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问了几遍了。”
“说了何事麽?”黄三爷进了屋里,脱了外袍。
小太监接了挂在一旁屏风架子上:“倒是没说,只管问回了没有。”
黄三爷挽起袖口洗了脸:“那我现下过去瞅瞅。”
“听那边儿公公说,皇上刚睡下,三王爷还要去麽?”小太监递过巾子来伺候。
黄三爷擦擦脸:“既是刚睡下就不打紧,横竖父皇催得这般急,别耽误了。”也就叫他另寻件袍子换了,一径儿往皇上
寝宫来。
宫里静悄悄儿的,太监宫女摒着呼吸小心走道儿,生怕惊了圣驾。黄三爷望着叫琉璃灯照得昏黄的宫闱,叹口气叫知事
太监进去通报。没一回子就传他进去。
黄三爷缓缓过了主厅,转过五幅秀屏,不由瞅了一眼上头儿的七彩祥云,方才折身进了里间儿。
皇上懒懒靠在榻上,边儿上一个宫女跪着正给他捏腿,身后一个宫女熏着淡淡的龙涎香,整间儿屋里腾起股子暖气来,
叫人四肢松快。
“老三来了?”
黄三爷跪下去叩头:“扰了父皇清梦,儿臣万死。”
“朕也刚躺下罢了,起来吧。”皇上闭着眼睛,发髻也没梳,一把的随意笼在颈后。
“听说父皇找了儿臣几趟,不知能为父皇分忧,儿臣不才。”黄三爷斟酌的问了。
“也没甚麽要紧的,只是突地想起前儿大理寺卢卿的女儿满十六,进宫来过一趟,朕瞅着倒是挺俊的…”皇上没睁眼,
声儿低低的,如同梦呓。
黄三爷暗自皱眉,就为这事儿?却仰面一笑:“听说这位卢小姐已有了心上人,是户部张大人的二公子,两人前后几个
月,甚是合称。既然父皇有意赐婚,只管叫礼部下旨意就是。横竖两位大人都是廉吏,不会叫人说结党乱政的。”
“…那你见过尹丞相的三女儿没有,听说也是国色天香…”
“尹丞相?”黄三爷不觉好笑,“儿臣只知尹大人有两位公子,大公子上月才给老爷子添了位孙少爷,这麽快尹老丞相
也添了位女公子,真是老当益壮啊!”
“…老三,文渊阁魏阁老的二孙女,可真是没得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没有不精通的,更难得性子温婉,不会计较你这
臭脾气…”
“听说这位千金今年也过了二十吧,这…”
“就是因着门第高眼界高,这才耽误下来,不然也轮不到你这不成器的。”皇上虽是合着眼,可左手揪着锦被绸面儿捏
作一团,声儿也严厉起来。
黄三爷晓得躲不过去,横竖这也是自个儿选的,遂颔首道:“儿臣晓得了,只从不曾与阁老亲近,突然如此,恐怕不妥
…”
“有甚麽不妥的,朕已替你约了二小姐,只说是品茶论画,没甚麽打紧的。”皇上挥挥手,“明儿晚上酉时就去吧,别
叫人家小姐候着你!”
黄三爷心里苦笑一声,硬着头皮应了起身,正想着告退却又问了一句:“父皇,儿臣是去阁老府上接二小姐,还是…”
“蠢材!哪儿有头回子就直接上门的?”皇上压着火气叹,“朕问过五门提案使,这京里顶热闹的当数刚开没多久的寻
芳馆,年轻一辈的似乎都喜欢去那儿…”
“寻芳馆?”黄三爷一惊。
“怎麽?”
“这个…今儿儿臣才和大皇兄去了。”
“那如何?”
“寻常得紧,没甚麽特色…还贵得紧!”黄三爷急急应了。
“你就是眼高于顶!”皇上猛地睁开眼睛,“推三阻四的,你当朕不晓得你是甚麽意思?!还敢挑?不就是吃顿饭的功
夫麽?朕看要是不去见那二小姐,叫你和乞儿一桌你也没意见!”皇上气起来,整个脸儿都红了,“贵是吧?朕已先给
了订银,明儿朕再叫内务府拨二百两银子给你,用不完不准回来!”
“儿臣…遵旨。”黄三爷心口堵了一堵,还是低头应了。
皇上哼了一声,挥手叫他退了。
黄三爷出了寝宫走在小径儿上,抬头看看天上,你说这月亮咋就那麽圆呢?!
王涵哼着“春天花会开”,一上一下抛着黄三爷的搭褡回了寻芳馆。正巧刘氓在后门儿叫着紫陌和小斋,正让小厮们将
新茶卸下来,见他满脸得色,不由戏弄他一句:“看你这大半夜猫儿叫春似的,又骗了哪个冤大头的银子?”却又见苏
溱跟在后头儿,不由埋怨道,“苏公子也不看着他点儿。”
苏溱叹口气:“若不是我在,只怕三王爷连裤子都要抵给他了。”也就把事儿说了。
刘氓听到王涵扯着黄三爷就叫“负心人”,还嚎着甚麽“始乱终弃”的,脸儿都绿了一半:“我说王涵,你小子好歹现
在也是京里名人了,别说你还想靠与皇室成员传绯闻上位..”
王涵哼了一声,神气活现甩甩那搭褡:“上位有个P用!钱才是安生立命之基本也!”
“得了吧你!”刘氓给他一脚,“也就黄三爷让着你…”
“停停停!你是谁的兄弟啊?”王涵斜他一眼,“再说,再说老子勾引百里亮去!”
刘氓一瞪眼:“就你?要脸没脸要脑子没脑子,他会看上你?”
“我性格好!”王涵一叉腰,“我个性内向温重,谁跟你喳喳呼呼叫雀儿似的!”
“你还内向?你要内向我就是自闭!”刘氓哼了一声,“真内向的,你看人苏溱?苏溱一天不笑不说话,一笑俩酒窝,
美的没边儿了!”
“他一笑三酒窝,嘴小。”王涵挥挥手。
苏溱撑不住笑倒了,王涵扶了他一把也就乐了。
刘氓笑叹道:“王涵,咱俩不拌嘴的时候儿,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咱俩不拌嘴的时候儿少啊——”王涵眨眨眼睛,一群人也就笑了
没一回子老远儿就见百里亮跑着过来了,一见人都在才松口气:“这可有意思。”
“甚麽事儿啊?”刘氓拍拍他的背,将挂在车把势上的水囊递过去。
百里亮喝了一口,挥挥手叫一众人到街边隐蔽处才道:“刚才有个人来订位子,挑三拣四要了最上头那间。我寻思着那
间离大堂最远,压根儿瞅不见台下的热闹,就好心好意叫他换一间,他倒把我给骂了,说是阁老请的客人不比那台上台
下的精贵?”
“阁老?”刘氓眨眨眼。
紫陌一愣:“我朝能叫阁老的,也就文渊阁的魏老先生啊,他也来这地方?”
“我这儿怎麽了?谁不能来啊?”王涵吼了一句又道,“那阁老是个甚麽东西,能吃麽?”
“滚!”刘氓给他一脚,“怎麽听也该知道阁老是个官儿,大官儿,而且年纪该不小了。”
“年纪不是问题。”王涵摆摆手,“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在浪尖上,六十后浪推前浪,七十还要浪打浪。”
一众人笑得只想撕他的嘴,好容易歇了才又听百里亮说:“老爷子今年该七十了吧,平日谨小慎微的。我一听他要来,
也就留心了几分,借机套那人的话,听这意思,是他要领着最宝贝的二孙女来见个人。”却又顿住了,只管嬉笑,“你
们猜,要见谁?”
小斋缓缓点头:“能叫老人家亲来的,只怕不是寻常人,多半是皇室宗亲。”
“而且带了孙女来…”刘氓嘿嘿一笑,“我可真没想到还能见着古代人相亲!”
“你们倒是热闹了,可想过,这人只怕不简单。”百里亮叹口气,将定金取了给众人看。
苏溱一见眉头紧锁,刘氓本是调笑不已,见了笑就僵在脸上,好半晌才退了一步。小斋和紫陌对望一眼,都默了。王涵
左看右看也不明白,急了就拉百里亮的袖子:“画的啥啊?”
百里亮又叹口气:“内务府!”
“我还以为是假钞呢!内务府的不是银子啊?”王涵一憋嘴,却又想起甚麽来,“刘氓兄弟,我记得你给我恶补过文化
常识,里面好像有个内甚麽府的…”
“就是这个内务府。”刘氓咬牙切齿道,“是专管皇室成员吃穿用度和开销的。”
王涵眨眨眼睛:“这说明甚麽?”说着拿过那块银子来,“这说明甚麽!”亮着那块银子一个一个滑过他们眼前,见他
们都摇头才道,“说明——说明我开店的智慧惊动了党惊动了政府惊动了皇帝!”
百里亮身子一抖,刘氓扶了他道:“今儿我进了新茶,去瞅瞅?”两人走远了。
苏溱咳嗽一声:“我去看看明儿和城南潇萧馆柳师傅签的跳槽合同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小斋拉了紫陌道:“咱们还是过去看着,那些茶叶还没放好呢吧…”
王涵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走远了,低下头来瞅着那块银子哼了一声:“你们当我傻啊?你们才傻呢!”心里正盘算着,明
儿管他来的是谁,不狠狠宰他一顿,老子就不叫王涵,这寻芳馆老子让他来当家,靠!
第五十九章
【师师令】行云流水。绝顶花如雪。寻过万山不见红,千金少、难换情重。盼彩衣此生与共。浮云苍茫中。
咋响个惊雷隆隆。梦回首微窘。一点似明日黄花,风起处、难堪泪重。正是残英半分月。悟此情成空。
酉时掌灯,一片银花火树。行人徜徉,阵阵笑语歌声。踏马轻骑,步步寻香迷蝶。京城自是好,夜间尤妙。伎坊勾栏院
墙虽深,可闻朗笑吟咏,正酒醇时。
黄三爷摇着描金白扇,一步三晃往寻芳馆来。
抬头望着那三个大字,越瞅越觉着可乐,忍不住笑了一声,就又默了。对街儿过来辆马车,倒是不大,可垂帘萦络都是
上好的玛瑙珠子,也不是人人都用的起的。
马车刚停了,寻芳馆的小厮察言观色早候着了:“老爷小姐当心脚下。”
“爷爷,这儿就是寻芳馆?”车里有个女子,迟疑着小声儿问了。
“唉,若不是答应了皇…老爷,也不会带你来这腌臜地方。”下来个老者,白须银髯,一身墨色长衫,腰间只垂块美玉
,映着灯火盈盈润润。
黄三爷上前一步拱了手:“魏老先生。”
“这可是黄三爷?久不见更俊俏了些。”魏阁老瞅他一眼笑道,“候了多久?可真对不住,小女儿的怕羞,若不是我老
头儿尚有三分薄面,她一辈子也不会出府门一步。”
“爷爷!”里头儿声儿急急唤了一句,就又住了口。
黄三爷恭恭敬敬冲里头儿一躬:“小姐安好?已到寻芳馆,黄三伺候小姐下车?”
里头儿嗯了一声,帘子半开伸出只手来。
黄三爷心里叹了一声,正要拉着那只手呢,却有人先抢了过去,口里只管呵呵的笑:“小姐当心呐,咱这门口客来客往
的把个门槛都踏滑了,还有些登徒浪子的专吃大姑娘豆腐,可把眼睛放亮堂点儿——”
黄三爷目瞪口呆瞅着这人:“你——”
小姐吓得手一缩:“爷爷——”
魏阁老却只管往里走,压根儿没见着后头儿这一出。
黄三爷叹口气,拉了他道:“王大老板,今儿我是送上门来给你糟蹋,就别跟这儿丢人现眼了成不?”
王涵掏掏耳朵:“啥?风太大,听不见——”
黄三爷懒得理他,掀开帘子道:“二小姐,请下车——”话没完,就叫王涵挤到一边儿去了。
王涵嬉皮笑脸道:“魏二小姐是吧?啧啧,长得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啊。”
魏二小姐脸儿都红了,讪讪的不知怎麽应。黄三爷叹口气:“这是寻芳馆的王老板…”
“啊呀,你就是王老板?”魏二小姐登时眼儿一亮。
王涵哼了一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某是也!”
魏二小姐这才扶了他手下车来:“你就是那个名振风流会的王公子?”
王涵抓抓头:“有这麽夸张麽?”
“谁说不是?”魏二小姐吃吃一笑,松开手来望了黄三爷一眼,垂目施礼道,“黄三爷…”
黄三爷干笑一声,这才往里头儿先行,就听后首儿两人似在言语。
“你这算是大家闺秀吧?”
“王公子客气了。”
“别啊,我还真没见过甚麽大家闺秀高干子女,啧啧,看看你这衣料?丝绸的吧?”
“是缎绣的水纹。”
“啧啧啧,不得了啊——穿上这衣裳是国色天香,脱了这衣裳——咳咳,天香国色!”
“…王公子真是妙人。”
“是麽?你也看出我这个优点来啦?哈哈——”
黄三爷身子一个踉跄,只想举袖掩面而行。好在已转过楼梯往上行了三层,算是到了。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门口一串儿小厮整整齐齐鞠个躬,肩上还由左至右挂着个红绸子带子,约莫一掌宽。
魏阁老唬了一跳:“这是何意?”
刘氓横着拉开半幅格子门,面上堆笑:“此乃敝店特色,有身份的客人可免费享受的五星级待遇!”
“五星级?”魏阁老满眼疑色,黄三爷耸耸肩,表示事不关己。
魏二小姐眨眨眼睛,只觉着新鲜:“爷爷,这些奴才倒是有趣儿——”
“小姐错了。”刘氓正色道,“他们是这儿的员工,都是签了劳动合同的自由民,不是奴隶。”
“劳动合同?”魏阁老一挑眉毛。
“要说这个劳动合同,可说是社会进步民主平等的一大标志啊——”刘氓说着,将阁老引进屋去。
黄三爷一笑摇首,迈进屋里也就愣了,只听见魏二小姐低呼一声:“好稀罕。”
寻常雅室不过熏香画屏,垂帘珠翠,也就算得奢华。可眼前这间屋子,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屋前有块见方的平地,两个小厮半跪在地上:“请客人脱鞋。”说着伺候着换了木头鞋子,脚拇趾与四指间隔了根带子
,勒着虽觉着怪异,却也依言而行。踏上里头儿铺着的精细草席,顿觉脚心凉丝丝的,隐隐透着股子香气。黄三爷四下
望望,见着墙上挂着些画儿,却不是寻常写意花鸟,倒有些滑稽戏一般的用色。看来不大的一件屋子,不过当中摆了矮
矮的几,并着三个垫子。再细看看,还有些纸灯笼、雨伞,俨然不似寻常酒家。
刘氓请了魏阁老坐下:“这儿也算是我们寻芳馆的特色,只此一家,别无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