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九果然一笑,轻轻伸手,抚在她如云秀发上,忽然问:“如果有一天,我为你燃起世间最美丽的烟火,却在下一刻,一剑杀死你,你会怎么想?”
苏眉一愣,随即微笑:“第一,爷这般爱惜眉儿,岂会相伤,这话是爷说笑了。第二,便是爷真的这么做了,苏眉一身一心,俱属于狄爷,生死自是由爷处置,苏眉岂敢有二言。”
这般惶恐的将自身所拥有的一切双手捧在主人的面前,却惹得狄九笑意越发舒展了起来。果然是个久历风尘的女子,自有她处世的智慧啊。这话听得人感觉真束缚啊。
他在这一片繁华笑语地热闹夜色里半揽住美人的香肩,对着那如画眉目,淡淡微笑。
只可惜,这样美丽动人的话语,也只能听听罢了。
若是他为她燃起漫天烟花,然后刺出夺命一剑,所有的温柔,所有的体贴,所有的顺从,应该会化成那刻骨的诅咒吧“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天下间,只有某只笨到无以复加地懒猪才会在被人一剑穿心之后,还要坚持叮咛完一大堆,小心啊,注意啊,保重啊的傻话,才肯晕过去吧。
他在微笑,眼神却是空洞的,那样一双仿佛可以看透一切的眸子里,反映不出,她的影子。苏眉笑作娇嗔:“爷这样笑是为了什么,莫非是不相信苏眉。”
狄九这才收神凝视她,微笑道:“我当然相信你。”
他相信她,他自然是相信她的。
她的忠诚是他用金钱换来,她的情怀,是他以保护来交换。
她每一点情意,每一份爱念,来得都有因可寻,她的一切行为,都可以分析可以理解,可以接受。
她是一张打开的纸,摊在他面前,一切一切,真情假意,全看得明明白白。
他们之间,所有的情意,所有的关系,全部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呢?
象他这样的人,也只有这样的伴侣,这样的关系,才可以让他接受,让他相信吧?
所有的交易,都清楚,明白,公公道道,各取所需,确实没有什么不好。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微笑,也感觉不出丝毫快乐。
天边华彩流霞,身旁灯火辉煌,满街笑语喧哗,多少人间烟火,多少世人快乐,然而,这一切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么多的光芒,照不亮他一片衣角。
他人就在街心,却仿佛永远只属于黑暗。
苏眉怔怔看着他的笑容,忽然轻声唤:“狄爷……”
那一刻,她几乎忍不住想说些由衷的话,她几乎想要劝几句,不太本分但极真心的言语,然而,她只唤了一声,便止住了。
而狄九却轻轻道:“其实,我不姓狄……”
他的眼神,终于在这一片辉煌明亮之间暗淡了下去。
这么久的相处,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表露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
“其实,我非常憎恨狄这个姓,可是,等到有一天,我可以摆脱这个狄字时,却忽然间不知道该用那个字来代替它了。”
这一刻,他的神情,几乎是悲痛的。
他的目光从苏眉身上穿过,越过了重重灯火,道道虹霞,越过了一个个笑语欢声的百姓,静静地凝定在长街尽头,一片喧闹繁华中,那凝定不动的身影上。
“如果不姓狄,我们又该姓什么呢?”他微笑着遥问那不知是隔着一条长街,还是隔着整个世界的人“狄一!”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夜下相逢(下)
顺着狄九的目光望去,入目一张满是伤痕,乍看之下极之狰狞恐怖的面容,苏眉心头一惊,情不自禁后退半步,耳旁听到狄九淡淡的一声吩咐:“眉儿,我遇上老朋友了,今夜要好好叙叙旧,你就先回去吧。”
老朋友吗?
苏眉无声的向长街尽头那个沉凝如山的身影投去诧异的目光,随即低眉敛目,轻轻应是。转身独自悄然而行,仿佛刚刚那烟火下的欢笑与承诺,全然与她无关。
狄九不曾再多看那黯然而去的身影一眼,只信步向前。
穿过长街,穿过人流,穿过灯光,穿过烟火,穿过一切的繁华热闹,走到那与他有着相同悲惨岁月的人身旁,然后,擦肩而过,脚步不停的依旧向前行,只有一句冷淡的话悄然消失在夜风中:“陪我走走吧。”
那样平和的语气,倒似是曾经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
狄一无声的转身,跟随着他的步子,一前一后,沉默着离开了这条最为热闹繁华的长街。
走向冷清,走向黑暗,走向那幽深到几乎没有尽头的未来。
身边人声渐稀,笑语渐渐寥不可闻,头顶烟花零落,渐渐再不见焰彩闪亮。
望着前方那丝毫不设防的背影,狄一终究沉声道:“这样放心的把空门对着我,是你自恃武功够高明不怕我暗算呢,还是真的以为我绝不会暗算你?”
“你当然不会。”狄九头也不回淡淡答道:“阿汉不会让你杀我。”
狄一怔愕,不为他话里深意,却只为,他竟可以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阿汉”两个字,仿佛那个叫阿汉的人,同张三李四,并无半点区别“你还记得阿汉。他受你穿心之剑,尚且心心念念你的安危,你却在这里……”
“在这里拥美而游!”狄九语气轻淡的替狄一把话说完“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哭天抢地,悔不当初。日日夜夜思念他,从此再不近女色或男色,替他守身如玉。为他心丧如死,用我的一生来后悔当初对他的亏负……”他止步回首,俊朗的眉眼满含讥讽“你觉得我应该这样……那么,真是抱歉,我让你失望了。”
他的唇角微微上勾,带出森然冷笑:“只有最愚蠢,最无能,完全没有本领替自己讨回公道的家伙才会在被伤害后,整天幻想着恶人会良心发现,会因为自己做的坏事倍受折磨,并从这种荒唐的想像中得到快乐。想不到,连你也会这么天真,真的是同那只笨猪在一起待得太久了。”
他漫然转首,信步向前行,夜色里,他的长笑冰凉入骨“若是后悔,何必当初,既有当初,又何须相念?”
狄一咬牙快步跟上,冷声道:“你不知道这三年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才能轻松的说出这样的话。”
“我知道。”平淡至极的三个字,听得狄一一怔复一惊。
而狄九依然袖手信步前行,平平淡淡地说:“我知道他受伤醒来之后,第一件事是阻止那帮家伙对我报复。我知道,他费尽心神,只为拖延我与修罗教决一死战的日子。我知道,他用了足组一年时间,才勉强把伤养好。我知道,以前那个最喜欢吃吃喝喝睡懒觉的家伙,现在每天吃不了半碗饭,每个夜晚,都被咳嗽和体虚折磨,一夜数惊,难以成眠。我知道,那个以前让人砍一刀拍一掌,全部当成蚊子咬的人,现在虚弱的一阵风就能吹倒,照料得再好,也总是大病小病从不断,各种药物,当茶当饭吃个不停。我知道,,即使是这样,三年来,关于我,他从来没有过一句恶语。三年来,他甚至不愿听别人在他面前骂我。我知道,他始终坚持我并无亏负他什么,他始终坚持,我曾经帮过他很多,我曾经对他很好,我曾经给过他很多。我更知道,今夜你出现在我面前,也一定是他的嘱托……”
他一句句淡淡言来,狄一听得只觉惊心动魄,不为狄九能对修罗教总坛教主的起居秘事,如此了如指掌所代表的可怕现实,只为,这一声声“我知道”,狄九竟能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来。
说这些话时,狄九一直徐步向前,天这么黑,夜这么冷,他始终不曾回头。
看不到他的脸色,见不到他的目光,只能听到如此冷淡冰凉的语气。
他说那一声声“我知道”,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今晚月亮很圆。
要有怎样残忍决绝的心,才可以在知道那人的这一切做为之后,仍能如此冷漠的说出来。
当他看着那一份份细述那人起居行事的密报时,是怎样的心境?
当他想像着那人如今的形容生活时,是怎样的心情?
当他这么一声声说着“我知道”时,他的心里,又到底在想着什么?
狄九终于止步,仰首望天边冷月:“是否修罗教那边终于要全力对付我了,他没有立场阻止,却又放心不下我,所以才拜托你,你今夜来,是为着提醒我,还是劝我?”
狄一定定望着他的背影:“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他那样替你操心,倒是场笑话了,只是我真不明白,你全都知道,还可以说出这种话?”
狄九轻轻笑起来:“我也同样不明白,和我一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你,怎么会觉得,那地狱里的恶鬼还会有良心,还会懂得内疚?”
狄一定定看着他那月色下冰冷的背影,他的背挺的笔直,太直了,那样一种紧绷着准备对抗一切,冰冷的拒绝一切的僵硬,让狄一微微皱了皱眉头。
为什么说了这么长一番冰冷的话,却始终不肯回一次头,为什么,不在平淡的讲述那人地苦痛之时,让我能看到你的眼睛你的脸。
然而,他没有时间去多问,甚至没有空闲去多想。
狄九袖手前行,初时似闲庭信步,渐渐步子加快。他内力精深,武艺出众,提气飘然而行,口里朗朗然的话语竟连节奏也无任何波动。
夜色里寒风呼啸,身旁的灯光人迹如迅雷急电般消失在身后,渐向前行渐冷寂,渐向前行渐孤绝。
二人对话之间,一路已出小城,一路已入荒郊。因四周再无人迹,狄九的身法愈发快捷如电,便是迎面而来的寒风,也是刮脸生疼了。
狄一不得不施出全力,才能勉强跟上他的速度,实在没有太多力气长篇大论的说话了。
“你要去哪?”狄九不答反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苏眉做我身边的女人?”
“苏眉?就是刚才那个女子?”狄一沉默了一会,才问“为什么?”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当年旧事(上)
初见苏眉的时候,狄九还是修罗教的天王,那次巡视分坛。分坛主诚惶诚恐,为他献上了最好的歌舞。
每一个名角上场,每一段惊艳歌舞开始,分坛主都要在旁边小心的解说介绍。
苏眉出场时,分坛主的解说是:“此女乃本地名妓,素有才名,妙擅歌舞,号称妙人儿。”
那“妙人儿”三字的外号,实可叫人听出无限轻佻之意,只是狄九本来就不爱女色,苏眉再美再妙,与他本也无关。
只是那日,正好心情极佳,旁边那位分坛主拼了命献勤的样子,也颇有趣,作为上位者,即使本心并不以为然,至少要顾全下属的脸面,做出点欣然接受,并颇为欣赏的样子来。
何况高台上的女子一舞之下,确是舞尽了江南,舞遍了春色,另人不能不赞一个“好”字。
狄九拍案称好,欣欣然望那高台之上,满是欣悦地说:“好,好一个妙人儿,这一舞真个少有。”
这一声赞,他不过半是真心,半为应酬,只是太擅做作,脸上欣然欢愉喜爱之色甚浓。
说起来,也不是有意要骗人,只不过已经习惯了,用种种的假面具去应付一切,永远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来展示情绪罢了。
然而,这一次分坛主没有象他以为的那样,为他一句夸奖而欣然得意,反而全身一僵,额上竟隐有汗水。然后慌忙的找了个借口告罪离开。
狄九这么聪明的人,一时竟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分坛主的反应如此奇怪。
直到后来歌舞尽散,闲人皆去,分坛主才诚惶诚恐地跑来请罪。
原来,在狄九说完那句赞语之后,分坛主便赶紧去了后台。重金相谢苏眉,却有立刻派人把她送走。之后才硬着头皮到狄九面前,期期艾艾了半天。结结巴巴说了好久。
无非就是“教主那边不好交代,请天王赎罪那一类的话。”
至此,狄九才恍然大悟。
修罗教的上层都知道天王与教主之间的关系。便是行走各地,哪一处的分坛主不把他当作教主的情人来看。虽是尽力服侍周到,却从不敢献美男美女以侍,便是看尽歌舞,也不过纯是取乐,谁也没想过献美邀宠,谁也不觉的,天王回有这样的要求,这样的想法。
刚才那一声“妙人儿”相赞,想是这位分坛主自作聪明听出别的意思来了,赶紧把这个惹祸的美人送走,然后来请罪。
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误会啊,自己应该仰天长笑,若有心情就闲闲解释几句,若无兴致。不妨装作不悦拂袖而去,让这个白痴在这里坐立不安便是。
然而,在那一刻,他的感受,只有屈辱。
天王之尊也罢,位高权重也罢,他始终都居于教主之下。
各方弟子尊敬也罢,各地坛主畏服也罢,在他们眼里,天王肯定是教主的人。背了教主,和别的女人好,这还了得。什么人担当的起这个责任,就是拼死,也要劝住天王才是。
狄九想笑,却发不得声。
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人是阿汉又怎么样呢?如果是教主大人,满面欣赏喜欢地说出“妙人儿”三字,又如何呢?
那个美女当晚就会送到教主床上去的吧?
教主就是教主。
他与傅汉卿,其实从来不曾对等过。
无论他如何努力去做,无论阿汉如何无心去争,一直一直,不能对等。
困在修罗教的重重规则之中,不管他做过什么,付出了多少,他都只能居于那个整天吃饱喝足睡大觉的懒猪之下。
他并不愤怒,只觉屈辱。
原来那段情人之约,使得他在所有人眼中,再不是独立的人而只属于某个人。
原来,那段情人之约,竟让他失去了自由地喜爱美好之人的权力。
他不爱美色,他不贪恋床娣之欢,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要去另找什么新宠床伴。然而,想不想是一回事,被别人约束监视控制不允许他这样做,又事另一回事了。
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不久,不动明王找到了他,在那次并不算长的密谈之中,他们达成了携手合作的约定。
这几年回首往事,也曾自问,如果不曾有过苏眉之事,他还会不会同明王合作。然而,每每自思,也每每自嘲。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还要为自己寻找借口。
自私,残忍,贪婪,狠毒,这一切难道不是最好的理由吗?
即使没有苏眉的事,他也一样会与明王合作,最多,只是答应得没有那么爽快罢了。
当日他几乎毫无思想挣扎的一口答应了明王,但却还是顶住了所有的压力和责难,坚持与傅汉卿共游大半载,那些朝夕相处的时光,是他以一次次争执,一次次利益交换中的妥协约定来换的。他还是不理明王以及其他下属的非议,耗费巨资,建了琉璃之屋,燃了彻夜烟火。然而,一切一切,最终仍不会让他刺出的那一剑有任何手软。
至今,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做过的那一切温柔算是爱,至今,他依然认定,那不过是可笑的假仁假义假惺惺。
然而,这样的出卖,这样的背叛,却并没有让他立刻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权利和财富。
宝藏再庞大,也是一个有限的数目,而下属与合作者们对宝藏的期待确实无限的。修罗教的不变应万变,让他们再无可乘之机,而天下正道,甚至各方权贵们的贪婪和欲望,也成为无时无刻不威胁着他们的巨大隐患。
宝藏中的神兵利器并无太大用处,各种秘籍又因为傅汉卿的一番惊世举措而让他们这些把秘籍珍惜若宝的家伙,如同小丑一般可笑。
一切的权利,一切的财富,都如沙上之塔,转眼便化为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