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全世界被演唱最多的清唱剧。
每个圣诞,世界上各个角落,都有无数人在咏唱着它。
那歌声也曾让他感动,但更多的时候,他听见它,只是在很多浮躁的场景下,或是在喧闹的间隙,他匆匆而过,来不及、没有精力,也没足够的兴趣,去仔细地琢磨它--或者,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在一间屋子里,静静地谛听。
歌剧弥赛亚的一个段落,正盘绕在房间上空。
许久,俩人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
一段分曲结束的间隙,Roderick伸手关上了唱机。
他把那唱片取了下来,拿在手里。
"--我弟弟小时候最喜欢的歌剧,他有很多个版本。"Roderick看着手里的唱盘,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说道,更像是自言自语。
"其实我那时候从没仔细听过,还是去年回来,重新听起来--"Roderick抬头看了Anton一眼,把手里的唱盘向Anton示意了一下,"发现,我也很喜欢。"
Anton诧异了一下,Roderick的弟弟,这是他第二次听见他们提起他了。
他没有打断对面的人。
他们在桌子边坐了下来。
"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睡了一觉醒来,在房子里找到他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它,满脸是泪的时候,吓坏了。"Roderick依然看着手里的东西,缓缓地说,陷入了回忆。
"有时候我觉得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直到,直到他死后多年,"他沉思着说,"直到去年,我在他原来的房间里找到两本日记,他孩子时代的,我才觉得我才了解了他一点。"
"那个时候,每到演出季,他就和妈妈去欧洲,意大利、法国、摩纳哥,他们会在那儿生活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很静,Roderick不知不觉地继续回忆下去。
"我记得,为这个,我嫉妒死了。"
"但是我要读书,要完成学校的竞选,还有我的课题和活动,我不可能会去的。"他把那唱盘放到了一边,
"小时候,我跟我弟弟会在这个屋子里下棋。"Roderick抬头看看周围,向Anton笑道,从回忆里抽了出来。
"那一定是你经常赢。"Anton笑着说。
"不,正相反,我很少赢。"Roderick笑道,"我弟弟赢的多,"他沉思了一下,"虽然,其实,那时,我们都不会下棋。"
他眷恋地看看周围,Anton这句话再次把他送进了回忆,
"其实我那时真的很嫉妒他。"他笑道,"我妈妈父亲都最疼爱我弟弟。"
"他从小就习惯于特殊,因为妈妈太疼爱他。我却更喜欢和大家一样。"
"他会和妈妈去很多地方,她走到哪里都带上他一起。爸爸也喜欢带着他。"
"而我则长期在外读书。"他笑起来,看向Anton"跟他比起来,我一直不太受欢迎。现在也经常不太受欢迎。"他瞥了眼那报纸。
"大家也喜欢你。"Anton一时有点不知道该什么,只好马虎地说,"所有人听过你讲话都非常喜欢你。"
他完全没有料到会私下遇到Roderick这么流露感情的时候,不过眼下这个环境,他看看周围,想着那画像和刚才的音乐,的确有点特别。
"可是我要讲多少话,他们才能喜欢我!"Roderick一下笑了出来,他作了个夸张自嘲的表情。俩人都想起了媒体上铺天盖地的报道。
"天知道,其实,我一点不喜欢讲话。"Roderick有点无奈。
"我不喜欢付出那么多努力,去应付那么多不相干的事情,你也不喜欢对不对?"他叹息道,"但是你我都知道必须得去做。"
他摇摇头,"不像我弟弟,他什么都不用讲,只要往那里一坐,"一瞬间,Roderick想起了他们一起去学校图书馆的情景,"一言不发,就有那么多人喜欢他,主动跟他打招呼。"
"但你的演讲,特别那些即兴的,他们太棒了,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Anton说,意思是他的话都很值得去讲。
"恩,我从小作文就很好。"Roderick点头。
"但其实我一点不喜欢它们。"他再次叹息道,"我更喜欢看我弟弟的文章,他的文字更深情,嗯,"他想了一下,换了个词,"一往情深些。"
"他的文章里能回忆起老家树上的蛛丝,他还会写诗。"
Roderick摇了摇头,"我写不出来。"
"我一直都开玩笑说,他应该去当作家,当诗人。我说他会成为宾州的普鲁斯特。可惜他太懒,从来不肯多写。"
"那时候,就在这老宅子里,父母不在,我们有时候彻夜聊天。"他再次陷入了回忆,
"事实上,我说得多,他说得少。"
"他比我小很多,但奇怪我一直觉得我们一样大,我总能在他那里找到需要的回应。"Roderick说。
"后来长大了一点,我才知道,小时候,他有远比我多太多的想法,但是他很少说出来。"
"从小到大,我一直觉得跟我弟弟是沟通最多的。我一直都有这感觉: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我。"
Anton想象着那情景,两个男孩在古树成荫的老宅子彻夜长谈的情景,
尽管有财富和荣耀,他们仍然是人群中,两个孤独的孩子,他忽然这样想。
Anton看看周围,这房子里,一定充满了他们儿时的回忆。
大概就是在这老宅院中,听了半天那样的歌声,加剧了他对往事的回忆,Anton能想得出来。
"他什么都记得,我刚好记性不好,从小就丢三拉四。很多事情,过去我也就忘记了。"Roderick继续说下去。
是吗?Anton看着他,这他倒不完全相信,应该是Roderick扩大了的说法。
"至少,跟我弟弟比起来,就差多了。"Roderick看见了Anton的神态,"跟他在一起,我总是忘事。"
"他虽然记忆力好,但是有时候却要傻一些。"他再次陷入了回忆,微笑了起来。
"我那个傻弟弟,有一回,半夜给我打电话。"
"我那时候正在外面上学,他说他在我们家北方老宅子的那株大树下,问我你没有回来吗?"他讲得很缓慢。
"我说我回来干吗?"
"他气得不得了,说一年前,我说过一年后的午夜要到那里碰头。"
"我早就忘了。谁还能记得一年前随便说过的话,可是他记得。"
"后来我读书回来,他还能记得小时候妈妈给我们讲过的故事,重新说给我听,而我,"他摊了下手,"连影儿都不记得了。我真是羡慕他这点。"
"他总能记住匆忙见过的人,同学朋友的名字,记住我的东西放在哪儿。"
Anton看见Roderick脸上再次浮现了笑容,
"结果,久而久之,我一找不到东西,就会问他。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在英国读书,找不到东西时,会打越洋电话回来。"
"周围的女朋友、同学,都很好奇,他们纳闷我会打给谁,为什么会打美国长途来问自己英国的东西掉哪了。"Roderick笑了起来,"在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可思议。"
"而他,我弟弟,就会在电话里告诉我几个位置,让我去找。"
"我就会照他说的去找,然后就真的会找到。很神奇!就好像他能看见我似的。"他笑起来,"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我的生活习惯和思维习惯。"
"有时候我觉得如果我有他记忆一半那么好,就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累了!可是想想,那样又或者更累,呵呵!"Roderick最后感叹说,笑起来,看看Anton。
窗下忽然穿来了孩子的呼喊声,"这边!""当心那窗子!"
两人一起向那大窗外望去。
窗外,庭院子里有蓊郁的百年大树,树荫一直洒落下来。
孩子们在嬉戏。
他们看不见,但是能听见他们嬉戏呼喊的声音。那些童稚的嗓音朦胧又清晰,有时远点,变得隐约,有时又忽然靠近。
第134章
"我的记性现在其实还算好多了。"孩子的呼喊声远去,Roderick重新开了口。
"至少我能记住我的东西在哪了,而且自己能找回来了。"
他的话明明像调侃,听起来却不轻松。
"你知道你得习惯这个,习惯没有一个人像过去那样知道你。"他语气沉重。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解你的人越来越少。"Roderick坐在那里,对着桌面说,语速缓慢,"这滋味,我不喜欢。"
"你必须重新一个个适应身边的人。"他接着说,"尽管,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
他坐在那里再次看向窗口。
"二十年都过快去了,你知道有时候我找不到东西,第一个会想起的,竟然还是我弟弟。"
"这个真奇怪。"
他的眼睛忽然红了。
许久,低下头没有说话。
Anton没有开口打破沉默。
窗外,风吹动高大的树冠,枝条拂过窗前。
"你有兄弟姐妹吗?"半晌Roderick抬头问道。
"有,但我哥哥比我大很多,我们接触没有这么多。妹妹跟我差不多,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少。"Anton回答。
"嗯,"Roderick点了点头,"姐妹还不太一样,"他再次若有所思,"我没有姐妹,只有这一个弟弟。连表兄妹都没有。我叔叔也没留下孩子。"他轻声叹息。
"如果你有跟你一起长大的朋友,男孩儿,也会我这感觉。"Roderick看了看Anton。
这话再次触动了Anton,一瞬间他想起了Young。
"我现在,特别希望周围能有这样的人,跟他认识了四十年,甚至更久,还是朋友。"他轻轻叹息,"你不知道我想这是多么大的福气。"
"我非常希望我的孩子们能有这样的朋友,不像我。"他看了看Anrton,轻轻说。
一瞬间,Anton想起了媒体海洋上,那些连篇累牍的报道,想起了民和党过去几年的风波,想起了ML集团的介绍。
这中间,只怕有多少过去的朋友,拥有又失去;又有多少虚情假意,虚与委蛇和笑里藏刀;又或者昨天还是过去的故旧,第二天就在敌对的阵营里见到。
这一路内心的起伏,如果不是足够坚强或者神经本来足够粗砺,想必无法走到今天。
一瞬间,Anton不由自主地想起了Jimmy,这就不是那样敏感纤细的神经所能承受的罢。
Anton也想起了自己的朋友,的确,自己还算幸运吧。
他想起了Young,Susan,Roger,伊恩Ian、,James,也想起了Will,布朗Brown。
他算幸运吗?
"今天说起这些完全是偶然,"许久,Roderick摇摇头说,他再次笑了起来,露出了诚挚的笑容,"我今天有点絮叨。"
"不,不会。"Anton知道为什么他能笑得那么有感染力了。
Roderick笑起来,嘴边一角能看出很像他的母亲。
"不太像我母亲是吧?"Roderick看出了他在打量着自己,笑起来,他忽然起来,转过了桌子上一只照片框,"这是我父亲。"他给Anton看了下,又顺手放回了原处,"也很帅吧。可惜我没有翻版好。"Roderick自嘲道.
"小时候我一直羡慕我弟弟,常跟我弟弟开玩笑说,他继承了他们两个人的优点,剩下的,就都到我这来了。"他再次爽朗地笑起来,结束了沉闷的回忆,"我们常说,我们俩只有并排站在一起,才能看出是兄弟。"
"不会,你也很帅。"Anton开玩笑道。Roderick的样子很有亲和力,不管是在电视上还是眼前,都很令人信服。
Roderick笑着摇了摇头,转头注视着Anton。
"对了,你的腿怎么了?"他打量着Anton问道。
"出了点意外。"Anton说。
Roderick依然看着他,"办案子时吗?"
"算不上。"Anton简单的说,"嫌犯的报复吧。"
Roderick点点头,半天没有说话,低头若有所思。
"其实我也很羡慕你。"一会儿他重新开了口。
"我父亲在11年前去世。"他依然看着桌面,像是自言自语。
"我妈妈在我弟弟死以后,就开始酗酒,后来,终于......现在始终是昏迷状态。"
"那时候我27岁,原来我一直在学院教书。"
"从那时候起,公司、家里的事情,一起扑上来,一下生活就完全变了!"
"有时候我真想和谁换换。"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你看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我也不例外。"他再次撇了撇嘴。
"我每年都要回这里呆上几天,可是能呆的时间,却越来越短。"他再次叹息,"有时候,我只想在这个房间里,安安静静地呆会儿。"
窗外,风再次吹动了树冠,擦过窗前,飒飒有声。
一瞬间,房间里光影一动,一片阴影倏忽动荡。
"我从没想过要参加这个竞选,"他看看了面前桌子上的东西,挺起了身体,自言自语,"这是个意外。唉!"
"但是这实在有点冒险,这个时候。"Anton指了下周围,有点担心的说,意思是带着Minna和孩子来着里。
Roderick长久注视着他,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往下说。
Anton觉得那目光里有丝无奈一闪而过,但是因为这句话,却更多了些信任。
目光的交流间,俩人都察觉到了对方的理解。
"Kristin她们不喜欢来这里。"许久,Roderick只是轻声说。
"Minna说,你的儿子出生了?"Roderick抬头看向Anton,问起了他的情况。
"我收到你的贺信了!谢谢!"Anton说。
"终于当爸爸了!好事!"Roderick看着他说。
"对了,还记得我的提议吗?"他忽然想了起来,"你认真考虑考虑吧,我的小孩子很喜欢你!"
"......呃......"
"没关系,我随时等你的电话。"Roderick说。
"我也很喜欢你的孩子!不过,我其实,还是更乐意办案一些。"Anton简洁地说,坦率地注视着对面的人。
Roderick并没料到被这么简洁的拒绝,他笑了一下,点点头,"......嗯......那也好。"
他们没有再说下去。
"呃......实际上,我刚才在找楼梯......到庭院......"Anton想起说。
"......最近的楼梯在......对了,这个转过去,后面是图书室,"Roderick立刻想了一下说,手朝那个方向指了一下,"那里面有个小楼梯到一层。这个最近。你可以从那里直接下去,图书室门口有个小走廊,离侧门不太远。"
"不过可能锁上了。我不知道。"他说着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门边,猛地拉开了门,"Mason!"大喝了一声。
那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忽然显得异常震耳欲聋,在远处引起了微弱的回声。
"我让人给你开开。"他回身对Anton说。
"不,不用麻烦了。"Anton说,原路返回好了,他想。
"不,不麻烦。"
"出了那个门,绕个弯就能到前面!"Anton跟着那个叫Mason的管家走出去时,Roderick在他背后说。
Anton跟着Mason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