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苏嘉仪坐在餐桌前,满面怒容的望着顾理元。
顾理元先是不理会,狼吞虎咽的吃了一碗饭之后才抬起头来:“你又盯着我干什么?我刚才不是解释过了么?阿初到了
一个新地方,不习惯,我陪他一个晚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要你气成这个样子?”
苏嘉仪把筷子重重的拍在饭桌上:“那你去陪啊!怎么大清早的又溜回来了?”
顾理元把饭碗递给旁边侍立着的阿妈:“我晓得你要跟我闹别扭,昨晚从电话里就听出来了!”
苏嘉仪冷笑一声:“说来说去,还是我在闹别扭了!”
顾理元喝了一口水,然后打开桌边的报纸遮住了脸:“若不是你闹别扭,我又何必要把阿初送到不相干的女人那里生活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当年我进集中营时,他自己饿着肚子,省下钱来给我买吃买穿。现在我怎么对得起他!”
苏嘉仪瞪了他一眼:“又是集中营!那你还把他从小养到大呢!你并不亏欠他什么!”
顾理元放下报纸:“我是他哥哥,我不养他谁养他?”
苏嘉仪不耐烦的站起来:“又来了又来了,我不听你这套老生常谈。你去你的工厂吧!总也不回来才好呢!懒得看到你
!”说着便转身出门走掉了。
顾理元满不在乎,看完一张报纸后,才慢悠悠的起了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走了出去。
如此又过两天,就到了三天回门的日子。顾理元不放心顾理初跟着个“不相干的女人”出门,只好提前下班,随着这对
新夫妇一起去了曾家。
曾家此时已经新赁了一所弄堂房子居住,虽是比不得当年的曾家大宅,然而总算是宽敞明亮,曾家那众多的女儿们也无
需再挤在一间屋子里睡觉,而且又请了个老妈子帮着做些家务,曾太太也免除了许多辛苦。阖家上下,真是心满意足、
别无他求了。家中众人有时闲聊起来,曾太太总要自得道:“婉婷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当年没能嫁给那个陆家少爷,
我还惋惜,现在看来,这都是命运啊!”然后压低声音道:“若是当了那陆家少奶奶,现在连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呢
!哪会像现在这样又富贵、又安逸?”
家中的几个女儿听了,都暗暗的撇嘴,不以为然。
曾太太既是抱了这样的心态,所以回门这天,便处处都殷勤的可笑。曾婉婷见了,好像挨了个大嘴巴似的,臊的满脸通
红。一时吃过了丰盛的晚饭,顾理元便要带着这夫妇两个回家。曾太太自然要连说带笑的热情挽留,叽叽呱呱的,一个
人就热闹的了不得。曾婉婷见状,更不敢久留,匆匆的同哥哥,妹妹们告了别,然后率先就出了门。
回家的路上,司机在前面开车,顾理元在后面搂着顾理初,偶尔同曾婉婷说几句话。曾婉婷总觉得弟媳妇和大伯子如此
直来直去的交谈,有些不合规矩。然而见顾理元似乎是不讲究这个的,所以自己也只好掩了羞色,强做坦然。
好容易熬到了家中,她算是松了口气,忙着去脱了高跟皮鞋,又洗去了脸上的脂粉,正要更衣休息时,忽然听见楼下咚
咚的响个不停,刚想不理会,然而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是这个家中的女主人,有责任去瞧瞧情形的。便趿着拖鞋出门下
楼,觅声寻去一看,却是顾理初正在客厅内的大沙发上跳来跳去。
顾理初也是个大人身量了,那沙发虽是崭新结实,可也禁不住他在上面这样乱蹦乱跳。曾婉婷就听那沙发里的弹簧嘣蹦
响,伴随着咯吱咯吱的杂声。便赶忙走过去:“阿初弟弟,快下来,不能这样跳的。”
顾理初听了,扑通一声坐到了沙发上,仰着脸望向曾婉婷,气喘吁吁的道:“大姑娘,你怎么不陪我玩儿了?”
曾婉婷见他热的满头是汗,前额上粘了几绺短发,显然是刚刚疯了个痛快,便忍不住一笑:“这么晚了,明天我陪你玩
儿,好不好?”
顾理初眨了眨眼睛,忽然向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空地方来让曾婉婷坐下,然后便低声道:“大姑娘,你认识陆先生,
是不是?”
曾婉婷愣了一下:“陆先生?你是说陆新民吗?”
顾理初用力点头:“对对对,陆先生的名字就是陆新民。大姑娘,我在陆先生家里见过你的,你认识他是不是?”
曾婉婷有点莫名其妙:“我……那个时候是认识他的。阿初弟弟,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那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曾婉婷愈发奇怪:“他……他已经……报纸上讲,他已经同他父亲一起……一起自杀了啊。”
顾理初歪了脑袋,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他和陆伯伯怎么了?”
曾婉婷觉着自己好像是说错话了,可又不晓得是哪里出了错,只好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遍:“他和他父亲,在日本服毒
自杀了。报纸上是这样写的。”
顾理初挠挠头:“自杀?陆先生死了?”
曾婉婷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这让她很不安的咳了一声,然后下意识的就站了起来:“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阿初弟弟,现在不早了,还是回房睡觉吧。有什么问题,明天去问哥哥好不好?”
不想她话音未落,顾理初已经探过身子,用一只汗津津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能问哥哥,哥哥听了会生气打我的。
大姑娘,你告诉我,陆先生到底怎么了?他说他过两年就回来,可是两年要多久?我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怎么还不
回来?”
曾婉婷听了他这一番话,更是满头雾水,又见顾理初眼巴巴的望着自己,便不忍心硬是一问三不知的搪塞他,索性就说
了实话:“阿初弟弟,陆先生的确是……是过世了。好像就是去年十月份的事,报纸上只登了一小条新闻,具体的情形
,我也不知道。”
顾理初还是歪着脑袋,神情显着有些呆滞:“陆先生死了?”
曾婉婷点了点头。
顾理初放开曾婉婷,含糊的自语道:“陆先生死了……”他又抬起头:“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是不是?”
“……是。”
“我等他,等很久很久,也见不到了,是不是?”
曾婉婷不晓得他这话是从何而出,可是见他那样认真的向自己望过来,眼睛虽是清清澈澈的,可那悲伤已经像待涨的潮
汐,开始一波波的漫卷而来。
她重新坐回沙发上,伸手抹掉了顾理初额头上的汗珠:“阿初弟弟,陆先生不会再回来了,他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
顾理初垂下头,喃喃问道:“另外的世界在哪里?”
曾婉婷听了这个问题,一时间倒不知怎样回答,略思忖了一下,她答道:“人死了,就要去另外一个世界。”
顾理初转头面向曾婉婷:“那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陆先生了?”
曾婉婷的心当即一沉,知道这是要坏事儿了!
顾理初一夜没有睡。
他也没有哭,就只是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做冥思苦想状。曾婉婷被他最后那句问话吓到了,睁着眼睛一直陪在旁边。偶
尔还想逗他说上两句话,可是顾理初仿佛已经神魂出窍一般,对周遭的情形一概不闻不问了。
好容易盼到大天亮,顾理元带着一身凉气走进房内:“阿初,哥哥来了!”
顾理初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曾婉婷却似见到了救星一般,也不讲什么身份顾忌了,起身便迎上来,压低
声音将昨晚的谈话讲述了一遍。顾理元听了,这才晓得原来那个什么陆先生,竟然就是陆选仁的儿子。
他倒还是个讲道理的,并没有责怪曾婉婷,而是直接就奔了顾理初。
蹲在顾理初面前,他开口问道:“阿初,怎么了?有心事就告诉哥哥吧。”
顾理初摇摇头,声音嘶哑的答道:“你要打我屁股的。”
顾理元笑面虎似的翘了翘嘴角:“哥哥这次不打你。你说吧。”
顾理初叹了口气,忽然伸出双手搂了顾理元的脖子,然后把头顶在他这哥哥的肩膀上:“哥哥,我心里很难受。我不想
活了。”
顾理元摸摸他的后脑勺:“为什么?因为陆新民死了?”
顾理初有气无力的答道:“哥哥,我真的很想见到陆先生。见一面就好。”
“阿初,你要是不活了,哥哥也不活了。你想让哥哥死吗?”
顾理初抬起头,眼睛一眨,眨出一颗极大的眼泪:“哥哥,你带我去找沈先生好不好?沈先生说陆先生是去治病了,怎
么就死了呢?我想去问问沈先生。你别生气,我就是去问问他。”
顾理元听了他这番话,真是心都凉了。可是见他这样情绪异常,便极力的控制了态度:“阿初,别想那些人了,现在你
有了哥哥,不需要那些人了!他们死不死活不活的,你也不用放在心上。走吧,跟哥哥去厂里。”
顾理初又把头拱到了顾理元的肩膀上:“哥哥,你带我去找沈先生吧,他先前不是这样跟我说的。或许大姑娘是看错了
呢。我要去问沈先生,沈先生从来不骗我的。”
顾理元回头看看曾婉婷,见她怔怔的站在客厅门口,便做了个手势,让她离开。
三天后。
顾理元领着顾理初,拿着苏饮冰的亲笔信,顺利进入了城南看守所。
他让顾理初在门外先等着,然后自己进了会客室。沈静已经被提前带了进来。他看起来气色还好,浑身上下也收拾的整
洁利落。鼻梁上又架了一副墨镜,不像囚徒,倒像个准备出门游荡的少爷。
对于这场会面,沈静很是感到莫名其妙。不过这里是会客室,身后又站着荷枪实弹的警卫,他约摸着顾理元应该不会跳
过桌子暴打自己。
扶了扶墨镜,他笑着坐了下来,隔着桌子向顾理元一点头:“顾先生想我了?”
顾理元见了他就浑身的起反应,关节都在做痒:“我不是来和你扯皮的!我要和你说点事情!”
沈静听他说起话来咬牙切齿的,明明恨自己恨的心里出血,可是偏偏又无可奈何,就不由得要心情愉悦:“怎么?又要
把谁托付给我?”
顾理元暗暗的攥了拳头:“闭上你的狗嘴听我说!阿初现在就在外面,前几天他听到了陆新民的死讯,半信半疑的,天
天不是发呆就是哭,连饭都不肯吃了!一会儿我让他进来,然后你就告诉他陆新民没死。让他乖乖的不要闹。知道了吗
?”
沈静摇头:“说谎?我可是个老实人……”
顾理元气的头上冒火:“你放屁!”
沈静向前探了点身:“顾先生,上次你打了我一顿,事后也没有什么表示,现在又气势汹汹的跑过来让我帮你骗小朋友
。这个……好像有些说不过去吧?”
顾理元强自镇定了情绪:“上次我不该打你,我道歉。可以了吧?”
沈静向他招招手:“顾先生,你过来。”
顾理元向前伸过头:“你又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的脸上早挨了个轻飘飘的耳光。
“我现在没有力气打还你,而且就算是有,也不会浪费在你身上。顾理元,当初可是你同意把阿初交给我的,而我在集
中营里虽是对你用过刑,可后来对你也算不错。你恨我,可是有点儿不对啊!”
顾理元摸了摸脸,压下怒火,暂时不和他计较:“你够了吧?我去叫阿初进来,你好好同他讲!”说着起身,去将顾理
初叫了进来。
顾理初一进门,房内气氛顿时有所改变。
顾理元满面微笑:“阿初,你不是有话要问沈先生吗?问吧!”
沈静摘下墨镜,也是笑:“阿初宝贝儿,有话过来说!”
顾理初看看他那笑眯眯的哥哥,忽然觉着有点瘆的慌。绕过桌子,他走到沈静面前:“沈先生,大姑娘说陆先生死了。
再也不回来了。可是你说陆先生只是去看病了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沈静拉了拉顾理初的手,让他俯身低头,然后凑到他的耳边声音极轻的说道:“傻瓜,警察在抓陆新民的爸爸,所以他
们一家就装了死。我知道他们在哪里,等以后我出去了,我带你去找他。你可不能和别人说,否则陆新民也要像我一样
进监狱了。你不想让他坐牢吧……”
这沈静是一边说一边望着对面的顾理元,又把一只手搭在顾理初的腰上,速度极慢的向下抚去。顾理元目光炯炯的看着
自家弟弟被他明目张胆的上下其手,真是牙都要咬碎了。好容易等沈静嘁嘁喳喳的说完,他忍无可忍的站起来:“阿初
,问清楚了没有?”
顾理初直起腰点点头,一双灰眼睛闪闪发亮,忍不住的就要笑:“问清楚了。”
顾理元大吼一声:“问完了就走!!”
当晚,顾理初以吃饭时掉饭粒的罪名,被顾理元按在椅子上痛打了屁股。因为当着大姑娘就被扒了裤子,所以他感觉很
是羞愧。事后还在一边哭一边把剩下的晚饭吃完。顾理元黑着脸,坐在一边瞪他:“还哭?”
顾理初深吸一口气,把余下的哽咽一并咽了回去,哽在喉咙里,憋的他打了个嗝。曾婉婷在一边看了,觉着他这模样又
可怜又可爱又可笑,然而当着凶神恶煞的顾理元,也不好多说,只能给他递了块手帕:“阿初弟弟,擦擦鼻子。”
顾理初委委屈屈的接了手帕,又溜了他哥哥一眼,放下筷子,把身下的椅子挪向曾婉婷。顾理元见状,一拍桌子:“乱
动什么?不好好吃就别吃了!”
顾理初吓的一激灵,抄起筷子就把米饭往嘴里扒。
这一晚上,顾家兄弟没有一个高兴的,然而心里虽是不痛快,却也仅仅就是不痛快而已,并无其他深层的忧伤成分。
与此同时,看守所内的沈静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一面滴着眼药水,一面盘算着自己的前程——第一轮的审判就要开始
了,陈柏生已经为他做了足够多的工作,加上他长久以来的死鸭子嘴硬,这次只要不是公审,那就有一定能有活路!
第61章
一九四六年,四月,城南看守所。
李慕文坐在窗前桌旁,把一本卷宗夹进硬壳簿子里。然后翻开又检查了一遍,口中说道:“记住次序了吗?开篇就是自
白书。开庭后,先由首席检察官宣读起诉书,然后你就立刻发言,要求法官允许你当庭宣读自白书。按理讲法官是一定
会允许的。自白书一共是五页,你照着慢慢念就好了。自白书里有几段重要内容,我用笔在下面划了横线,你可千万别
漏了。”
沈静站在一边低头看着:“知道了。一会儿你再给我讲一遍那个自白书,我大概背诵一下,否则看着读实在是有点费劲
儿。”
李慕文点头应了一声:“好的。还有,陈站长让我告诉你,法庭指定律师已经定下人选了,是他亲自请来的,你可以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