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宝脑子里有一刹那的空白,随后死命挣扎起来:“安顺!你拿我当什么粉头戏子了!!都是天子门生,你胆敢如此妄
为!”
“不不不我是真心爱你重你,我虽有几个外家之宠,可和你一比,那都是屁!你从了我,什么前程没有?!”安顺腰大
膀圆孔武有力,善宝一时挣脱不开,脸不知是气是累已经胀的通红,更被安顺抱紧着往下扯他的裤子,那股子羞愤欲死
的怒气使他也不知从哪来的气力,扯着安顺的领子就望炕桌上砸,安顺一时不察,光溜溜的前脑门顿时给桌角砸出一个
坑来,善宝趁势一脚将他踢到床边,飞快从炕上跳下——那安顺信手一摸,就见一手淋漓的殷红,他长那么大还没见过
血,顿时吓的哇哇大叫:“杀人拉杀人拉!!!”
“闭嘴!瞧你那点出息!”善宝整衣完毕,已是恢复了冷静,此时也不再装弱伏小了,“非得此事囔囔大了,九格格也
就跟着你长脸了!”
“你你你我要治你的罪!你伤了我——你你敢伤我!你吃了几个豹子胆!”
“我倒说安七爷你吃了几个豹子胆呢!”善宝定了神,心中已有了计较,重新落座,冷笑道,“你凭什么治我的罪?!
我入了咸安宫,犯什么错儿要由内务府拿人,七爷您打算哭着和堂官说是因为逼奸不遂被我误伤吗?您当然也可以依靠
家里势力寻我的不是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您要怎么和九格格哭诉您在我这受了委屈的原因?!一闹大,你在学
堂里闹的那些个乌烟瘴气的破事还瞒的住?!”
安顺瞠目结舌地看他,脑门上的血还不断地从五指缝间涌下来,脑子里晕忽忽的,却愣是不知道能反驳什么,善宝见几
句话已经吓住了他,略安了心,拾起地上的灯烛,重新点上,那厢安顺已回过神来了:“你别得意,善宝你自个儿知道
自己的情况,你老子十年前就去了的,你现在没权没势就靠着个三等轻车都尉的破世职勉强度日——趁早告你,七爷我
没法子明着整你,暗地里也非报这个仇不可!”
正说话大门口忽然响动,紧接着是一阵跑动声,随即是刘全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七爷,内务府秦爷爷正巧望景福宫
陈主儿那里送东西,听是七爷您要就匀了点给我们,托您的福小的少走这一趟拉!”
“滚!”安顺没想到刘全这么快就回来了,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冲善宝吼道,“今日之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我看你
飞不飞的出我的手掌心!”
“我劝你一条锦被遮掩过,多事不如无事。”善宝并不看他,声音平静地听不出一丝波澜,“但你若真要闹,我纽古禄
善宝奉陪到底。”
安顺气冲冲地一摔手,捂着额头就望外冲,见跪在雪地里的刘全顺势还给了一脚,走到望不见背影了还听的见他打骂身
边小太监出气的大声响。
刘全连腿都不敢揉,赶忙起身抢进屋里,见状也大致明白了什么事了,也不敢劝解,只得将屋子里草草收拾了一下,才
叹口气道:“他是注定不肯善罢甘休的了。没想到进来了也一样躲不了是非!”
天底下,哪里有真正的净土——如果一个人无权无势,走到哪都是身如浮萍,半点不由人!善宝想到这十年来自己在家
的点滴辛酸同方才的凶险万端,不由地眼圈一红,偏又故做坚强,只道:“你怎么去的这么快?”
“奴才知道这安顺不是善茬儿,就留了个心眼,半路上就折返回来——”
“好,你好——也不枉——”善宝也不知要说什么,只是一味儿无意识地点头,刘全看着心里发苦,不由地双膝一软,
扑地道:“我是当年老爷福州赴任时候捡回来的一条烂命,没有老爷和大爷一百个刘全都活不下来!这些年夫人老爷相
继去了,续娶的又是那般……爷为了二爷为了这家,吃了太多的苦了——”说到这不由地呜呜做声。
善宝静静地端坐着,脸上不知是喜是悲地麻木着,良久才道:“起来吧,别哭了,路,总是要走下去的。”
接下去的几天,善宝每日上学总是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可安顺在那晚之后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照样与和他交
好的那些亲贵日日招摇而过,见他进出也不过互相以目示意,面带讥笑而已。善宝却始终不敢放心,他太了解这些睚眦
必报的亲贵子弟,心想这安顺毕竟不能无法无天,在官学中,他终究得有几分忌讳,自己要和他斗便一定要抓到他真正
忌讳——若说安顺真怕谁,那就是整个咸安宫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学生——富察家的四公子,当今首席军机大臣钦封一等
忠襄公傅恒的幼子福长安。且不论他的亲姑姑是当今乾隆帝最钦敬的孝贤皇后,不幸崩驾后乾隆帝足足为她服丧三年,
时时入裕陵地宫祭祀追想,至今思念不已——单说富察家一门贵盛,父亲坐镇中枢手持国柄;长兄福灵安出守云南,封
疆大吏起居八座;次兄隆安乾隆三十二年尚和硕和嘉格格,受封多罗额附;三兄康安,自幼被乾隆养在深宫,与众阿哥
一体看待,乾隆爷曾亲赞“吾家千里驹”,将来之飞黄腾达只在时日——因而福长安虽不过十岁,却是最尊贵优容的,
从来眼高于顶。就是天天里占着小聪明淘气胡闹,也没人敢向富察家告上一状。
初一的正日子,照例是由总师傅开讲十三经。这咸安宫总师傅与上书房总师傅不同,上书房总师傅教导的是皇子阿哥,
要的是国之大儒,非海内名教第一人不可胜任“帝师”,咸安宫总师傅只要人品学问好,翰林出身满腹经纶,其余也不
做苛求,因而吴省兰自乾隆二十八年点了翰林之后,自诩才高八斗日日盼望着做“帝师”能名留千古,不料帝王师没做
成,却在咸安宫一呆六年,心中自有一股不足与外人道的失望。
“今日我们开的题是——‘千乘之国’,语出《论语·侍座》——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
;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吴省兰轻抚颔下短须,摇头吟毕,“做策论一篇,限时一柱香。”
这题目少说开过数次了,众人一面摇头窃笑,一面蘸墨疾书,这吴师傅人甚迂腐,谁也不想撞在他手里讨不得好。
善宝誊写完毕,一抬头便见前排的福长安,捏着个小瓷罐,正用根小芦苇干逗蟋蟀玩,不时地发出一阵笑声,善宝略一
挑眉计上心来,搁笔微微一笑。
须臾,策论收齐,吴省兰一张张地细看,忽然间变了脸色,拍案怒道:“这是谁做的卷子?!‘千乘之国’这样的堂皇
题目,对什么‘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样文不对题生般硬造
!简直,简直是胡闹!谁做的试卷!”
福长安抿嘴儿一笑,放下蟋蟀罐子,白白嫩嫩的脸蛋上都是不在乎的得色:“师傅,做策论么本就没要求按八股制式来
,言之有理又何妨呢?”
吴省兰心下早已深恨福长安的跳脱无礼,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从来不敢有微词,如今也猜到这样的“策论”也只有这天不
怕地不怕的小祖宗敢写出来,心下计较着非得抓着这个机会降伏他不可,于是厉声道:“胡言乱语还说什么言之有理!
!‘千乘之国’乃当年圣祖皇帝亲开的科举之题,堂而皇之的天家圣言,如今有人对出这么个话来,是大不敬的罪!上
愧于皇上,下疚于为师,为师定要将次事上禀,看看万岁爷对此有何圣裁!”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众人才知道这吴师傅是要认真大动干戈了,若真的上禀,以当今皇帝事事礼尊圣祖康熙的孝心,
再加个藐视业师的罪,处罚什么都算轻的,若是被赶出咸安宫,才叫脸面尽失。福长安心里也急了几分,忙左右看看,
希望有人替他认了这份罪,不料从前围在他周围一口一个四爷叫的响的人,如今各个或低头不语或左顾右盼,福长安心
里又怒又悔又气,年纪毕竟又轻,叫他出来承认是他写的他实在没那份勇气,且此事真闹到皇上,阿玛额娘那,性命脸
面还要不要!
正急的火烧火燎没法可想的时候,只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师傅,这策论,是我做的。”
吴省兰瞪大眼,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谦逊温和知书答礼,经史子集无一不通的善宝会出头承认。
“这话是我写的,但我不认为这些话是胡言乱语——”善宝泰然自若地起身道,“‘千乘之国’的原话是子路说的,而
孔圣人不过‘哂之’,因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是讽子路妄自以己才高想执国之牛耳而偏做不到‘循
礼谦让’贻笑大方——而圣人最终‘谓然叹曰’的是曾子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
风乎舞雩,咏而归。’——以为风致不俗,高过‘千乘之国’许多——超脱于世总好过志大才疏,可笑世人无论身份地
位年纪如何,都超脱不得这名利二字——是这个意思。学生想着另辟蹊径再解这段论语,也有个个见微之着以小讽大的
意思,与孔圣人之意并无相悖之处。师傅若是觉得学生的策论浅薄粗陋大可指教斧正,但若说学生言语中对圣祖康熙爷
不敬那是绝无此事!”
一番话铿锵有致地说完,众人已都是听的呆了,吴省兰更是气的发抖,明知他信口胡诌替人顶罪还暗讽自己“志大才疏
”,却偏生反驳不了一句,但是就此罢休却是万万不能,因而戒尺一拍,喝道:“就算你没有不敬圣祖,但公然悖论哗
众取宠咆哮学堂大逆不道,却是坐实的错儿!我不惩罚你,何以立正规矩,清正师门!”
善宝被三两下地被几个小太监推搡走了,福长安心里一抽,不自觉地急急起身,望向他的背影。
第三章:福长安探伤微动容,袁子才赏诗复更名
善宝躺在榻上,看着刘全红着眼儿替他上药,不免摇头一叹:“何必如此,不过一点皮肉伤——”
“爷,照理奴才不该多话,可您何必——?奴才死也不信您会顶撞师傅!这还皮肉伤呢!在雪里跪了整一时辰的碎瓦片
!”刘全看看洁白的亵裤都是星点红迹,又疼又气,“您这还不如别千方百计地进宫呢!这样那样的苦还不如在家受气
——夫人至多冷言恶语还不至叫您跪的这般鲜血淋漓的。”
“行了。”善宝悠然地捧过茶,啜了一口,“别上药了,就这么袒着。”
“啊——?”刘全正在不解,只见帘子打起,露出一张嫩白玉雪的脸蛋来。
刘全日日里与内廷太监侍卫们厮混怎的不知这位小爷是何方神圣,只是万没想到他会亲到此处,猛到想到善宝今日受伤
之事,看了依旧气定神闲的自家主子,心里一凛,象明白了什么,忙起身打了个千:“奴才给福四爷请安!”
福长安此次来一个小厮都没带,跨进门来,少年老沉地道:“起来吧,我来看看你主子的伤。”
待人退下后,福长安才走几步,看着袒露的伤口,倒没什么异色,只是半蹲了身子去细看那伤,半晌才道:“……很疼
吧。”
“还好。开始时疼一阵子,过后就好了,其实也没啥的。”善宝状似不经意地拖过被子想遮掩患处,却被福长安手一拦
,急道:“这样深的伤口,还叫没啥?”
善宝低眉一笑:“我怕这伤口腌脏,没的吓着人……”
福长安气鼓鼓地瞪他一眼,他在傅公府中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人,明明是代人受过,却好似没事人一般!他从袖中摸出
一只玉瓶:“这是我阿玛出征金川时候皇上御赐的疗伤药,什么红药白药都比不上它——你涂着吧,好歹比寻常的强些
。”
善宝含笑着道谢接过,却没似一般人那样对这样的“恩典”感激涕零受宠若惊,福长安觉得自己越发弄不懂眼前的人了
。从他弄药敷伤的十根长而有力的手指看上去,到他敛目低垂的面容——他自幼出入皇宫大内,美人贵妇见的多了,自
己的二嫂和嘉格格就美的如仙女一般,可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俊秀钟灵又英姿勃发的男人,就算与他天人似的三哥站在一
块儿,也似乎毫不逊色。说实话,他自己平常是看不大上这寒门小户还故做清高的人,却不料自己受困临难之时,还是
他救了自己一命。善宝将伤口敷好药放下裤子,福长安才回过神来:“这点小事小惩大戒就是了,何必搞的象过堂审讯
一般……”
“这是公然挑战吴师傅的权威,强做出头鸟,他不罚我立威成么?”善宝轻声一笑,“不过呀,师傅算是开恩了,知道
我不是‘真凶’只罚跪了事,没把这事上秉,否则我真是欲哭无泪了。”
“那那文儿……不是你写的呀?”福长安有点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那你何必认呢?”
善宝看他一眼,轻笑道:“不是我事后诸葛,聪明到懂得以‘侍读’后篇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只有课堂上还逗蟋
蟀玩的不亦乐乎的人。”
福长安脸忽然一红,药也不拿了,起身摔手就跑,到门口了才急冲冲地丢下一句话:“以后别这么瞎好心了你!”
善宝和衣靠在塌上,笑意充盈,却未达眼底。
再怎样的天璜胄贵,聪明灵巧,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
过了三天,善宝的腿伤好了再去学堂,就见福长安坐在自己的位置旁,见他来了忙招手道:“等你许久了。”善宝在安
顺等人诧异的目光下坐到他身边,还未开口,福长安就先小声道:“腿还疼么?”善宝摇头一笑:“你送的药甚好,去
腐生肌是一等一的。”福长安面带得色:“这个自然。阿玛当年打箭炉一役被反贼萨罗奔一箭射中大腿,当场折断那箭
——血肉里还留着箭头和人拼杀!后来皇上知道了就命人八百里加急将药送上前线——据说这药涂了管保一点疤也不会
留的!”
说话间吴省兰已经手执戒尺上得台来,善宝忙不做声了——当初顶撞师傅是万不得已,如今是不敢再造次了。
不料,讲学完毕,吴省兰摘下玳瑁眼镜儿忽然道:“善宝,你留下。”善宝顿时一愣,与福长安互看一眼,心想这吴师
傅名利心虽重人又迂腐,但不至于就如此地记仇啊。
福长安眉一拧,搭住他的手,骄横地哼了一声:“他还真欺人太甚了!你别怕,有我呢!他再欺负大不了你咱告御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