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我来这一套。」
陆皑看不见可可的表情,但负面的回应,无疑令他再度失眠。
可可如此冷淡,大概也是意识到……
他们的性格跟价值观根本背道而驰,他们都很清楚落差。如果彼此的相遇是在外头而不是监狱,就肯定是完全没交集的
两个陌生人、两条平行线,枉论朋友。因此格外无法珍惜这段为怕寂寞而在选无可选下,被迫建立起来的牢狱友谊。
陆皑突然记起,除了名字与罪状外,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名字、一点点不知孰真孰假的过去。
要建立很轻易,破坏却同样简单。不过是换个房的事。
***
是有过这样一件事的。
那天风和日丽,是初春天中难得的好天气。天很高、风很凉,狱警们也算有点良心(也许只因为他们也想享受一下这好
天气),所以排上剪草坪的时间。
踏上柔软的草皮时,风大得有点可怕,从后看那一道道灰色背影都被吹得摇摇欲坠。
囚衣的下摆被风吹得翻飞,陆皑觉得出狱之后一定也记得这境像——
灰蓝的衣、绿色的海。
只剩两种色,世界变得很简单,而回忆此幕将会很鲜明。
统一的衣色让他们像绿坪上突兀的一株株植物,被风吹得摇摆,然后很煞风景地……
用上大号的姿势,蹲着剪草。
可可伸了一个又一个懒腰,风把囚衣吹得咬紧他的身躯线条,就连陆皑也注意到……
这男人的腰背线条性感得吓坏人。
那家伙还不自觉地做着“可可式”的伸展运动,一点也不想浪费难得的凉爽天气。
明明那群男人的淫秽眼光都集中过这边来了,狼盯上羊般赤裸裸的视线……
可可真的在这儿混了几年吗……不可置信。
陆皑快步走前去,一手伸出,拉起他的囚衣一角。
囚衣被拉起了,冷风迫不及待地灌入,衣服被风隆起包包状,像中东菜的簿饼。
「怎么了?」可可转过头去,又缩了缩肩膀「妈的、好冷……」
陆皑几乎同时听到四周男人的嘘声、跟对他母亲的问侯语。
中午时份,春日阳光开始猛起来了。
可可有小聪明,早早就找到了近树荫的地方,当然不能躲到树荫下去,不过总算凉快多了……
看着外头一群群男人像被晒得吐舌头的狗,可可显然心情大好,开始哼起歌来。
陆皑不讳言有点心惊,这个监狱内不准私藏铅笔、叉子之类的违禁品,剪草时间却可以每人一把大剪草刀,自由地剪来
剪去……而狱警们还坐着打瞌睡。
也许就是因为每人有同等的武器,所以才不会有冲突吧……但那群穷凶极恶的男人们难得拿杀伤力武器,却只是蹲着剪
草,他无论怎样看都觉得真微妙。
「……喂你有英文名的吗?」
喀喳喀喳地剪着草,可可按着吹得乱糟糟的黑发。
「陆是LU.」他没有想太多就回答了,还逐个字念出来「L、U,皑是……」
「不、是那种Peter、Daniel之类的,你有吗?」不可能没有的吧,他大少爷可是出国读过书。
陆皑想起以往被同学知道名字的意思后,嬉称他为Snow White、或是Princess。
更可恶的是连Yahoo字典都将“皑”解释为Pure White;Snow White……他不想回答,反问回去「你呢?你有吗?」
「我喔……Jude。」可可在说出来的时候笑了,显然是胡扯。
「Jude?感觉像女生的名字啊……」
「你没听过吗?」可可清了清喉咙,然后缓缓地唱出来了「Hey Jude,don’t make it bad,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
他唱了首几句之后直接跳去最为人熟悉的部份「Na,na na na na ……」
陆皑被他逗笑了,也跟着一起na na na起来。没人会不懂这首歌的。
「这首歌感觉很适合在婚礼的时候唱。」抱歉他从来不知道可可的本名是*Julian Lennon.
最后的大合唱感觉很欢乐,很适合大家一起和唱,说起来,这本来就是首励志的歌。
「我也觉得是。」可可似很高兴他有所共识,特意空出一手来拍拍他的背。
撑着他的肩膀,可可站起来活动筋骨,被狱警叱喝一声,便蹲回去继续拿剪子剪草……
过了一会儿,他便听到那随便剪草的男人唱起歌来了……
浏海掩盖他的表情,肩膀却也因手上的动作而耸起「Hey Jude,don’t be afraid.You were made to go out and get
her.The minute you let her under your skin.Then you begin to make it better……」
他柔软且感性的声音,随着一波波的绿浪,回荡在他耳边。
让他暂时忘记了用力握着剪刀的手指有多僵硬,僵硬得像死尸,而且疼痛。
他觉得很舒服、无论是这草皮、天气、这首歌、还是身边这个正在乱唱歌的人都让他感觉很舒服。
希望这个剪草时间持续久一点。
当然,可可还是维持着上大号姿势,低头,不时说说脏话、摆动一下僵绷的肩颈。
并没有因为唱了这歌而变得高贵些。
但不可思议地,陆皑竟然觉得,此刻男人就像已穿着笔直的西装,在车上跟随音响一起哼着歌、在方向盘上用手打着节
拍般优雅。
*The Beatles的代表作。长达七分十秒,后半段几乎是即兴演出的Hey,Jude
这首歌是特别为John Lennon的儿子Julian Lennon所写的,目的是为了安慰当时身处父母离婚风暴中的幼年Julian。当
Paul McCartney听到John Lennon准备离婚的消息后,在赶往安慰Julian的路程上得到灵感,把想对Julian说的话谱成
此励志歌。而Jude是Julian的小名。
十一、Hey Jude 下
陆皑在回想起的时候,感觉搞不好他们当朋友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音乐……
可可唱歌真的很不错。
特别,但让人感到很舒服,高眺的人却有如此柔软的声音。
自那天“吵架”后,他还是试图去接触外头,持续找出安排律师的法子。
当然冷战并不是两三天便完结的事,不关乎小器的问题,他只是无法像以往般拐过可可的肩膀当打招呼。他继续进行这
件事,不是为了要向可可证明他是对的,只是为了阿心,他不想放弃。
正在沮丧着可可的态度,挂念着阿心的伤势。
狱警的皮鞋声从远而近传来,然后是一阵淡淡的香味……陆皑想起来了,今天的晚餐是咖哩,而可可今天当值派餐点。
其实他有想过,在他捧着盘子去盛咖哩时,可可会故意不给他、或是只给很少……可是什么都没有,可可没给他差别待
遇。这样竟然比不给他咖哩更叫他难受。
男人边脱下围裙跟白色头巾交给牛奶,边走过来牢房。
陆皑甚至犹豫着今晚要不要尝试跟可可说话……
关上铁门之前,牛奶叫住了可可「喂,明天是派信时间吧?」
听见派信两字,陆皑看见男人连双眸也添了光亮,似屏息等待牛奶的下一句。
果然,牛奶像是很满意可可期待的反应,他在制服内掏了掏,掏出粉橘色的物体来。
他看了一会儿,才知道那是一封信。
陆皑一直以为有规定寄来的信都是白信封的……好吧没人寄过信来狱中给他所以不知道。
可可接过那簿簿的信,像救命符般紧紧握着,表情如其说是狂喜,不如说是他太兴奋、太激动了所以不知道该怎表达才
好,因此只懂看着信封……他从没看过可可这样的表情。
牛奶压低声量说「虽然明天才是派信日,可我刚刚在值班室看见那叠信,碰巧第一封就是你的名字,我抽起来了,检查
过没有什么遗规的东西所以拿来……」
虽然当狱警的时间没有很长,但他很明白囚犯,尤其是像可可这样的长期囚犯收到信的狂喜。他曾经听有囚犯形容过“
从不知道收信是如此高兴,像一次过了六个圣诞!!”
牛奶还没有说完,可可便已向他说谢谢你、说了两次。看来之前没狱警如此对他做过。
牛奶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只是举手之劳……
就是陆皑没有收过信的人都知道,虽然拿到信的时间前后只相差不够二十四个小时。但对可可般热切期待收信的人来说
,在发信天前一分一秒都很难熬,越接近就越难熬,现在牛奶先把信给他,对他来说何止举手之劳,简直比天掉钱还更
令他惊喜。相差十多小时的收信,竟是如此巨大的差别。
明眼人都看出这是牛奶向可可卖人情。
这样小恩小惠的交易在警官与囚犯间毫不新鲜,因为狱警给予一些微不足道的思惠,对囚犯来说都是天大事情……他无
意批判这样的行为,反正你情我愿就可以了,但他挺意外牛奶竟然会这样做,难不成他也想从可可那得到什么情报吗?
在牢狱中,情报几乎是一切,你总要知道有那号结过怨的囚犯拿着磨尖铅笔在放风时间等你。
牛奶似乎对可可的道谢、及掩饰不了的兴奋感到无措,走开了。
……他发誓自己不是故意偷看的……只是可可站着,他躺着,从下看上去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信封一隅。他只好奇究竟
是谁能让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室友如此期待……反正就这样刚好,他看见了秀丽的字迹。
角落的名字——
Jude
Jude?感觉像女生的名字啊
陆皑突然记起自己说过的话。
如果真的有Jude的存在……
那一刻,他肯定写信给可可的人,是个女生。
十二、电池 上
他在意那封信。
出奇地在意那死物。
他觉得自己对朋友的占有欲有点过火了,想偷看那封信的念头也不是没有的。
毕竟,这监狱没有私隐。
为什么之前一直没发现有叠信在可可枕头旁边,现在却,在意得要命。
失去自由,果然连脑袋也开始不正常了。
***
他竟然在偷看与不偷看的狭缝中挣扎,而且挣扎了好几天。
真是在外头时没法想像的事。
有良知的人都知道侵犯别人私隐很不要得,但在牢狱中,偷看却简单到令人发噱。
只要趁可可去洗澡或是放风的时间伸手去拿就好了。啊啊他痛恨这牢狱制度让他有机可乘。
在他们冷战期间,他去偷看被发现的话……就完了,肯定一切都完了……
他入狱不是为了结交朋友的啊……
可能因为同困一房,可可都特别地照顾他……一开始已经有可可陪伴,现在再故意去结交什么新朋友也太奇怪了,搞不
好有些人杀人放火杀淫都有,根本算不上是正常人……
而且他也没那个意愿,但,如果这一年都不跟别人有所往来,不够一个月会变自闭或发疯也说不定……不、搞不好就因
为可可是监狱中素行最良好的人,所以才觉得非他不可吧?……他竟然是如此寒簿的人吗、还觉得自己很“高尚”而用
自己的标准“挑选”别人来当朋友?……
「小少爷……喂陆皑……」
「公主!!」
男人的肩膀整个耸了一下,病历表哇啦哇啦地掉下地,他转过头去「你刚刚叫我什么!?」
医生转着钢笔,一脸调戏地说「哈哈,果然叫公主才有反应啊!!还是SNOW WHITE?」
陆皑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色一定难看至极……
「……谁告诉你的?」要让他知道谁那么无聊的话,一定不会放过!!
医生撇撇唇。看这小子多沉不住气,表情都垮下来了「可可那小子啦,上次问我拿烟说有什么好玩的告诉我。结果只是
他妈的翻了翻字典查出你名字的解释来,给他骗了我一根烟!!」
不玩白不玩,反正那根烟都给骗走了。
现在看陆皑这个大受打击的表情也算值得。
无聊。
这样无聊幼稚的人管他去死!!为了一根烟是吧,干嘛不滚去跟哈雷要!?
当下决定以后不跟可可说话也没关系,陆皑负气地蹲下身来捡起病历来。
这样可好,又要从头再整理过了……他用力地将一份又一份文件夹拿起,突然,眼睛被云云彩色照片其中一张捕捉。他
蹲着,捡起文件好更仔细地看见照片——
那个……是可可吧?
可可说曾在新闻报导中看过他的近照,现在他总算看回去了。
捧着一块用粉笔写上号码的板子照相,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幸好可可没有愚蠢到挂着微笑来照,天知道他照入狱照片
时,差点就习惯性地对着相机勾起微笑了。
照片中的男人是多么地年轻,头发比现在更长一点,兴趣缺缺的表情则如出一辙……但真的太年青了,说是大学生也没
人敢说不……他曾经疑惑过,可可犯的只是商业诈骗,没杀人没放火,但竟是这儿的长期囚犯,现在看照片就知道他坐
牢的时间肯定不短……
陆皑像着魔般,旁若无人地翻阅起可可的病历档案来。
接下来有些全身照、裸上身照还有身高三围……这些都不是令他着目的纪录。翻到比较后面,他再度停下了——可可的
病历纪录,其中竟夹杂了好多张医院的报告。
几年前,他曾住院一段长时间,原因是……肛门撕裂伤、药物过敏引起哮喘。
送院时因为过量出血跟过敏反应出现抽筋现像,休克过……
那不是普通的药物过敏,陆皑的脑海立即浮现性虐待的字眼跟景像。
他不自觉地屏息,手指过于用力,在纸上深深掐出痕……究竟几年前发生过什么事!?
可可的档案非常厚,比其他人都厚很多,他想继续翻下去找出关于那件事的纪录。
身后有人喝止了他「喂,陆皑!!翻看别人的档案很不要得吧!!」
然后可可的文件夹便被医生扯走了!!
陆皑的心跳得很快,他感觉自己很接近事实了,甚至走到了门口,却在扭动门把的一刹那被踢了出去。他舔舔干涩的下
唇,赶紧说了声「对不起……」
医生愤怒地将档案胡乱丢进抽屉中,一边开骂「大家都说陆皑很乖巧、陆皑行为良好,帮得上你的忙……好个屁!!还
以为你在这个该死的地方算得上好一点,可以帮上我一点忙!!结果我快被该死地多的档案压死的时候,你在偷看资料
!!你偷看个屁!!现在你是暗恋邻座同学的小学生啊,看可可同学出过什么天花水豆会令你知道些什么?追求攻势会
更顺利吗!!……我就说,鸡奸犯能有什么好人!!现在不就肖想男人了吗……亏我还答应你的调组申请!!喂,你该
不会是为了看男人裸体才来这边的吧!?你答我啊你!!」
中年男人的碎碎念,陆皑没听进半个字。
他低着头看阶砖,却不是在反省,而是平伏激动的心情。
他还沉浸在将得知事实与窥视的紧张感中,心呯呯地跳。多一点点也好、他想多知道可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