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门,也不知道自己在门外站了多久,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爬上楼顶的天台。
据说,站在高层往下望,会有跳下去的冲动。看来是没错。要从这里,朗朗的蓝色,吸引范尼投入它的怀抱,魔性的声音渐渐响起,到我这里来吧,孩子,忘了吧,扔下吧,到我这里来,孩子,来吧。
向前走了几步,范尼突然倒退几步跌倒在地上,喃喃低声说,“不行,不行,我答应过的,我要负责,我要负责。”
活着,还有希望,死了,就真的什么也剩不下了。
不是说过么,这个世界上最不孝的孩子就是死在自己父母之前的孩子了。
如果这样死掉,会有人伤心吧。
当半夜赶来的戚颜紧紧抱住范尼时,范尼这样想。然后,他安心的睡着了。
杨扬等围在床边,静静守着昏睡中的范尼醒来。隋非攻轻轻问,“他会醒来么?”
“会的,一定会的。他只不过是在休息,等他不累了,一定会醒来的。”
范尼果然醒来。睁开眼睛,看到几张憔悴的脸,看到轩辕兄弟恶着一张脸凶凶的说如果他再不醒来就要拿他做糖醋排骨,看着杨扬一脸遗憾说真可惜刚刚准备拿他试针的,看戚颜扑上来,狠狠咬一口,然后说自己最近天天吃哈根达斯,馋吧馋吧,看隋非攻紧紧握住自己手语无伦次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醒来的。
范尼闭上眼睛,我就知道,一定会的。
后来几天,范尼跟几个人讲,自己想出去走走,立刻隋非攻举手说要同行,范尼却摇摇头,“你留下吧,帮绝打理一下生意,相信我,我会回来的。”
隋非攻静静看着范尼,一会,也就不再反对。
一个人去流浪
流浪一个人的悲伤
在陌生的街道上
独自歌唱
把眼泪收进行囊
让微笑出来晒太阳
一个人去流浪
流浪一个人的心伤
不久,范尼去了意大利,然后,他留在米兰。
而狄卓安,不知为何,有一天荡到范尼曾经的大本营——烟火,直直的走了进去,找个位子坐下。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招呼,因而机械的唤着仿佛视若无物的酒保,“一杯柠檬汁”,一出口,便被自己吓到。倒是酒保,冷冷的扫过来,又冷冷的道:“没有。”
“没有,不可能?”
“自然没有,喝柠檬汁的人,已经走了。”
9
意大利,范尼最喜欢米兰,文艺复兴,同城大战,时尚之都……,米兰人的混乱,范尼好喜欢。
找一间语言学校,栽进去没日没夜学习意大利语,还要打工。范尼出国时,身上执意不肯带多钱,说是等实在混不下去了在让戚颜他们寄钱,其实,他也不过是想试试自己,究竟可以撑到哪一步,找到自己的底线。
先是在餐厅洗盘子,后来,开始做起侍应生。米兰本地人,除非你的服务或是餐点尤为出色,不然是不会留小费的;而外地游客,虽然一般会留下小费,但总是挑三拣四,要比一般客人花上两辈以上的时间和精力。更何况,刚开始,范尼有时甚至听不清客人点了些什么,有时漏洞百出,时常招来投诉……。
晚上回到那间小阁楼,就一头载到在床上,身上每一块骨头仿佛重新组装,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要罢工,怎么也不想爬起来,可想起第二天的语法作业,还是要回到灯光下一点一点看着眉飞色舞的意大利单词。
月末,握着被七扣八扣已经剩不下多少的工资,范尼怅然。在国内,仗着小聪明,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坚苦过吧。
平时上课间或逃课,考试时恶补也能过关;金钱方面,更是不用费心;有一班朋友,有点麻烦他们也都拦下了。想想自己,也过于衣食无忧。
来到米兰,不知是出于什么自虐的念头,过起这苦行僧的生活。要念书,要打工,要省吃俭用,要看人脸色。住在贫困区暧昧的小房子里,一天两顿凉透了的意大利面,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armani,没有versace……
可还是忍了下来,都可以忍的。可是,可是时常跑出来的心悸,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克服的,无论过了多久,都不可能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
只是这样子。
刚开始来到米兰,范尼只能在便宜的小餐馆,像trattoria这样的地方大嚼批撒;而一年后,范尼却意外的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帮国内电视台或者体育报社写稿。范尼的意大利语已经锻炼的不错,各种体育项目也都懂一点,而且无论多么苛刻的截稿期也有办法搞定,因此收入也还不错,再加上平时为在米兰旅游的中国人做导游,生活也逐渐宽裕起来,也有能力享受米兰的迷人之处。
像藏有BRERA时期的画的PINACOTECA DI BRERA,隔壁曾经住过达芬奇的SANTA MARIA DELLE
GRAZIE,还有保存着许多罗马时期用具和珠宝的MUSEO CIVICO ARCHEOLOGICO,都吸引着范尼前去朝拜。
还有使Verdi成名的TEATRO ALLA SCALA歌剧院,意大利最古老的公共图书馆Biblioteca
Ambrosiana,也都曾留下范尼的身影。
在位于米兰市中心的GALLERIA VITTORIO
EMANUELE啜饮昂贵到可笑的咖啡,凝视着流光异彩的玻璃圆顶,范尼就会想起它的设计师Giuseppe
Mengoni在开业几天前从这里摔了下去,不治身亡。然后也自然会想起自己那天目眩神迷的站在天台上向下望。
米兰是个矛盾而神秘的城市:她既是意大利最兼收并蓄的城市,也是某些方面最传统的城市。比如她的酿酒业。在这方面,米兰人是彻头彻尾的国产酒的拥护者,而酿酒也自然不可避免的贯彻本国主义。这样,一方面意大利生产了许多一流的红酒和不白酒,而另一方面也造成许多好酒不为人所知。
范尼的许多兴趣就花在了这上面。
其实范尼本不喝酒,可那段时间,为了治愈失眠,也开始碰酒杯。幸好刚来米兰的时候,囊中羞涩,而经济好起来之后,也已经不在那么执着,只是把更大的兴趣转向了探宝的过程中。
在意大利的某个乡间,沿着斑驳的石板路,很容易就碰到一家小小的作坊,有时会喝道非常棒的酒,清亮的色泽,浓郁的酒香,缭绕的口感,是不一样的惊喜和愉悦。很像一见钟情。
一般来说,在意大利,有DOC认证过得酒都是名酒,范尼有时会小啜一两杯,学着意大利人那样在红酒里加一片薄薄的柠檬,宛如回忆的味道。
米兰是时尚之都,但不是美食之都。在这里,长达三四个小时,包括四道菜的漫长的乏味的正餐是不受青睐的,上班族一般会选择意大利面和鱼,还有沙拉,很简单的午餐。而范尼,因为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则更有时间慢慢发掘这里的美味。
米兰可以找到各个国家风味的餐厅,从阿根廷,爱尔兰菜到越南,泰国菜,应由尽有。而范尼偏爱的,却是一家名为joia的素食餐厅,当范尼厌倦了面和批撒时,就会跑到这里大吃美味的蔬菜和水果。
赶稿子的时候,范尼也会点上一个戈尔根朱勒干酪苹果、黄油番茄加莫泽雷勒干酪或是时下很受欢迎的罗马式薄批撒,匆忙塞进嘴里,两只手便开始飞快的打字了。
刚刚拿到稿费,范尼就会直奔Cova或是Sant\\\'Ambroeus——米兰最古老的两家咖啡厅,豪气的点上许多甜点,在丝绒般的气氛中细细品尝,骄傲慵懒的仿佛公爵。
范尼不是咖啡的狂热拥护者,因此对于ristretto往往敬谢不敏,只是偶尔会要一杯lungo,淡淡的咖啡因,淡淡的思念,淡淡的哀愁。
在国内的时候,范尼也曾经向往过ARMANI,PRADA或是D&G的最新款,可真的到了米兰,却也不在有兴致,只是爱上了monternapoleone的灰色制服和CERRUTI
1881致命的优雅——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优雅。
米兰,是范尼可以置身的城市,因为她的深度,她的轻佻,她的丰富,她的执着,她的热情,她的冷漠……真的,范尼已经爱上这座城市了。
在这里,范尼从不隐瞒自己的性向,当导游时有大胆的女孩向他示好,范尼就会很坦白的告诉她不好意思自己是同性恋。有人会耸耸肩表示没关系,有人会兴致勃勃的追问有没有男朋友中国人还是外国人等等,还有人愣一愣,隐藏起鄙薄的神情,换一个导游。
久而久之,国内许多嗜好旅行的人也都知道,米兰,有一个清秀忧郁文质彬彬,会安排很好的旅行,帮游客省钱,却也是个同性恋的导游。甚至最后,有许多人专门找到范尼请他做导游,里面也会有同性恋,向他邀约,范尼也总是说声谢谢,一笑而过。遇到不死心追问的人,范尼会告诉他,自己的心,已经给出去了。
只是那人不要,退回来,自己没有接住,摔在深渊,碎了。
虽然还年轻,虽然还会有欲望,但范尼发现自己已经累了,没有力气去遇见一个人。
只是有的时候,和国内的朋友们通电话,知道隋非攻一直在关照自己的父母,看他寄来的相片,也时常湿了键盘;看戚颜执扭的打了一屏幕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呀”,也就知道了什么是辛酸的浪漫了。
可是,还是不行,没有办法回去,只是因为,还没有忘记,忘记那个应该忘记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逃得这么远,居然还是没有摆脱他的阴影。
也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理智最无法控制的,便是感情。
直到一个夜晚,拒绝了别人的邀约,从酒吧间走出,拉紧身上的大衣,竖起领子阻挡夜间的寒风,本想深呼吸冷冽的空气,却被一边的喧闹扰乱了心境。远处刺耳的声音响起,有警察模样的人跑过来,那群似乎在围攻什么的人立刻四下散开。
范尼本也没有在意,准备绕过去了事,却听到唏嗦之声,那个人似乎坐了起来,黝黑的头发在灯光下格外耀眼。看警察忙着去赶人,完全没有顾忌到这人,范尼轻轻摇摇头,走上前,用意大利语问道:“先生,需要帮助么?”
那人抬起头,“范尼。”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改变了我的一生。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浑浑噩噩度过这一生,游戏世间。我的家庭会一如既往的幸福,只不过是不会结婚罢了。
可是,这一切都毁了。
真的这么恨我,即使是这么虚假的幸福,都不肯给我么?
为何又是你,为何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为何温柔的仿佛一切的忧伤都没有发生过,是不是曾有的痛苦都是自欺欺人?你怎么可以,若无其事的挣扎着站起来,唤着我的名字,还要来拉住我的手。
范尼后退了两步,却还是被狄卓安抓住了衣角。伸手去掰开,却被对方反握住,努力挣脱却导致自己被紧紧抱在怀里。
那人却在自己耳边叠声唤着,仿佛找到失而复得的宝贝,“范尼,范尼,范尼,范尼……”里面的神情,真的让自己觉得,死在里面也无所谓了,即使受过伤,却还是学不乖。
却还是猛然惊醒,一把推开还在喋喋不休的狄卓安,“你都知道了?”
狄卓安愣了愣,明白了范尼的意思,“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范尼莫名其妙的怒气冲冲,“既然知道了你就不该来,我不想看见你。”说完,转身就走。却被狄卓安从后面环住。黑管般的音色滑出。
“范尼,你走了之后,爸爸来了,他听说之后,狠狠把我打了一顿,然后,自己在书房呆了一天。第二天,他出来,把什么都跟我说了。
范尼,我知道你当年的苦衷,我也知道我伤你多深,但是范尼,我不会说抱歉,因为,你也有错。
你为何不信我,我懂你为我好,但是,你可有想过我?你以为我的每一句‘我爱你’都是假的么?爱就爱了,既然敢爱就不怕承担后果。你知道你离开我之后我在美国是怎么过来的么?我拼命学,我不敢让自己闲下来。闭上眼,你好像就在屋子里的什么角落,可当我跳起来去找的时候,你又不在了。你知道我当时的痛苦么?
我回来了,我想报复你,可是第一眼看到你,我却还是知道,我还爱你。你这个妖精,已经牢牢占据了我的全部思想,我看你的愤怒,你的尴尬,你的专心,你的笑,你的泪,我好恨,我为什么都不能走进你的世界;当我知道除了我以为还有人那么疼你,关心你,我就生气,看你和那个隋非攻相携离去,我真恨不得把你抢回来,永远拴在我身边。
范尼,范尼,我爱你,我从头到尾都爱你。我一直以为你不爱我,可是,我才知道,原来,你更爱我。可是,我真的心疼,范尼,你为什么为了我伤害自己,我不值得,范尼,我不配你对我那么好。你为了我,做了那么多,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还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