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之间,身形飘然向后掠去,已至楼梯口,却又微微一凝,顿住身形,复又目注狄九,轻轻道:“狄天王,我知道你对阿汉有很多疑虑,对我也一样。我与他,都不在乎你们的怀疑和探查,不过,即已有此一面之缘,我就给你一句忠告吧,不要把很多事想的太复杂。对付阿汉,用最简单的想法,最简单的方式,才是最正确的。思虑太多,不但伤人,更加伤己。
一言已尽,风劲节再不停留,飘然下楼。
刚才回避的一干人已在楼下等了良久,见风劲节下来,都有询问之意。
风劲节却只是含笑对四周抱一抱拳,便信步出得楼来,上了自家的马车,却也没有立刻下令回去,只是抬了抬头,却见二楼窗前,狄九探身而出。头顶骄阳耀目,他的眼中,却如冰雪寒潭,不见温度。
风劲节心中略略一叹,几乎有些同情这位可怜的天王了。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修为,已是极出色极难得的了。能在修罗教得到天王之位,可见以往二十多年的岁月,是吃过不少苦,受过不少累的。而得到的成就的却也不同凡响,算得上是人中俊杰,不管走到哪里,都应该出类拔萃,平白让傅汉卿抢走了教主之位已经够惨了,只怕他引以为傲的手头功夫,一身艺业,也叫傅汉卿打击的一塌糊涂。
这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就又碰上了自己,给了他狠狠一击。
这会儿,修罗教的新任天王,怕还暗中捂着一颗碎成满地玻璃片的自尊心在那痛苦来着。
这一路巡视。万一跑到楚国燕国,再碰上小容,轻尘,若干人等,一个个的教训过来,一个个的把他比下去,这未来的苦头啊,还有的让他受的。
风劲节有些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念想了一番。正要放下车帘,适时有个得月楼的伙计一溜烟的飞跑而来。人还没到门前,已大叫出来:“知府大人把案子交给了推官卢大人,卢大人一刻也没耽误,当时就把所有上告的百姓带到刑厅衙门去了,有派了人马把一干涉案人等,全传去等着问话,段爷。派来传你的人,怕已是在路上了。”
风劲节眉峰微动,身旁传来那昌隆主事的问话:“公子可要去听审?”
“这么大的案子,几百上千人挤一块,汗气臭气血腥气,哭声叫声争吵声,我跑去受那个罪做什么。我跟清风居的花魁还有约呢。”风劲节懒懒洋洋答了一声,放下帘子,往后舒舒服服一躺,漫不经心的想着,那个家伙,这办起案来,雷厉风行的尽头,还真是一点没改过啊。
风劲节的马车转眼远去,不多时,官府派来传话的差人也已经到了。在得到狄九的同意后,段天成作为本地所有生意的大东家,自去刑厅应讯。
在整个大名府大部分人都被这件轰轰烈烈的大案子吸引全部注意力时。身为一方幕后大黑手之一的狄九本人却并不如何关心。
这个时候,他已跑到傅汉卿房间里逼供去了。
进了房,傅汉卿万年不变的柔床软枕会周公。那枕头极之特别非金非银非棉非绸,却是活色生香的美人枕。
万花楼第一美人的大腿让他当枕头睡得正香呢,而被送来服侍教主的花魁,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僵坐在床上。
旁人见了,真不知该羡他艳福不浅,还是该笑他不解风情。
狄九冷冷挥挥手,那美人如获大赦,小心的把傅汉卿推开,活动着僵直的双腿,从床边一直退到门外去。
房门轻轻闭上,门内再无半个闲人。
狄九堪堪猪一般睡得香的傅汉卿,皱了眉在床边坐下,正想伸手把他推醒,却没料,失了香枕的傅汉卿睡得不舒服,在床上一翻身,很自然的把狄九的大腿当成了他刚才的温暖枕头,调整好最舒适的姿势继续睡。而且为了防止再次失去枕头,双手一齐往上伸,用力抱着枕头。
狄九这一回,不止是额头青筋跳,连手指都开始发抖了。再瞧瞧傅汉卿一边睡一边傻笑的样子,想想,这家伙喜欢把整个枕头都用口水洗一遍的可恶睡相,狄九反射性的就要一掌拍下去。
手掌拍到半空,心中忽得一动,想起一事,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再三思忖之下,终于神色毅然,如做出重大牺牲一般,放下手掌,却也俯下身,凑到傅汉卿耳边,用一种极温柔的声音问:“阿汉,风劲节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多少知道,傅汉卿迷迷糊糊的时候,什么话都会脱口而出的毛病,也从刚才风劲节和他的对话中,猜出“阿汉”二字,乃是亲近之人对他的称呼,为了套话,他也就只得舍命当枕头,忍耐着恶心,痛苦,难堪,愤怒等种种负面情绪,作此尝试了。
这问话声音里夹杂了天魔摄魂音,声音轻柔却可传入人脑海最深处。对耳朵不起丝毫刺激,也不会令人心中生起半点防范,自自然然,将这当成灵魂深处,至亲至近至不可欺的问题。
而傅汉卿现在又处在最放松的睡梦中,被他这天魔音一问,果然迷迷糊糊的答:“朋友,同学。”
“同学?一同学习的人吗?可他说,他是你的师父,你的武功是他教的。”狄九的声音愈发亲切起来。
“我的功夫确实是他教的啊。”傅汉卿语气极是模糊,要不是狄九竖起耳朵,集中精神,还真不能分辨。
“那你们在一起,学的是什么?”
“我们在一起不学什么,就让我们自己面对各自的人生,谁活的成功,谁就算学成了。”傅汉卿翻了个身,脸上露出不耐之色“我不喜欢。”连眉头都皱到了一起。
“你们的师父是什么人?”
没有回答,睡梦中神色烦恼的傅汉卿伸手在空中乱挥,似是想赶走那吵人安眠的嗡嗡声。
狄九边巧妙的闪躲,一边用更加温柔的声音念叨:“阿汉,回答,快回答,大弯了就可以好好睡觉了。”
傅汉卿双手在床上乱抓,抓到被子往脸上死命一蒙。
狄九有事好气又是好笑的一手把被子扯开。
一开始,他只是为了套话,但不知不觉,被傅汉卿这种迷糊举动,搞得脸上原本的谨慎沉重,全变成了轻松戏谑。
不知道的人看了,只怕还以为这是一位稳重的兄长,在唠叨爱赖床的小弟弟。
好在他没有完全忘了正事,扯开了被子接着问:“风劲节是什么人?”
傅汉卿人还是沉在半梦半醒中,不肯面对现实,隐约又觉得,不答话这吵人的声音不会停止,只得道:“他说是商人,应该就是最成功的商人了。”
“最成功的商人,必然富可敌国,名声远大,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他。”
傅汉卿被吵得无比烦躁,在床上翻来覆去:“我不知道。”
狄九一皱眉:“那么,他是不是大名府本地人,他的基业是不是在大名府。”
傅汉卿郁闷的用手堵耳朵,这嗡嗡吵得人不能睡觉的声音为什么就是不停:“我不知道。”
狄九知他的性子极纯,即是在睡梦中都说不知,那就是真的不知,断然套不出更多的话了。
虽然对风劲节和傅汉卿的关系,极之怀疑,却又对傅汉卿对朋友同学很多事都不知道极之不解。
他沉思了一会才问:“你们即是同学,那么你们一起学习的地方在哪里?”
“小楼。”傅汉卿半睡半醒之间,只盼着一切赶快结束,信口就答。
“小楼”二字一出,狄九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自己在当人肉枕头的事实,一挺身站了起来。
同一时间,他脚下的地板生生被他跺穿,他刚才坐的大床,整个塌了下来。可见他适才心绪激荡之下,全身的真气都已失控。
亦是同时,作为护卫,一直隐在暗处房梁上的狄一也被小楼二字,震得生生从房梁上跌了下来,虽然身体本能的调整重心,平安落地,可是连脸上却还是满布震惊之色。
二人相顾骇然,一时间谁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八章 问答游戏
傅汉卿睡得本来很舒服,虽然耳朵边总有蚊子嗡嗡叫不停的让人有点烦,不过高床软枕,也不是不能忍耐的。
忽然之间,自己脑袋下头的枕头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量,把他整个人震得往上飞起足有两尺,差点撞上房梁,借着忽忽悠悠往下掉。本来下头是一张特大号床,有厚厚的棉被给他缓冲一下,也不会撞伤,奈何整张床忽然间就塌了下去。
他就这么直接跌到了一堆床塌的碎片中,在破木板,碎木屑之间,擦得头破血流,就算是他再怎么爱睡,这个时候也醒过来了。
不过,脑子还是一片迷糊,完全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扎手扎脚的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站起来,人还没站稳,已被人一把牢牢抓住,大声喝问:“你是小楼中人?小楼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们有什么图谋,你们小楼里有多少人在外面?”
那声音又惊又怒又响得吓人,把傅汉卿耳朵震得嗡嗡直响,同一时间,整个人被用力摇晃,那双手就扣在脖子上越收越紧,要不是他内息深厚,怕是早就被掐得气绝身亡了。
连狄九这样深沉的人,此刻也完全失控了,小楼,那神奇的小楼,那千年来,永远传奇的小楼。
无论多么强大的人,也无法侵入,无论多么强大的势力也无法撼动,哪怕贵为帝王,哪怕动用天下之力,也无法对小楼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小楼,是天下所有人的禁地,任你是盖世强者,任你是绝世英主,在小楼二字之前,也只得抱憾却步。
千年来,多少帝王饮恨于小楼之外,多少英雄消逝于小楼之内,就连魔教在若干年前,也同样有顶尖高手,在追杀白道人物时,踏入小楼外的那丛丛密林,从此再不归来。
自那次元气大伤后。魔教也曾下铁令,永远不可靠进小楼。不要去试图探索小楼,然而,此时此刻,听到小楼二字,怎不叫人惊心动魄。
千年以来,不是没有人试图冒充小楼中人,招摇撞骗的。然而,傅汉卿半梦半醒中说出小楼二字,狄九和狄一,却绝无半点怀疑的念头。
纵然多疑多虑如他们这样的人,听到小楼二字时,大惊之下,竟也觉得心间豁然开朗,一时间,倒似无数怀疑都有了答案。
只有象小楼这种神奇的地方,才会有如此神奇的武功,如此诡异的人物,也只有那仿佛无所不能的小楼,才能解释,为什么年纪轻轻。傅汉卿有此惊世之技,风劲节有此绝世之能。
狄九完完全全失态了,而狄一还勉强保又一丝清明。倒不是他的定力比狄九更高,而是他身为护卫,所需要思虑的事。远远比狄九稍。此刻看傅汉卿被狄九掐得上气不接下气。猛然想起自己护卫的身份,不免一阵惭愧。
说是当护卫。其实一路上过来,纯粹就是摆设。想来以傅汉卿的本事,也用不着他来保护的。更何况,平时狄九故意整治傅汉卿,刚才有意套话,他自己也并没有出面阻拦。说起来,这种在旁袖手旁观,冷眼偷看。得到狄九所得的一切机密,却不用象狄九这样做事,这到底算是取巧,还是卑鄙呢。
尤其是刚才,大惊之下,居然从房梁上掉下来,这种错误,简直连下九流的小贼都不会犯,他甚至只顾怔怔发呆,眼看着傅汉卿被床的碎片弄得头破血流而没能及时出手,这个护卫当得,连他自己想想都觉得可以一头撞死了。
这一念即动,再不好袖手不顾,忙伸手一格,低斥道:“冷静些,你是天王,这像什么样子?”
狄九也并不是莽撞之人,刚才是太过震惊之下失态,被狄一这么一骂,即刻醒觉,脸上微红,暗叫一声惭愧,松手退开一步。
傅汉卿好不容易站稳了,双手按着喉咙,大口喘气。好半天才抬起头,不过,不管怎么样,此时此刻,他是完完全全清醒过来了。他也记起来了,自己刚才,居然说出了“小楼”。
他怔怔望着狄一和狄九,眉头紧紧皱起来,脸上露出茫然不解之色,抬头看看屋顶,低头看看脚下,再把两个人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
怪哉怪哉,真怪哉,我不是闯大祸了吗,我不是说出小楼了吗?怎么主控电脑居然没有实施摧毁,这两个人看起来好像连头发也没少一根。
二人被他看得身上发冷,莫名的心头有些寒意冒出来,一起冲他瞪眼。狄九还能装出凶神恶煞状,喝道:“看什么,你还没答我的话。”
傅汉卿还在对着他们两眼发直做发呆状,完全没注意狄九在说什么,直到脑海深处响起那熟悉的笑声:“得了得了,别发愣了,既然他们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杀死,那应该就是没事了。”
傅汉卿终于找到解疑释惑的救星了,赶紧抓住:“张敏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透漏了小楼的事,中央电脑会灭口吗?”
“中央电脑只会死守一个最简单的底线,只有涉及到这个底线内容的,才会被摧毁,而世事有无数种可能,不是中央电脑数据库的禁忌内容完全可以包含进去的。那对于一些较复杂,较微妙,似乎是违规,便又不一定真正违规的擦边球事件,则由导师个人主观来判断是否要处理了,既然刚才教授没有在第一时间动手摧毁他们,应该就是教授认为这还不算是真正的违规,那以后他们俩应该也没有事了。”
傅汉卿终于松了口气:“这就好了,幸好我没有把他们害死。”
“先别高兴的太早了,你自己祸从口出,人家知道你从小楼出来,还不得对你严刑逼供,你看看那家伙的表情,好像只要你不回答,就立刻扑过来掐死你。”
对于严刑,或是被杀这种事,傅汉卿是从来不放在心上的,知道自己没有因为一时糊涂而把狄九和狄一置于死地,他就全身轻松,释然微笑:“我不会说的,我不能累他们被杀。”
小楼深处,张敏欣全身无力的趴在监视器上。简直想要仰天长叹,阿汉这种怪物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这到底是什么思维方式。这家伙真的会做出这种,为了保护加害者,而去受尽苦难的傻事。
不过……她咬牙切齿之余,却又有些奸诈的笑一笑:“阿汉啊,你到底要我怎么讲你才会明白,事情的重点不在于你在别人的逼问下说不说,而在于怎么有技巧的说。你可以说出小楼二字。他们都没事,你当然也可以说出其他事,他们依然不会有事。”
傅汉卿两眼岂止是发直,简直雾蒙蒙一片了,天啊,这是多么高难度高深度的问题啊,他的脑子已经完全不能转动了。
“中央电脑只会死守住最终的底线,也就是我们世界的真相。我们的来意,小楼存在的意义,而其他的,则掌控在教授手中,既然单纯说小楼。教授不采取行动,其他的事,教授当然也会适度容忍的。提起小楼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不能涉及最后的真相。在天下人眼中,小楼是一个高深莫测。拥有无比神奇力量的地方。而人们之所以如此顾忌小楼,就是因为他们对小楼一无所知。无知本身才是一切恐惧的来源,世人已经在自己的脑海中,把所能想到的一切最可怕的事,最强大的力量,都自然的加诸到了小楼之内。如何利用人们对小楼的敬畏来保住自己,如何利用人们对小楼的恐惧来拒绝伤害,如何做出既不违反你不说谎的原则,又不泄露真相的回答,以应付眼前的局面,这就是你的问题了。”
张敏欣笑吟吟的解释,而傅汉卿两眼已经开始翻白,简直要叫救命了,回答几个问题,还要这么有技巧,这么费思忖,他情愿闭了眼,让人严刑拷打,这还省点心。
看着傅汉卿先是怔怔发呆,后是若有所思,再后来,脸上神色,一会儿着急,一会儿犹疑,一会儿痛苦,一会儿惊恐,狄九终究等不下去,复又在狄一极不赞同的眼神下,直接一伸手抓住傅汉卿,把他整个人拎到面前。眼睛对着眼睛,的喝道:“我在和你说话,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