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飞的大弟子目含热泪:“师父就再没有什么事,要交待我们的吗?”
狄飞笑笑:“抱歉,我真的想不出有什么事可以交待的。”
张楚臣铁青着脸,看看白惊鸿:“他呢?”
狄飞目光在白惊鸿身上略略一凝,想了一想,摇了摇头,从来祸福自招,能做的,他已全做了,他把自己最后所有的,
给了白惊鸿,这已经足够。他没有必要,再让其他任何人,因此而承担什么责任。
一众弟子依旧跪着不动,好一会儿,大弟子才道:“师父,你去之后,这修罗教,应当传给谁?”
狄飞失笑:“人家不知道,你们难道也不知道,这修罗教本来不是我的,这下一任教主,自是你们自己选出来,我哪里
有资格去指定。”
众弟子皆沉默不语。张楚臣慢慢地道:“纵然不认,你也是修罗之主。纵然你不管事,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也只是因
为你,你不指定,任何人做教主,我第一个退教,其他人也都不会服。你就算无心,我们也只认这份基业属于你。”
狄飞沉下面容:“为什么?我从来不是一个好的领袖。以前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真正让人为我全心效忠,为什么你们
却……”
“因为你以前只视下属为走狗,下属能回报你多少真心。如今你待我们如骨肉,我们自当以骨肉相报。”张楚臣长叹一
声,仰天道:“君主若以国士相待,臣子焉敢不以国士报之。”
狄飞苦笑了一下,修罗教到底如何组成,怎样运作,他全然不知,这些弟子中,有哪些人在教中起的作用最大,他也完
全没打听过,却叫他如何指定下一个教主。正自为难之间,一个很荒唐的想法忽然浮上心头,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窃窃
的喜悦,如同孩子想要玩一出恶作剧一般,他忽然对张楚臣问道:“你博览群书,相不相信,三生因果。”
张楚臣有些惊异地看看他,这才道:“以前不信,但如今,我愿意相信。若有三生因果,今生有缘之人,来世尚能相会
,若无三世轮回,死后渺芒无知,今生牵挂之人,却又往何处去寻。”
“是吗?”狄飞微笑,然后看看众人“无论我选什么人做教主,你们都无异议?”
众皆深深伏首于地:“但凭师父吩咐。”
狄飞淡淡一笑,眼神渐渐遥远:“我所指定的修罗之王,魔教之主,名字里有一个汉字,他性格极其懒散,全然不思上
进,但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双任何人,都无法模仿的眼睛,世上最清澈明净,不染尘埃的眼
。”
大家安静地等着,然而,再没有听到一句后文。
最后张楚臣按捺不住:“这样就完了。”
狄飞很坦然地说;“是啊?”
张楚臣咬牙:“这人是谁,住在哪里?”
狄飞微笑:“我不知道。”
张楚臣磨牙:“我们去哪里找他?”
“我不知道。”狄飞依然微笑“也许天之涯,也许海之角。”
张楚臣咬牙如磨:“他什么时候会出现。”
“我不知道。”狄飞继续微笑“也许是明天,明年,也许十年后,几十年后,几百年后,反正总有一天,总有一个地方
,会有这么个人的。”
“啊……”话说,某年某月某一天,有一个文弱书生发了狂,竟想把天下第一高手活活掐死算了。后果是……
第三十三章 永逝
“他的话,你们到底打不打算照办”
修罗教自大乱以后的第一次高层密秘会议,气氛十分肃穆。
几个人互相望望,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张楚臣冷笑:“这样荒唐的话,你们也打算遵从。”
一阵沉默之后,有人静静地说:“如果师父要我死,我立刻就去自杀,哪管他说这话是不是荒谬。”
没有人,对此有异议。
那是他们的师父,教他们,养他们,从不对他们做任何要求。明明那样地孤单,却比他们更早一步,看到他们少年飞跃
的心,就那样轻轻笑笑,自己做恶人,把他们赶向自由的世界。不管他们做什么事,都不干涉,不阻止。即使并不赞同
,但也绝对尊重。那些光华荣耀,从不曾与他们共享,可是所有的恶名污名,却默不作声,为他们背负了。为他们放弃
了平静的退隐生活,为他们挺身与天下为敌,那么可怕的战阵中,为他们们八进八出。绝世无双的身手,为他们竟无力
自保。为了救护重伤频死的他们,他不得不一边对敌,还一边分心不断输内力进他们体内,再困难,再艰苦,再险恶的
战阵,也不曾中断半分。那么多刀刀剑剑暗青子,杀不了师父,就以他们为目标。他只得一个人,一双手,是怎么把他
们一个一个救出来的,是怎么挡住那漫天漫地的杀戮的,记得的,只是他,挡不住,护不全时,就毫不犹豫地用身体去
遮拦。那眼前溅起的血花,到现在,都那么那么深地灼痛人的眼。
这是他唯一对他们提的要求,不管多么疯狂,多么荒堂,他们也只能遵从。
张楚臣肃然道:“即然你们都决定了,那么,我们先要确定,此事,只我们在场几个人知道,绝不能泄露一丝一毫。”
众皆点头,若让有心人知道只要有一个人名字里有个汉字,性格懒散些,眼神清澈些,就可以做修罗教的教主,那修罗
教从此只怕再无宁日,整天就得为着分辩一堆又一堆叫什么汉的人哪个是真教主而累死累活了。江湖上有心人知道此事
,还不知道会弄出什么足以威胁修罗教基业的诡计来。
张楚臣又道:“他虽这样说,但天知道那个叫什么汉的人,什么时候会出现,正如他所说,也许是明天,但也许是几百
年后。几百年后,若再无修罗教也就罢了,若还有修罗教又如何保证这个诺言能得到实现.”
众皆默然,如何在漫长的岁月中,把这个承诺以绝密的方式传承下去,即不能让有心人借此兴风作浪,又要保证它能得
到实现,这其中的困难度实在是……
所有人出去开会,狄飞终于得到了清静,想到刚才张楚臣气到要发狂的表情,他就不由有点得意。这真是个突出其来的
妙想啊。其实说出这个愿望,也不过是想要胡闹一下吧。他们会不会真的听从,真的信守承诺其实早已不重要。从很久
以前,他就已经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否付出过很多,而别的人,又是否会回报了。因为,那个傻瓜,从来没有在乎过。
那个懒人若听说要当魔教教主,想必会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吧,啊啊啊,某人生平无大志,想的,不过是吃饱了睡,睡
足了吃罢了,为什么会莫名其妙,遭人如此陷害呢?
狄飞微微一笑,安静地闭上眼。佛说三生有因果,赵副总管说,人活着,得有个念想,张楚臣说,若有三世轮回,生前
思念之人,还有来世相见的指望。今生今世,狄飞不信天不信命不信一切神与佛,那么,他可不可在这最后的一瞬,真
心地,虔诚地,相信着,今生所负所欠,终有来世轮回相报。
似他这般一身杀孽,满身命债,纵入轮回,也当沦入畜牲道吗?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惊鸿,但愿你我,永不相见,我再不累你伤你囚你困你。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但愿,能再见那……那个痴傻的孩子。
或许十年后,会有个牧羊的少年,有一双清澈的眼眸,懒洋洋不愿干活。他会做他膝前的恶犬,替他看守羊群,为他防
备虎狼,终日守在他的身旁。
或许百年后,会有个富家的少年,终日不事生产,只是晒着太阳吃吃喝喝睡睡,无所事事过一生,偶有一日抬眸间,惊
喜得叫一声:“哪里来的黑鹰。”
他会为他而甘心被套上黄金的锁链,从此为他追犬扑兔,任他玩闹取乐,他会为他,就此舍弃永无尽头的浩浩苍穹,永
久地停驻在他的床前窗间,肩头臂上。他会为他……
或许千年后,他是莽莽丛林,茫茫白雪中,一只孤独的熊,被猎人长箭穿身,利叉戮脑,剖胆剥皮,几经转折后,会成
为一个体弱少年补身的药材,防寒的皮衣,就此永远,永远呵护他不再被那天地间的霜寒所侵。
或许很多很多很多年后,会有个……
若是有来生……
张楚臣推门而入走近狄飞时,看到他神色安详平静,嘴唇微动,仿佛说了两个字,可是,隔得远,他听不清,他快步走
近,而闭目安睡的狄飞却再也没有动静了。
他静静站在狄飞的床边,静静得等着,明明看得到他胸前不再起伏,明明感觉得到,他鼻间再无气息,然而,他依然在
等。
有人推开门,有人走进来,有人一个个在床前跪下,有哭声响起,有的压抑,有的激切,有的痛楚,有的悲愤,而他依
然只是木然呆立着。
很久,很久,他才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出去。
那一年,整个江湖血雨腥风不绝,那一年,血修罗狄飞身死。那一年,天下各国动荡不休,张楚臣隐然离国第一人,景
国容修辅佐日渐长大的幼主,已使得原本破败的景国有了一番新气象。那一年,庆国相王方轻尘病死,庆国女王悲痛无
比,一年不朝,国政为之纷乱。
那一年,本来就是多事之秋,那一年之后天下依旧没有安定过。修罗教疯狂的报复让天下各派再无宁日,武林为之动荡
不休。
白惊鸿得到狄飞的财富之后,的确使日渐衰败的啸天庄有了一段短暂的风光。然而,白惊鸿得到了旧情人留下的宝藏,
其中有狄飞的敌国财富和无敌武功,这个消息,神奇得传遍天下,从此白惊鸿再没有可以安心睡觉的日子。
狄飞留给他的财富,再怎么样,也绝没有传说中那样广大,而武功,虽然高明,但过多的琐事纠缠和名利执着,使白惊
鸿根本没有时间去练习。各种各样的明刀暗箭纷涌而来。黑道白道大侠魔头,明抢暗偷,或是直接勒索,不管有没有,
不管如何解释,一概欺上门来。身边的副手,帮中的心腹,贴身的侍从,再没有一个让人放心,每一个人的眼光望来,
总让人觉得别有深意,每一句话听来,总觉得其中暗藏机谋。
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他苦苦地挣扎了三年,三年间,发尽苍然,三年间,便是凭空老了十岁,三年间,便已再寻不出
一丝旧日风神。
当那一天,那白眉白发,笑意慈祥的副庄主一剑刺进他的后心,还不等他断气,就扑过来在他身上疯狂乱搜时,他竟奇
异地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看到密报中白惊鸿的死讯时,张楚臣只是淡淡扬了扬眉,慢慢地饮尽了樽前酒。
传说中,姓白的是他心中最在乎之人,传说中,他是为了他才把整个啸天庄拱手相送,他是为了他,才心灰意懒,浪迹
天涯,隐迹山林。即然如此,便送了姓白的去陪他好了。或者他自己并不想要这样的陪伴吧,不过,即然他已经死了,
他所爱的人,有什么理由,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张楚臣冷冷地笑,修罗教的不动明王,自然不方便去杀狄飞生前心爱之人,可是,站在权利最顶点的离国宰相,却比任
何人都熟悉翻覆手段,借刀杀人。
他信手掷了金樽,再不为白惊鸿多费一分心思,拿起第二份密报,景王急召容修回京。
他再次冷笑,忠臣忠臣,铺君铺君,新君一亲政,忠臣一放权,能有什么好下场。那样一点点收拾破败山河,那样寸寸
山河寸寸血地为无知孺子打下基业,到头来,又如何,这边一离京,那边就敢满朝皆非,这边还在前线护国保民地与敌
人拼生拼死,那边已是十三道金牌地召人归。这一回去给个闲官闲爵养起来,已算命好,就算是少了脑袋丢了命,也算
不得稀奇了。
他慢慢放下密报袖起手,望着烛光出起神来。容修容修,当年你我,同称暗帝,到如今,我依旧万里风云指掌间,你却
是他人俎上之肉。闭上眼,唇边勾起一丝冷笑,离国的幼主十年后,也该亲政了,十年后的张楚臣,又该是怎样的下场
呢?
十年之后,即将亲政的离王以无德无才为由,诏告天下,禅位于仲父张楚臣。张楚臣的登基大典办得无比风光排场。他
站在最高处,望着下面一排排低伏的人头,看着那阶前跪地,神色黯淡,却不得不高高把玉玺捧起的少年,心中无比得
意。
他想,这一生,他都不会忘了这至大荣耀的一刻,这一生,他都会永远铭记今日的风光。就算到死,他也一定会记得这
一天的吧。
传说,人死的时候,一生的故事都会如流水般自脑海中掠过,最后留下的,必是最最深刻难忘的那一幕。
不知道,他……最后,想的是什么呢?可是少年时叱咤风云的岁月,可是,天下无敌时,纵横杀阵的风光,可是身为啸
天庄主时,一呼百应的威势,或者,其实只是某年某月某一日,他与一个姓白的少年初遇吧……记得,他最后,曾唤过
什么,似乎只是两个字,那应该叫的是惊鸿吧。
总之,无论如何,他不会记得,那一天,阳光灿烂,他在高楼上,掷下一块金子,看到一个落魄的少年,愕然抬眸。
忽然间一阵心酸起来,张楚臣莫名茫然,当那最后的一刻到来时,他真的会深深回忆此刻的风光吗,还是会情不自禁地
留恋,那一天的阳光,那阳光中耀人眼目的金芒,他惊而抬头,看到一个天神般的男子,长笑穿云,劝他“搏个书生万
户候。”
而今我何止万户候,为何你却已不在阳光下,长啸入云霄。
“万岁万岁万万岁。”如山呼啸,让张楚臣为之一醒,真是的,今天这么大的日子,怎么竟莫名其妙走起神来。
他正容坐入龙椅,再次接受朝贺,脸带威严的笑容,心意却又不知不觉飘摇了起来。时光当真如流水,仿佛昨天,他还
是那街头吹箫的少年,今日,心境却已如此苍老,也许到明天,便走入那永久的安睡。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只是,那人至死,只留过一个愿望,无论那愿望多么荒谬,多么不可思议,多么让他生气,总也该尽力完成吧。只是,
世事如流水,人性多反复。我虽和他们六人,为了确保这一遗言在若干年后依然能够实现,做了那么多防范,订了那么
多铁律,又怎能肯定,怎能肯定……
他努力地收拢飞散的思绪,威严而不失从容地对三呼已毕,九叩礼尽的群臣们抬抬手:“众卿请起。”
那一年,张楚臣成为离王,而当年与他并称暗帝的容修,在景国最偏僻荒凉的乡间,死于贫病孤寂。
这时,离着阿汉再次入世,还有七十年。
第三十四章 绝色
阿汉大梦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挤在眼前嘿嘿奸笑着的三颗大头.
“醒了吗”
阿汉有些茫然:“你们怎么还没走?”
小楼学生们虽然不断入世轮回,但并不要求同进同退,时间统一,彼此入世之间,隔个几年,甚至几十年也不算什么稀
奇事。同处一个时代中,有人已是八十老翁,有人可能还是八岁孩童。
阿汉第一次历世回来,感到极之疲惫,虽然中间被张敏欣叫醒了一次,却仍是疲累无比,给自己设定的睡眠时间特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