来没有跟他一起吃过一顿饭。每晚回家后就以惊人的速度清理完所有的
杂务──当然包括帮自己涂药──后就洗漱睡觉。这样一来,秦月朗每天都有整个安静的白天,可以随心所欲。但这样
的随心所欲,往往伴随的便是无所事事,沈思伤怀──如同现在一样。
秦月朗在屋子里东游西逛,然而总共就是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就算加上厨房及其旁边的小餐厅,逛完一圈也不用十分钟
。好在何夕有一间书房,虽称不上是藏书满阁,但也有些东西可供他消遣。随手抽出一本书看了一会儿,便又神游到了
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何夕的细心与冷漠,既让人舒服,又让人胆怯。前后仿佛置身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让秦月朗不
知所措。
不知不觉,一个白天又过去了。
吃掉晚饭,洗过澡之后秦月朗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今天的节目让人百无聊赖。无意中想起了书房角落的钢琴,虽然早就
看见了,却一直没再起过去摸一下的心思。此刻无聊之极,便关了电视,走进书房,揭开布帘,掀开了琴盖。
坐在琴凳上,双手抚摸著黑白分明的琴键,干净得似乎可以照出十根修长手指的影子。温润的感觉从指尖传来,秦月朗
抬起头,看见那琴上光亮的油漆映著自己的影子,模样的变化很小。似乎岁月并没有流逝,一切都如往常。自己还是许
多年前那个坐在琴前的单纯少年,背后的门外似乎还呆站著那倾听自己略带生疏的琴声的人。
然而这首熟悉的《致爱丽丝》,已经弹得熟练流畅,早不复当年的青涩生疏。放纵的奔腾在自己的感情中,指尖流出的
甜蜜,思念,苦闷和伤痛,满满的充斥了整个房间,缠绕著自己不得离去……曲终了,还在回荡。
何夕站在门口,听著琴声从激昂到轻柔。今天因为临时变动不用打工,所以早一点回家来,没想到却有这样让他吃惊的
发现。弹琴人的技巧,还不是很出色。跟平时合作的一流伴奏相比,甚至可以说普通到不入流,弹的也是一首大众流行
的曲目。然而就是这样青涩的技巧,这样普通的乐曲,却让何夕有一种震撼的感觉。因为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乐曲中流
露出的不是拼搏,不时激越,被弹奏著发泄一般强调到极致的重音,爆发出的是一种压抑到窒息的痛苦。风雨过去的天
空,也不是欣慰的欢畅,而是带著苦楚的思念,仿佛在怀念最初的阳光灿烂。何夕听著,直到曲终,这种苦闷也不曾散
去。呆呆的看著那清瘦的背影,却出不了一声。
呆坐了半晌,秦月朗苦笑著摇了摇头,重又传来的却是《圣母颂》。何夕没想到他会选这首与方才的流行截然相反的宗
教音乐。庄严的歌颂,轻灵的歌唱,缓慢地在屋里弥漫开来。仿佛要驱散方才的痛苦,带著祈祷般神圣的一个音一个音
轻轻弹奏,细细流淌。然而挥之不去的依旧是飘荡其间的痛苦,每一句祈祷,都犹如慢慢抽出的一根细细的银丝,一道
一道缠绕在何夕心头,又慢慢淡去。
越神圣,越痛苦。
秦月朗沈浸在自己的感情中,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人。乐曲结束了,许多天淤积在心中的痛苦似乎得到了一些疏解。
慢慢关上琴盖拉上布帘,一转身,突然看到何夕站在门口看著他,吓了一跳。不过他迅速的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让胆怯
和畏缩挡住一切,没有让惊讶在脸上停留太久的时间。
何夕没有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长期做实验的人,每一点微小的变化都会引起他们的警觉。看来几天来对这个人
的看法似乎有些错了,他不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不知所措。第一天晚上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并非错觉。这样想著,走
到他面前露出一丝笑容:“没想到你琴弹得还不错。”
冷漠的何夕笑起来也并不温暖,似乎带著嘲弄与不屑。秦月朗被他的笑容弄得一僵,是不是看出自己假装的胆怯?“也
……不……只是以前学过一点。”心里一紧张,连带说话也有混乱起来。从来都是应对自如的他,在何夕面前却不由自
主的气短。这样的感觉让他不安。秦月朗重又向后退缩,背已经靠上了钢琴:“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动你的东西。
对不起,我错了,错了。”一边告饶,一边眼泪就快要流下来了。
何夕看著面前这个人,脸色苍白,眼泪说来就来。自己似乎表现了太过明显的怀疑。无非是照顾他到身体复原为止的一
个路人,也不必管太多的事情,他爱装,便让他装好了。只是方才那钢琴声中太过沈重的痛苦,让他心情不受管束起来
,关心的话脱口而出:“整天没事情做呆在家里心情只会越来越差。要不要我介绍你出去弹琴?”
“啊?”预料之外的冷静询问,让秦月朗再度不知所措。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何夕利用平时打工时候认识的关系,帮秦月朗介绍了一份每天下午去西餐厅弹琴的工作。
晚上何夕下工回来,楼梯的灯坏了,一路黑魆魆地走到家门口,突然踢到一个东西。何夕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一个黑影
蜷成一团。借著手机微弱的背景灯光,何夕看见秦月朗蜷坐在门口,一脸的无助。
4
想起今天是秦月朗去打工的第一天,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吧?何夕打工也是在一家西餐厅,环境不错,是个很高级的
地方。何夕所在的合唱团水平在全国是一流的,但是团员全是业余人士,和何夕一样白天上学或者工作。所以每晚他和
几个同伴一起去唱两个小时的歌,维持自己的生活就绰绰有余了。工作很轻松,也还满受尊重。但考虑到秦月朗的水平
,给他介绍的地方就差了些,何夕清楚这些地方的客人不好惹,莫不是他受了什么欺负?自己可别好心办了坏事。连忙
打开门拉了秦月朗进屋。开亮了客厅的灯,一边仔细的看秦月朗的脸色,一边问:“怎么了?怎么坐在门口?是不是工
作上出了什么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秦月朗无助茫然的表情才缓过来。看著何夕关心的表情,心里突然涌过了一股暖流,直冲到眼里:“没事
,就是没有门钥匙。”一面说,一面将脸转到一边去了。何夕看著他突然红了眼睛,却只是为了没有门钥匙这件事情。
不由得想起前几天的发现,也许这人又是故意做出这样的表情来获取同情。也不戳穿,只淡淡的问:“你几点钟回来的
?”
秦月朗费了很大劲才克制住自己,没让眼泪流下来。自然没有注意到何夕语气的变化,低声说:“大概六点多吧。”
何夕一想,现在也十一点多了,在门口等了这么久,难怪有点火气。只是做出这副委屈的样子,却也不像个男人。只略
略放缓了语气:“还没吃饭吧?我去煮面给你吃。”
端著热气腾腾的煎蛋面,秦月朗埋头吃著,何夕坐在对面看著他,两人都默默无语。待吃得差不多了,何夕把一把钥匙
推到他面前:“拿好,别弄丢了。”说完站起身收拾碗筷进了厨房,没有看见秦月朗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顺著脸流了
下来。
农历八月十五要到来的时候,何夕分外的忙了起来。合唱团在中秋节晚上有一场演出,排练安排很紧张,每晚外出的打
工也因为这个演出而缩短的时间。白天的工作,晚上的排练和打工,让何夕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照顾秦月朗。
秦月朗发现自从开始打工之后,渐渐习惯了在何夕这里的日子,有时候甚至会忘记伪装。何夕不在家的时候,他也会帮
忙收拾房间,甚至也会给何夕做好夜宵等他回来。毕竟,他在这里是白吃白住,何夕甚至还给他介绍了工作。适当的做
一些事情,也会让心里踏实一些。第一次吃到秦月朗做的夜宵的时候,何夕露出了很惊讶的表情,一反冷漠的称赞“好
吃”。秦月朗微笑著没有说话,之后却每晚都有不同的夜宵。而且何夕并没有注意到,夜宵中他偏爱的甜点出现的频率
越来越高。这样自然而然的生活,让秦月朗甚至有一种家的错觉。
随著两人关系的缓和,何夕似乎忘记了当初对父母说过的话,秦月朗畏缩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临到中秋前一个星期,有
一天何夕一边吃著夜宵,一边对秦月朗说:“有没有兴趣跟我们一起去演出?”
原来中秋的演出临时有变化,中秋节前一天晚上有个赞助单位请何夕和几个伙伴去他们的职工联欢会上表演一两个节目
。这样的演出对于何夕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往往是随到随演,倒也没什么特别著急的。只是合唱团的钢琴伴奏那天已
经有了安排,没有时间跟他们一起去。这就让人有些头痛了。中秋前后本就是个演出繁忙的日子,一般的伴奏人家早就
有了安排了,一时间哪里去找人?无奈之下,何夕想起了秦月朗。
秦月朗原来学琴时,也说不上有多出众。后来更是聊作疏解情绪之用,并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够在舞台上演出。况
且何夕所在的合唱团在国内甚为有名气,他就算没亲眼看过,亲耳听过,赞誉总是知道的。现下突然有了跟他们合作的
机会,一时间倒不知是应承的好还是拒绝的好。
何夕见他不说话,当他又是胆怯了。虽然平时甚为不耐烦他那畏缩的样子,但在这件事情上,自己也是有过头一次上舞
台的经历的,知道那时的紧张心情,便没有为难他。想了想说:“也不是个什么重要的演出,曲目并不会选得多难。况
且,也不是你一个人,不是还有我们大家么?反正你也没什么事情,就当是过来玩玩吧。”
秦月朗听了何夕的话,低头想了一会儿,终于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秦月朗准时来到约好的地方,何夕把他介绍给大家。方生肖阳他们都很客气,说了两句不要紧张的话,就
把谱子递给他了。倒是婉玉,拉著何夕说:“哥,这个小弟好帅啊!”秦月朗听见了,瞬时红了脸。何夕敲了她的头一
下说:“小丫头,一点礼貌都没有。人家比你大,要叫秦大哥。”
“秦……大哥?”婉玉怀疑的说了一声,秦月朗只好低头当没听见。方生连忙过来打圆场说:“行了吧,何夕,平时也
没见婉玉叫过我们谁是哥哥的。就直接叫名字好了。不过也别胡乱说别人帅不帅的。你家大哥还不够帅啊?”婉玉做了
个鬼脸:“没有方大哥你帅。”
打闹了一会儿,人都到齐了。婉玉过来跟秦月朗说了说谱面上要注意的地方。为了照顾秦月朗不甚精湛的技巧,这次选
的曲目倒都不太难。一首《雪花》,一首《在银色月光下》,勉强算是跟中秋节沾了点边。话虽这样说,但是还是有一
些技巧不及或者处理不当的地方,不得不中间停下来几次,婉玉过去给他示范和讲解。大约是何夕已经给大家说过他的
水平,所以团员们都很耐心地陪他练习。第一次排练结束的时候,秦月朗基本上能够弹下来这两首曲子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何夕一直没有说话,秦月朗觉得这一晚上过得满愉快的,却不知道何夕他们对他是什么看法。终于还
是忍不住问:“今天我弹得……嗯,还可以吧?”何夕听见他吞吞吐吐的声音,似乎对自己问的这个问题很不好意思。
平日里何夕不是个多话的人,二人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基本也没说过多少话。何夕突然想起来这好像是秦月朗第一次主
动跟提问,也觉得自己对他似乎太过于冷落了。挑了温和的词句说:“我觉得还不错,毕竟是第一次嘛,能够跟下来就
很好了。而且,我觉得你感情表达很好呢。”若说前一句是安慰他,后面一句,何夕倒是说了真话。这两首歌本来不难
,但是其中的感情确实不好把握,尤其是《雪花》,许多伴奏初接触这首曲子的时候,基本都是弹得像背书。秦月朗虽
然技巧一般,但却把其中的轻灵飘逸表现了个七七八八,这也是让团员们对他耐心的一个原因。
秦月朗听了何夕的赞扬,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沈默了一会儿,才说:“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好,我只求不出错就好了。大
家对我都很好,我不想拖了大家的后腿。”何夕笑道:“我说的是实话,音乐嘛,并不是说技巧好就好了,感情才是其
中最重要的东西。我们合唱团虽然团员都是业余的,却能够唱到现在这么好,其实很重要的就是我们喜欢唱歌,唱得有
感情。弹琴也一样。我之所以会推荐你来给我们伴奏,也是因为我第一次听你弹琴的时候,被你的琴声中的感情打动了
。”
秦月朗听得一惊。那天弹琴的时候,他确实是放纵自己的感情随著乐曲奔腾,多少有些发泄的意思。难道何夕真的从其
中听到了什么?如果何夕接下来问起为什么弹得那么痛苦,那从来没对人提起过的痛苦,都不知道如何讲述。想到这里
,秦月朗突然愣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会想要对人倾诉了?而且是面对这个一直冷漠相对的人。
何夕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所以你不用担心,演出应该没问题的。”说完便沈默的向前走去
。
接下来几天的排练时间里,大家白天各自上班,晚上一起排练,再一起走路回家。秦月朗没有再多提起第一天的话,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