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阁窗清影,纤瘦的少年长发披落双肩,静静地立在窗前,望着楼下树丛间一池碧水
盈盈泛波、荷香满院。
白发黛衣人悄悄靠近:“缌缌,问过小二了,这里离京城甚近,估计明日午时便可到达京城。”
蔚缌回眸:“文轩叔叔……”
谷梁文轩打断了他的话:“想不到这个不大的城镇居然还有如此雅致的客栈,绿树阴阴向水湾,池里锦香看不断。缌缌
,你喜欢吗?”
少年眨了眨眼,隐隐泪光清点:“文轩叔叔,我总是……总是忘不了……”
白发人叹了口气,伸手拥住少年的肩头:“好孩子,忘不了是正常的,当年我也……只是,我们不是懦弱之辈,他们去
了,活着的人更加应当好好地生活,温相若是在天有灵,必不忍心看着你终日沉浸在对他的思念中不可自拔。”
蔚缌将头搁上他的肩膀,低低地喊了一声:“大哥……”
谷梁文轩暗暗叹息,十六岁的孩子啊,自己从海里将他捞起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却犹自紧紧抱着怀里的尸体,任凭风
吹浪打,丝毫未曾松懈,以至于自己强行扳开他的胳膊时,年少的孩子竟迷迷蒙蒙清醒了过来。情焉?爱焉?谷梁文轩
不想去分辨,却莫名想起了自己当年,当熟悉的容颜消失在熊熊大火之中,那一瞬间自己竟觉得想做一只飞蛾,奋身扑
进浩然烈焰,与那人一起化为灰烬。
当年的自己生生遏止了疯狂的脚步,如今的少年那无所留恋地纵身一跃,沈进波涛汹涌地无天巨浪中,该是怀着何等地
悲凉与心伤。
轻轻拍抚少年的后背:“想想温公那封信,缌缌,逝者已矣,你还有很多需要你牵挂的亲人,难道要他们也为你如此伤
心吗?”
蔚缌缓缓摇了摇头:“大哥以为自己那病治不得,说不定哪日发作便救不回来了,故而早早留了那些信,别的信字迹陈
旧,只给我的这封墨迹新颖,想必是书写不久,文轩叔叔,我好想他……”
白发人沉默半晌:“缌缌,此番回京,方晏应当也回来了!”
蔚缌怔愣:“方……大哥……”
谷梁文轩一字一句道:“王自幼聪颖,辗转深宫,人谓之贤,然其恭以退为之首,上承天意,下抚百姓,兼之母非惠德
,承气不可言,忧虑不及悦,是乎郁结于中,不得发也。缌缌,温相的话你可还记得?”
少年喃喃道:“岁将二十五载,帝缺后裔,王未敢置室,今逢心谐之人,缌缌万不可弃之如敝屐,当知山复岭、海濒涯
,琴瑟之恩,身灭情犹在也……”
谷梁文轩微笑:“记得便好,温相牵挂者不过两人,一是其公子尚自年幼,二是方晏处境艰难……说起来这个孩子还是
我的骨肉嫡孙呢!”
蔚缌落落而笑:“叔叔不问世事已久,今番却因了我重入中原,实是……”
文轩笑开:“我乃避居人世,非是不问世事,其实中原有何变故也能略知一二,有些事情便是知道了、看见了也可不闻
不问,你且放心吧,他们那些子杂事我是不会理睬的。”
蔚缌正待接话,却见谷梁文轩使了个眼色,拖着他悄悄走到门边,门外传来两个孩子稚气的声音:“你瞧清楚了没有,
那个人是哥哥吗?瘦得跟芦柴棒似的!”
“你不相信我的目力?”
“不是不相信,只是哥哥失踪了那么久,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了,我害怕……”
“你就是没判断力,以为别人也和你一样?要说谁死我都相信,就是不相信哥哥会死。”
“你有判断力,那你那晚哭什么哭?”
“你再胡说八道,我揍你!”
“揍我?你试试看……”
争执到此为止,蔚缌蓦地上前一步拉开了门:“小砚小墨,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两个吵得热火的孩子怔怔停住,望着眼前这个传说中跳海死了的人,其中一个首先回过神来,扑进蔚缌怀里:“哥哥,
呜呜呜……”
少年被他扑得晃了晃,幸得谷梁文轩一把扶住,方才稳住身形,刚欲开口,另一个孩子已瞪眼开骂:“没看到哥哥气色
不好吗?乱扑什么,给我站好了。”伸出一只手将先头的孩子扯了出来,不客气地拍着他:“哥哥身体不好,你别乱扑
。”
扑腾的孩子仍在抽泣:“呜呜呜,哥哥,他们都说……说你跳进海里,呜……死了……”
另一个孩子抬手一个爆栗敲过去:“乱讲,哥哥这不是好好的吗?哭什么哭?快给我停住,烦死了!”
蔚缌勉强笑了笑:“小砚,你对小墨总是这么粗鲁,快进屋吧!”
凶巴巴的孩子讪讪道:“他总是哭,让人烦得不行。”
少年听着他孩子气的大人话,心里轻松了不少:“好了,你先出生,也算是哥哥,如何总是欺负小墨,进屋吧!”
两个孩子乖乖走进屋内,谷梁文轩将门带紧,微笑道:“这就是你的双胞胎弟弟?”
蔚缌点点头,指着仍在抽泣的孩子:“这是小墨,不仅长相,性格脾气俱都像极了爹爹;这个是小砚,比较像父亲,除
了家里人,平日对谁都不爱搭理。”
小砚不高兴道:“哥哥,我现在改了很多了,爹爹说对谁都要热心一些,否则人家不理睬,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少年微笑道:“是吗?”
小墨抢口:“真的,哥哥,小砚现在变了许多,一路上看到乞丐还布施呢!”
小砚一脚飞过去:“让你多嘴。”
谷梁文轩宛尔:“真是一对可爱的宝贝。”
小砚顿住身形,瞧了瞧文轩,大人样地皱起眉头:“哥哥,这位前辈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蔚缌终于被弟弟逗得笑了开来:“这位文轩叔叔是义父的旧友,当年便是文轩叔叔将义父送回云岫的。”
小砚恍然,当即毕恭毕敬地行礼:“文轩叔叔。”小墨有样学样,抱拳作揖倒是颇为周全。
小砚素喜寻根问底,耐不得心里有疑问:“哥哥,我看你气色很不好,前番在京里听说你跳了海,究竟是怎么回事?”
少年看着他纠起眉心的模样象极了父亲,心头蓦地涌上一层暖流:“这事说来话长,待日后我慢慢讲与你们知晓。对了
,你们二人怎会出庄?父亲和爹爹知道吗?”
小砚不吱声了,小墨清脆地回答:“不知道,我们偷偷溜出来的。”说着,凑到蔚缌身边:“我们很想哥哥,小澄也天
天哥哥哥哥叫个不停,我们一合计,让小澄做掩护,就溜出来啦。”小澄是三人最小的弟弟,今年不过两岁多一些,先
天不俗,早早地便被这两个双胞胎调教成了人精。
蔚缌吃了一惊:“你们出来父亲们不知道?实在是太大胆了,万一路上出什么事可怎么得了?”
小砚又皱眉了:“哥哥,我们没出什么事,只听说你出了大事。风叔叔吓坏了,都联合商船准备出海寻找。”
蔚缌揉了揉额角:“小砚快放雪鸽通知风叔叔,让他不用出海了,我被文轩叔叔救了,没死成。”
小墨仰起头:“哥哥,你累了吗?”
少年笑笑:“还好。你们怎么会在这间客栈里?”
小砚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们从京城出发,本来雪姨一直跟着,我们甩脱了雪姨,问了人,说从这条路一直走可以出海
,就走过来了!谁知方才在店门口竟瞧见了哥哥,便跟了进来。”
蔚缌长叹:“把雪姨甩脱了?你们可真是太大胆了,幸好被我遇着。”
小墨跟着叹气:“幸好哥哥没事,要不然我们哪敢回庄啊,铁定被父亲打屁股。”
蔚缌无奈地望着他:“你也知道父亲会打屁股!”
小墨做了个鬼脸:“现下哥哥好端端的,父亲一高兴,就不会打我们的屁股啦。”
蔚缌皱眉:“怎么?父亲们知道我的事了吗?”
小墨认真地回答:“我们到了京城,遇见了风叔叔和雪姨,问他们哥哥在哪儿,他们便带我们去了贤王府,嗯,贤王府
好气派啊……”
小砚截口打断:“别废话了!哥哥,我们到了贤王府,正巧那个什么王爷回府没几天,竟然卧病在床,风叔叔说做人要
懂礼道,带我们去探病。结果那个王爷见到我们,没说几句话便晕了过去,小墨医术比我好,替他瞧了瞧,趁这当口他
身边的侍女把哥哥的事告诉了我们,大家都急坏了。”
蔚缌默然半晌,额尔缓缓道:“你们便给云岫去了信?”
小墨点头:“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应该先告诉父亲了,我在信封上注明了只能父亲读信,爹爹不许读。”
谷梁文轩觉得这两个孩子实在有趣:“蒲庄主收到了你们的信,怎会不给赵公子看一看?”
小砚摇摇头:“父亲和爹爹都很听话,我们不愿意让他们看到的东西从来不曾偷看过,爹爹不会读信的。”
蔚缌的心思却被另一件事勾起:“你们说贤王生病了?病得可重?”
小砚瞧了瞧小墨:“这个我说不清,问小墨吧!”
小墨清清嗓子:“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或许哥哥一去,他的病就痊愈了。真可怜,昏迷的时候满头大汗,只喊哥哥的
……小名。”这小子年纪虽小,懂得却不少,把最后“小名”两个字加重地说出来,与小砚眨眨眼,一副人小鬼大的模
样。
蔚缌复又沉默,慢慢踱到窗前,喃喃道:“明日……便可到京城了……”回过头来:“小墨,用你的雪鸽速速去封信给
父亲,便说我平安无事,让他不用牵挂。待过得几日,将大……温公的骨灰送到京城落葬,我便返回云岫……”双眸缓
缓转向靠墙的床榻,一个白瓷罐静静地摆在床正中,冰冷孤清,迷迷的,黯黯竟似有幽华悄生。
蔚缌神色一痛,倏地掉转身,语声急促:“劳烦文轩叔叔替他们俩开间上房,让他们与我们同行吧!”
谷梁文轩看在眼里,心下暗暗叹息,这孩子,要到何时才能完全解开这份心结呢?
第二章
谷梁文轩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房间后,蔚缌慢慢走到床前,侧身坐下,将床上的骨灰瓷罐捧了起来,抱在怀中,指尖慢慢
磨梭:“大哥……”一滴泪悄悄滑落,顺着瘦削的脸庞“啪”地打在瓷罐光滑的表面上,缓缓流出一条细细的清痕。
意识里还残留着冰冷的海水,怀里冰冷的人,渐渐下沈的蔚缌闭起眼,蜷缩了身体,死死抱着温涵之的尸体,慢慢失去
了仅存的最后一线意识。
神魂渐散时,竟觉得有人正在抢夺怀中紧拥不放的身体,心下大惊,顿时回了六魄。蔚缌睁眼,面前一位白发黛衣者深
皱双眉,望着他默然不语。
白发人本不是个喜欢救人的人,只不过于海水沉沉浮浮中认出了温涵之,又觉得少年颇有些面熟,便撒下一网将二人连
着鱼虾一并打捞上来,待问清了他的名字,骇然大惊:“你是云岫蒲庄主的公子?”
少年没料到竟被眼前这个陌生人一口道出了来历,不由有些痴愣:“前辈是……”
白发人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他温漉漉的长发:“我是你义父蔚绾的旧交,怎么会弄得这么狼狈?快去洗个澡,换身干
净的衣服!”
蔚缌摇头,望着床上温涵之的尸体:“大哥先洗吧!”
白发人皱起了眉,似有所悟:“缌缌,温相已经过世了!”
少年呆呆地回头:“过世了……过世了……大哥……”他本是坐在床头,这话说出来,越至后头声音越轻,黛衣人发现
不妙,凑过去瞧时,少年低垂下眼睫,静静地昏厥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白发人静静地坐在床前,见他睁开眼,不由松了口气:“终于醒了!”
蔚缌蓦地爬了起来:“大哥呢?”
白发人指了指屋子另一面墙角横放的一张小床:“在那儿,我用一些香料护住了他的身体。”
少年一声不吭便要下床,白发人伸手拦住他:“瞧瞧这是什么?”
少年一愣,黛衣人手中托着五封薄薄的书信,叠在最上头的信封上端端正正写着“缌缌亲启”四个大字。
蔚缌有些发抖,这笔迹是认识的,他曾不只一次在温涵之房中读过摆在书案上的书籍,每本书内页边缘都有同样笔迹的
注释,正是辅国公平日常用的字体。
少年展开了信笺,逐字逐句一遍遍读过去,泪染尘埃,珠打薄纸,模糊了信上的字迹,黑墨晕散开来。
白发人叹息着:“他身怀固疾,早知自己活不长久,故而留了这些信随身携带,我替他洗换时从内怀里找出,幸好他用
一层油纸包住了这些信,要不然必定被海水泡烂了。真是对不住你,你的这封信适才我已经读过了。”
蔚缌哽咽:“大哥……”
白发人接过他手中的信:“缌缌,岛上香料不多,他的身体最多只能维持三四天不腐,天气渐热,你看是不是让他落土
为安?哦,对了,这是从他肘间解下来的,真是奇怪,怎么会在肘间绑一根缎带呢?”
少年定晴一瞧,水蓝色的缎带飘飘扬起,随着门外吹来的风左右摇摆,这缎带如此熟悉,正是……正是自己昔日送给大
哥的……
将缎带紧紧握在手中,少年摇了摇头:“大哥不能葬在这里,我要送他回京城,他……他必定不愿意留在这儿……”
白发人皱起了眉:“这倒难办了,没有晶棺哪!”
少年抬头,一字一句道:“大哥高洁,岂容人前面腐身朽,烧了吧,烧了我带回京城去。”
黛衣人愣了愣,眉间闪过一抹痛楚,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最终仍是轻轻点头:“好,烧了也好。”
熊熊大火,白发人负手危立,多少年前自己也曾这般站在另一片烈焰前黯然神伤,却不曾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有一
位昔日的故人在自己面前渐渐化去了身形,旁边是沉默不语的年轻孩子,自己如何不能体会孩子的心情。
靠近了蔚缌,执起少年冰冷的手:“缌缌……”
蔚缌茫茫然抬眼:“大哥……”忽地甩开他的手,竟转身向着火堆冲去。
白发人骇了一跳,飞身拦住:“你要做什么?”
少年的眼神有些迷乱:“我要和大哥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