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汉卿却也不觉得惊奇自自然然接受他的照顾。仿佛被人如此亲近的服侍,是最平常之事一般,又仿佛他们本来就是极亲近之人,这样的姿势,这样的照顾,本就是极寻常之事。
也幸亏狄一这么久以来,已经对傅汉卿有了极深刻的了解,否则还真会因此而生出什么特别的想法来。
而现在,他只不过是在心中叹息罢了。傅汉卿说穿了,不过是超级懒兼不自重,对于接受别人的恩惠照顾,从来都是大方坦然到有些过头的。只要他自己可以不用做事而吃喝无忧,外加能好好睡觉,他是从来不考虑,亏负啊,歉疚啊,不好意思啊,这一类的问题的,更不可能会有见外啊,不方便啊,不习惯啊,这样的反应。
他似笑非笑看着傅汉卿:“最近过的很舒服吧?”
“是啊。”傅汉卿喝完水,喘口气,咧开嘴笑得不知算是天真呢,还是白痴。
“你过得好,可是其他人,好像就过得很不痛快了。”
“有吗?”傅汉卿茫然无觉“大家不都是好好的,狄九现在也不经常生气了。应该是终于想通了,心情愉快了吧。”
狄一朝天翻个白眼,天天板着死人脸,说出来的话,一个字就是一粒冰,这也算是心情愉快的话,那傅汉卿对愉快的认知就真是太过异于常人了。
傅汉卿有些心虚的摸摸鼻子,嗯啊了一阵,这才小声的问:“难道他现在天天安安静静,会比以前老是生气更不快活吗?”
狄一叹口气,看样子,这人也不是真的完全迟钝,该有的感觉他还是有的,只是懒得去想罢了。这人实在懒得出奇。明明人不笨,但任何事,只要不触犯到他所谓的那些不对的事的原则,基本上他是从来不动脑筋去思考的。因此,有的时候会一下子精明的吓死人,但更多时间,只像个白痴。
“教主,你应该知道,天王不快活,非常不快活。你希望不希望让他快活一些?”狄一微笑,语气有些象在诱惑一只迷糊的小猫。
傅汉卿认真想了想,幸亏狄九帮他出头顶灾,什么苦活累活二话不说都重逢在前。要自己眼看着他天天不快活,这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于是便认认真真点点头:“想。”
狄一点头,笑道:“其实如果想点法子,让一切恢复如旧,他还象过去那样,肝火过盛一般时时找你麻烦,也许咱们这一行人,都能出一口气。”
傅汉卿略略皱眉,小声的问:“他不高兴,只是不高兴,不会有什么更严重的后果吧?”
“当然。”狄一笑道“他还不至于为了心情不好就去自杀,如果有人想乘他心情不好占他的便宜,那也一定是自找麻烦。”
如果狄一告诉傅汉卿,狄九再这么心情不好下去,没准就要一命呜呼,或是下场奇惨,傅汉卿本着不能见死不救的原则,再辛苦也要想办法了。
但现在狄九只是不高兴而已,为了让他开心,自己就要放弃眼前有吃有喝有睡,有一路的风景看,还有人伺候的神仙般悠闲岁月,而回到以前,那刚刚睡着就要被叫醒,每次睡觉都要绷紧一根弦在脑海中,提放被狄九用天魔音骚扰的苦难日子,这个问题,就有点麻烦了。
或者说,根本不算麻烦,因为傅汉卿没有任何思想斗争的说:“我不要。”
他大声的回答,睁大看起来极纯洁的眼:“不帮他,他会不高兴,帮了他,我会不高兴的。为什么我要为了让他高兴就让自己不高兴。”他很郁闷的望着狄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别人眼中,就是那种会舍己为人的伟大人物。
狄一没料到他拒绝的这么干净利落,怔了一怔,却见傅汉卿说完了话,还唯恐自己会强迫他一般,把被子整个拉起,死死的罩住脑袋,以这种极幼稚的姿态拒绝做更进一步沟通。
狄一怔了半晌没回神,这个人,可以为了不让一个下属自残而用任凭自己的手被洞穿,可以为了不让一些无关的人死去,而无比辛苦的谋划筹算,可以为了阻止狄九杀人,而难得勤快的顶风出头,却不肯为了让身边的人快乐一些,少睡一点觉。
他愣了半天,看着被子里缩作一团,摆明了抗拒的幼稚家伙,终究还是大笑起来。
原来傅汉卿并不是万事慈悲的老好人,他也会有自私冷酷之时,这个认知,居然让他莫名的一阵轻松。
他一边笑,一边望着那被子里缩成一团的人形,略有矛盾的想。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有的时候,他可以如佛陀一般,救苦救难,甚至牺牲自己去保全别人。
那么,会不会,有的时候,他也可以如恶魔一般,绝对冷酷,绝对无情,人间一切真情挚爱都不能打动他,世上一切悲欢离合,都无法触动他。
心思一阵恍惚,却又立复清明。他摇摇头,当然不会。那个永远傻乎乎只贪恋睡觉的傅汉卿吗?那个解救了所有影卫,却茫然不懂居功的傅汉卿吗?那个为了减少杀戮而筹划出演武会这种空前壮举的傅汉卿吗?冷漠,无情,这样的字眼,根本不可能和他连在一起啊。
狄一再次用力摇了摇头,为自己一瞬间的奇异想法。而感到好笑,却没有意识到,自从忽然生起这样的念头后,他的笑声便如被钢刀斩断一般,再也没有响起来。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四十五章 如何放下
傅汉卿用被子将自己牢牢的保护起来,自己缩在温暖的安全空间里,坚决不接受劝导。只是感觉到有一只手拉着被子,力气渐渐大了起来。
傅汉卿赶紧也拼命用力捉紧被子,以避免被人侵入温暖的私人睡眠空间。
狄一用力扯了几下,忽得回过神来,自己这么一个受了二十年苦训,学足所有杀人伎俩,权谋手段的人物,居然在这里陪个小孩子般的人玩扯被子游戏。
他停下手来,失笑道:“行了行了,别蒙头了,我不和你说天王的事,我自己有事求你。”
傅汉卿抱着被子居然缩得更紧了,连答也不答他一声。
狄一为之气结:“一点也不麻烦,不会影响你睡觉偷懒。”
傅汉卿一把掀开被子,爽快地说:“什么事,我一定帮忙。”
狄一一时之间不知该气该笑,瞪眼望了他半日,方才笑一笑,侧身坐在他身边,淡淡道:“给我一个名字吧?”
傅汉卿怔怔望着他,眼睛眨啊眨,明显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狄一微微一笑,带点淡淡的苦涩却又有更多的轻松:“我想要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名字。”
“可是你不是已经有了名字了吗?”傅汉卿迷迷茫茫的问。
“那只是一个排名,一个符号,符合要求的任何一个影卫都可以叫做狄一。”狄一淡淡的解释,语气中,居然听不出悲痛“我觉得,现在我也勉强算一个人了,是人,总该有一个名字。”
“为什么找我呢?”傅汉卿依旧不解“取名字不应该找很有学问的人吗,要么就由自己的亲人……”
话说到一半,醒悟到狄一没有亲人,急忙闭上嘴。
狄一叹了口气:“我也估计找你可能是个错误的选择。但眼前,我是在找不着可以为我取名的亲人或重要的人了……”他略带逼视的扫傅汉卿一眼“你虽然不太合格,但也总比没有强。”
傅汉卿抓抓头,迟钝的脑袋没法开动起来愣了半天神才到:“我觉得狄一很好啊,简介方便……”
狄一似笑非笑望着他:“是狄一好,不是你懒得想?”
傅汉卿干笑两声。
狄一摇摇头,眼神却始终是温柔的:“好,那我就叫狄一。”
傅汉卿愣愣看着他:“你本来就叫狄一。”
狄一冷冷笑笑:“以前那只是一个任何影卫的代号,而现在……”他语气一顿,又复笑笑。同样是笑,此刻的笑意却让眼睛里都带点淡淡暖意。
“这是属于我的名字。”语中略又喟叹之意“这是我有记忆以来,唯一一个只为我而存在,只属于我的东西。”
看看傅汉卿仍有些迷茫的表情,心中略略叹息,尽管,这唯一只属于他的东西,也不过是硬讨来的。给他的人,还这样迷茫无心。
即使明知对方也许不理解,他还是凝视傅汉卿,轻轻的,郑重的说道:“以后我就叫做狄一。这个名字,我永远不会更改。”
傅汉卿还是迟钝的望着他发呆,他本来就叫狄一啊,这么郑重说半天,好像什么事也没有改变的啊。可是,为什么却觉得狄一身上确实有一些变化的。
那种释然和轻松,就算迟钝如他也感觉得到。
他愣了一会二神,忽得道:“如果狄九也能有一个自己的名字,他会不会不再这么不高兴。”
狄一一怔,望向傅汉卿。看不出来啊,你还算有良心啊,居然还能想起狄九啊。
傅汉卿被他看得都有些身上发寒,重新往被子里缩。
狄一叹息着摇摇头,掏出面具,戴在自己的脸上,打开车门,出去了。
狄一除了单独和傅汉卿呆在一处时,平时脸上都戴着面具,在人前又一向淡漠肃然。莫测高深,这帮弟子们对狄一都有点儿敬而远之。这回一见狄一从车里出来,不知不觉都控马向两边让了让。
狄一拍拍车辕上正在驾车的凌霄,做个手势。
凌霄把缰绳递到他手中,自己一跃到旁边一匹马身上。
狄一自己亲自驾车控马,然后,淡淡喊一声:“天王。”
狄九最近虽然象一块会行走的万年寒冰,对谁都懒得答理,但狄一的身份比较超然,狄九也没法不给面子,闻言只略略挑眉,直接在马上掠到车上:“什么事?”
狄一微笑,拍拍车辕。
狄九一语不发坐下来。
狄一一边赶着车,一边轻声道:“今天我有名字了。”
狄九一怔,侧目看他。
狄一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就叫狄一。”
狄九微微一皱眉:“你出什么毛病了?”
狄一笑道:“他为我取的名字,你知道他有多懒,哪里肯多想,就拿了个现成的名字给我。”
狄九语气冰冷:“跟白痴在一起太久了,你都变得有些白痴。”
狄一也不恼怒,淡淡道:“我有了名字,你什么时候,让自己有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名字?”
狄九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了:“我对自欺欺人没有兴趣。”
“是欺骗自己,还是放过自己?”狄一轻轻问“我已经放下,你呢?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从牢笼里挣脱出来?”
狄九冷笑:“你真的以为,你已经不再牢笼中了吗?”
“牢笼也许一直都在,但如果我们自己觉得不能挣脱,不想挣脱,也不敢挣脱,那么,就算是纸做的笼子,我们也打不破。”狄一淡淡道“就像我们,不怕死,却怕被引发禁制,不怕酷刑。却不敢背叛神教。不怕一切危难,却没有勇气去对抗命运?是当年设立影卫制度的第一代明王太聪明,还是我们太愚蠢,太胆怯?”
狄九有些不解的看着狄一,眼神甚至略带讥嘲。果然是想通了,果然是放下了。虽然不明白,这家伙到底是为什么发生这么大改变的。只是一个杀手忽然变成圣人,四处开导人,这变化是不是也有点过了。你我之间,有这么大的交情吗?我的心境,需要你来关心吗?
狄一自是明白他眼神中的意思,轻轻一叹,这才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四十二是怎么死的。”
狄九眼神微凛:“你想说什么?”
狄一沉默,唯有叹息。
四十二当年在通过考验任务时,受重伤晕迷荒野,被一个美丽女子所救。那女子日夜照顾,片刻不离,才将四十二从鬼门关前抢回来。狄一和狄九奉命寻找他,并杀死一切知情人。当他们找到四十二,并表露杀人灭口的任务时,四十二挺身拦在女子之前,然而,狄一和狄九就这样眼看着,那无情的剑锋从四十二身后戳入,直穿过胸膛,眼看着四十二那倏然惊悟后,绝望痛苦仇恨到极点的面容。
整件事,就是一个考验。四十二以为重伤逃离已是完成了任务,去不知道,最后的相救相守相依相知,才是这次考研的内容。
在影卫中,四十二不是第一个因贪恋温情而死的,也不是最后一个。
影卫的训练中,有无数种方法,可以磨灭人性中所有美好的情感。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与事,可以比神教的命令更重要。不可以软弱,不可以动摇,不可以贪图亲情友情爱情。不可以信任别人,不可以贪恋温暖。他么是不见天日的影卫,除了神教,他们一无所有,除了命令,他们没有任何可以期待的人与事。
能活到最后的影卫,已经不可能再被任何真情所打动,即使有所触动,也不敢去接受,不敢去面对,不敢去接近,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些美好的东西,是真还是假,是幸运,还是陷阱。因为,没有人,愿意再去蹈无数旧人的覆辙。
光明与黑暗,从来不相容。肮脏的癞蛤蟆,日日在泥泞中生活,就算有一天,泥泞中长出了一朵最美丽的鲜花,癞蛤蟆也仍然是癞蛤蟆,不会因为鲜花而变得更美丽或更高贵,如若那泥污中的癞蛤蟆竟尔贪恋起鲜花的美丽,阳光的明媚,那么,永无尽头的地狱,就展现在眼前了。
“你想说什么?说我胆怯,说我多疑,说我被曾经见过的旧事给吓怕了?”狄九冷笑“你不是我,少用你那悲天悯人的恶心语调来和我讲大道理。我们绝情绝义,为了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们无心无情,为了活下去,曾亲手杀过多少一起长大的伙伴,现在你要告诉我,你摇身一变成了圣人,并希望我也和你一样当圣人不成?”
他侧目,冷眼看着狄一,眼中即有万年不化的冰雪,却也有地狱中焚尽人心的烈焰:“我不是你,我想要一个名字,但那不是乞讨来的,也不需要别人来施舍恩赐。我的名字,应该是我自己为自己选择,我的命运,应该在我自己手中。你不是我,你永远不会了解我的心情。”
“要证明自己未必一定要教主的虚名权位。其实道目前为止,你手中的权利,并不是比教主少,而且,万事由在他在上头顶着,你也不需要象历代教主一样,时时与诸王彼此算计,动则为争权内斗。这一路行来,你做了所有教主该做的事,你得了上下许多人的心,你为各处分坛都解决了无数问题,这一切的实绩还不足以让你认同你自己的努力,你自己的实力吗?”
狄九冷笑:“我现在的权利虽等同教主,但我毕竟不是教主,这都是教主所赐,他也可以随时收回,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切,交托到别人手上。我是做了很多事,但那也不是为了替他替神教出力,也不是为了帮助我们分坛的弟子,我尽力做事,是为了显示能力,我亲近下属,是为了收揽人心,我全力推动演武会,是因为我知道,此事若成,作为倡议者的我,将会拥有永垂武林史的美名,和绝对超然的名望地位,我的一切为的都是……”
“为的是什么也不是很重要啊,重要的是,你做的事,真的帮到很多人啊。”接口说话的,居然不是狄一,而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傅汉卿。
本来狄一和狄九坐在一起说话,神色如此肃然,其他人早就知机,策马避得远远,以保证自己的小命不会因为听到不该听的一言半语,莫名其妙就消失掉。
唯有傅汉卿在马车里靠的最近。他虽嗜睡,但从昨天一大早,一直睡到刚才醒过来,也没可能立刻又睡着过去。所以一个人正瞪着眼躺在马车里头发呆呢。
他的内力那么高,耳力当然差不了,马车外头说的话,他居然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