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发狂了,这小子心太软,受伤那么重也不忍心伤害别人,最后自己给了自己的精神力一棍子,把自己打晕了。”
“哼,我就知道好人不长命,当滥好人的下场就是自讨苦吃。”方轻尘又气又恼。有这种笨蛋同学,实在让从来不肯吃亏的他有没脸见人的感觉。
“总之呢,现在他的精神体正在体内睡觉疗伤,你救不救他都一个样,就不用特意去救了。”
“可是,如此一来,他的肉身怎么办?”方轻尘皱眉:“这个时代连原始医疗的静脉注射和插管技术都没有,植物人能活多久?”
“有什么关系,反正是死是活,他的精神都一样睡觉,死了回了小楼接着睡而已啊。对了,告诉你啊,原来狄九那小子不是出卖他,而是当时受伤太重,无力维护他。后来还是找了个机会去把他救出来了,可惜太晚了点,阿汉没看到。”
“原来是这样。这小子,装那么像,一点口风一丝表情也没露,害我们也没看出来。否则当时拼着违反规则告诉阿汉真相,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方轻尘很不公道的把责任全推给狄九。
事实上,他们这些同学,就算是最八卦的张敏欣,也不会处处细看别人的入世记录。就是堪视线也主要是关注着自己的同学,别人的起居行动,言行表情不过是顺带瞧瞧,哪个会真的用心去分析,仔细去判断。
轻尘打了个哈欠:“既然没事了,我是不是就可以回来了?”
“想都别想。教授说了,阿汉的事虽然没了,你受罚的事还照旧。楚国所有因你造成的烂摊子你一定要自己收拾好。对了,还有一件事要交代一下。狄九想救醒阿汉,现在正到处找人,而且想找小楼中人呢!你重新入世后,万一他找上你,可千万别理会。”
“嗯?”方轻尘微微一怔。
“当然!理他作甚!阿汉精神受伤严重,硬把他叫醒等于是不许他治疗,伤势会加重。再说了,凭什么让狄九这么容易治好阿汉啊?是不是治好了阿汉,他就觉得不欠阿汉什么了,就可以舒服了,高兴了。觉得自己当了救世主,我呸!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方轻尘点点头,完全同意:“可不是,现在想到要救人了,早干什么去了?这年头,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可不是说回头就能回头的。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做什么?他捅阿汉那一剑。阿汉可以忘了,我还记得呢!”
他自己就是个人负他一厘,他要人血肉筑长城的性子,阿汉在狄九手上吃了这么多苦头,在他看来,不管怎么整治狄九都是合情合理的,不让狄九多受点良心折磨,如何出得这一口恶气?
“啧啧,没想到啊,张敏欣,你居然也会有如此正确的看法和主张。”
“你少贫嘴,有本事把你惹得祸全收拾了。再来数落我,没空理你了,我还要去通知其他人,如果被求上门,一概装无情,不用理,让那个自以为浪子回头的情圣去四处碰壁煎熬吧!”
三言两语,他们决定了另外几个人的命运。他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错。谁能大爱无私,就是普通人,也会更关心自己的亲人,也难免因亲人朋友的不幸,而去责难其他的陌生人。更何况,他们来自小楼。
方轻尘笑一笑,结束了对话,自去解开树下那匹又老又瘦的马,翻身上马。
既然不急着去救人了,他自然就放松了缰绳,悠悠然向前去。
古道,西方,那匹马独行。
遥远的前方,是人事全非的故国,在那片充满战乱和灾难的土地上,有他的故人。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人心无尽
幽静山野间,几间小小的木屋,几畦小小的碧绿菜田。
阳光温和的时候,会有人被抱出屋来,坐在竹椅上,让清风撩过他被梳理的整齐的黑发。阳光暖暖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的脸色,也就多添了几分健康的红润。
因为经常吹风晒太阳,他的肤色,没有卧床病人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和枯萎。
会有人抱着他到处走动,扶着他拖着他起立走动,做各种姿势。
给他推拿。
他的四肢,没有瘫痪病人的那种萎缩的病态和枯瘦。
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阿汉安眠不醒。
天下最出色的大夫曾经断言,他活不长了。
然而,他活下来了,一年,又一年,在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照料下,他活下来了。
琐事多是狄一和他的妻子文素依打理。文素依曾习过医,尽管不算太精,但数年下来,一手针术,竟是练得出神入化。她本来也不是很会调理饮食,但为了那人,他努力学习各种调理补气的药膳调药制作法,后来,已经可以一日八餐,餐餐整治出不同美味且滋补的汤食。
狄三性情跳脱,为了还恩去持剑苦斗当无难色,要他日日擦身照料傅汉卿,这差事他却做不太来。所以他更多的时候是天南地北地走,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来,每次都带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神药灵物,当然,每次都带着些不大不小的伤势。
相比之下,狄九为傅汉卿做得最少。别人尽心照料傅汉卿的是偶,他只是在外面山野密林间,疯狂的练功。有别人在傅汉卿身边的时候,他便不会近前来。除非,是狄一或者狄三内力枯竭,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他才会幽灵一般出现,接替他们片刻。
然而,狄一每隔一段日子,也会远行。狄三是求药,而他,是求医。每一次,他都是充满希望去找寻某个地方他觉得可以治疗傅汉卿的人,每一次,又总是失望的回来。
狄一和狄三都不在的时候,狄九便会经常出现在傅汉卿的身旁。
照顾傅汉卿,只靠文素依一个人,是不够的。
他需要像婴儿一样被哺喂,少食多餐。每过一个半时辰就会喂食一次。所有药膳汤剂尽量让他自己喝下,尽量当他有知觉一般的待他。昏迷的人不会张嘴,不会吞咽,肠胃已经不会自动消化吸收,所以每次喂食,总是要最起码两个人联手,捏嘴,喂食。用针灸,用内力刺激相应穴道,让那个身体应激性的行使原有的功能。
每天,他需要有人运起内力替他全身推拿以确保肌肉保有弹性和活力,再将自己的内力灌入他的体内。替他打通全身穴道,引领体内那些散乱的真气运转十二周天,给那个无知无觉的身体多注入一点生命力。医药一道颇有造诣的文素依可以每天用银针为他全身针灸,刺激他的身体,但是,她并没有足够的内力,来完成这十二周天的运行。
文素依可以不避嫌的替他擦身。替他翻身,为他保持清洁,防止褥疮。但要她拖扶着一个昏迷的大男人散步,抱他进进出出,吹风晒太阳,却着实为难了身为一介弱女的她。
文素依发现,狄九其实是一个极细心的人。狄一平时做的事,他也可以做的很好,并没有什么嫌弃勉强不舒服的表情。尽管平时,他总是神色冷漠的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但只要她遇到做不了的,或者忙不过来顾不上的事情,狄九总会及时出现。
时间长了,文素依便不再像原来那样怕他。
他曾经是她所背叛的主人。这个永远站在阴暗处,用冰冷的眼窥看人心,用无情的手翻覆谋算的人,几乎是她所有噩梦的根源。
她的相貌才情皆属平平,性子也是极柔。狄九安排一个这样的女子接近狄一,也是料似狄一这般人物,越是国色天香,怕越难叫他敞开心怀,唯这等小家女儿,又有极温婉柔和的性子,方能渐渐的融了冰雪,化了坚石。
所以,那一年,跟在她的良人身后出现的这个人,虽然有和他良人几乎相同的眉眼,虽然有丈夫出奇沉定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别怕,他已经不追究那些旧事了,现在他是我的同伴,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他还是如同见了猫的老鼠,颤抖如风中落叶。
狄九与她在一起时,总会注意用没有毁容的右边半边脸对着她。他其实是不在乎容貌的,他注意这些细节,只不过不想令她更惊惧,更不自在。
也很少主动对她说什么。
事实上,狄九很少主动对任何人说什么。
守在傅汉卿身边的时候,另外两个人总能找点什么和傅汉卿“聊天”,文素依神会会为她轻轻哼唱。而狄九,他守在傅汉卿床前的时候,就算整天整夜,也是沉默不发一言。
女人的心,总是柔软的。相处的久了,不那么怕了,看多他沉默的样子,渐渐的,她甚至想主动同他说话。
那一天,他又一次偶尔微微失神,不曾防备的时候,他窥见了他凝视向傅汉卿的目光。那平时冷漠如冰的眸子里,藏着深刻到令她震动的情感。
她终于试图和他交谈:“你可以多和他说说话啊,多同他说说话,可以帮助他醒来的。”
那一刻,他慢慢抬眼,复又慢慢低眉,极平淡极平淡的轻声说:“他若是真听得了我的声音,恐怕便再也不肯醒过来了。”
他曾负他害他,却在最后一刻,为他舍弃了一切。
可是在他拔剑而起的那一刻,他已经闭目长眠,再不醒来。
在睡着的人的记忆里,他们之间,最后的感情,是仇恨,他们最后相望的那一眼,是决绝。
所以,现在,他只能如此守在他的身旁。守着他在永恒的睡梦之中,恨着他的爱人。
他会那样望向他,如非必要,却从来不会接近他。他会在别人离去时,日日夜夜守着他,却连声音,都不能让他听到。
他不是狄一,可以关切地说话,悲伤的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一次次失望,再一次次浪迹天涯。
那一刻,他望着床上沉睡的他,床前安坐的他,忽然间,几欲落泪。
那一次,他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很真诚的将他劝解:“你放心,你们这样照料他,老天有眼,总会被感动的。等他醒来,等他知道了你为他做过的一切,你们总有团圆的一天。”
而他,略微皱了眉,几分不耐,几分冷嘲的看向她:“我从没见老天睁过眼。他醒过来的机会,明明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就算他醒过来了,我与他,也不会团圆。”
她愕然的睁大眼。
“他醒了,我才能放得下,他醒了,我才可以自己自在的走,等他醒了,我连告辞也不会说一声,就会离开。”他冷笑:“我与他的性情为人差的太远,谈什么天长地久。不如早早相忘江湖。”
她手足无措的仓皇退去,不明白这一番善意,为什么会让那人如刺猬般竖起满身的利刺来反击。
他就像他的容貌一般矛盾,半是英俊半是丑陋,说是有情,却又无情。爱着却不接近,固执的守着却不肯言悔,不要聚首,以及,那样弱的身体,却有那样杰出的武功。
是的,他的身子极弱。他生命里所有的健康和活力,在当初的某个瞬间,已经透支的尽了。她是医者,她知道他一身是病,她知道他的五脏六腑已经没有一处还是健康的。他每熬过一刻,便受一刻的病痛折磨,然而,他还是这样活着,一直不肯弯下的腰,一直不肯受人怜的傲,一直不肯示弱的固执。
他的脸色永远是苍白的,他总是会剧烈的咳嗽,尽管每一次发作时。他总会用轻功掠向远方,不想让人看见。然而,身体不是永远受意志压制的。所以,她偶尔会看到他咳嗽的缩身一团的身影,她偶尔会发现,他的衣角袍袖以及手帕上鲜红的血痕。
看见了,又回避不及的时候,他便会被他抬头时凌厉的目光震得动弹不得。
那样幽极深极黑极的眼眸,透着那样厉烈的情绪,千千万万种的不驯与不甘!似一根坚钢。在如何顽韧,重视生生给天意磨折到生生断开,却又因着天生的傲骨,忍受不了被人看见的狼狈和软弱。
每一次,她都怀疑,看见了他的软弱的自己,会让这被命运逼到绝处的孤狼,扑过来。生生撕裂了去。到最后,他没有扑过来,或者不是因为怜悯,因为仁慈,仅仅只是,眼前照顾傅汉卿,还用得上她吧。
不过,他算得上是个合作的病人。虽然不习惯被人查看自己的身体,他还是允许她为他诊断,顺从的让她针灸。安静的喝光所有她开出来的药。可是他不肯休息,练功练得过分勤快。
不用守着傅汉卿的时候,他便练功再练功,不眠不休的练功。即使文素依一再告诫说欲速则不达,这样的练习伤身过重。他也从不停止。
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她是不太清楚的,只是听狄一说,现在同他过招,已经撑不过五十招了。然而这样说着的狄一,神色却是悲凉。
现在的狄九,武功再高,也不能久战了。与人交手,无论对手是谁,他若事前五十招不能取胜,就只有等着被人杀。
狄一一直不明白,他的健康,他的寿数,决定了他不再会有机会去江湖争雄。便是有天大的野心,也只得屈从于命运,已经是如此,还要没日没夜的练习,残忍的逼出那个多病身体里的每一点力量,为什么?
他不明白,即使问了,得来的也只是那人极冷淡的一个眼神。
是的,狄九活不长,文素依作为医者,也同样清楚。
当年他的身体曾受过极残酷的压榨,所以,现在他身上至少有几十种大大小小总也治不断根的病缠绵下去,而且还总是整日整夜的睡不着觉。
他不能入眠,所以可以精神亢奋的日以继夜的去练功,这一方面让他的武功突飞猛进,一方面也让他的生命更加飘摇如风中之烛。
他偶尔入睡,总是在傅汉卿的身边。
有时他守在他身旁过夜,不知不觉,就会伏在他床边入眠。
他甚至会在替傅汉卿擦身洗沐时,不自觉的停下手,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半依在傅汉卿身上,睡过去。
所以,曾经,有那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狄一和狄三不在,狄九便替傅汉卿擦身换衣,为他运功输气,抱着他到处走,替他活动手脚,最后,把他放在大椅子上,抬到外头晒太阳。
他坐在他的旁边,不知不觉,便倚在了那大椅子上。挨不过倦意,他靠着他,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在阳光下,同他一起沉眠。
那时,她隔着很远,很远。看阳光洒了他们一身,看他们坐在了一处,靠在一起,脸贴着脸,头并着头。
狄九的眉眼都松弛下来,似是一把冰冷的剑,温和的入了鞘。
有风拂来,把他们的衣和发吹得夹杂到了一处。不知道他是不是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所以,唇边竟略略有了一丝笑意。
恍惚中,她以为,那个沉眠的人,随时就会被一阵风惊醒,然后回首,向那个一直一直守候着他,最重倦极而眠的人微笑。
她不敢走上前去,不能在这微凉的天气里,轻轻给他们披一条薄毯。
因为,即使是在傅汉卿身边,狄九也睡得极浅,一有声息便会惊动。且刚自睡梦中醒来,或许是人有些恍惚,或许是这个世界其实根本没有他相信的人,这个时候,若有其他人在旁,他的身体会先于大脑的做出攻击的行为。
狄一和狄三都曾在无意中惊醒他,而被他打伤,后来二人都会记得,只要狄九在傅汉卿身旁,二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没事绝不要靠近,万一因故非靠近不可,也要先在门缝里仔细观察一下,看看他有没有睡着。然而,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管他刚刚醒来时,如何不清醒,如何凌厉,他从来没有哪一次,伤到过近在身旁的傅汉卿。
而文素依自然是被交代过无数次,只要狄九同傅汉卿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一炷香,哪么,若不能远远确定狄九仍处于清醒状态,则万万不要靠近。
所以,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她只能远远望着他与他。莫名间,忽然泪流满面。
这是她这一生,唯一一次,看到他与他并肩坐在阳光中,连那些流转在他们身旁的风,都是温柔而多情。
他们一起守了傅汉卿好几年。外面世界的风云变幻不定,小小山中的天地,一直宁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