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月身上到处都是伤。连移动一下手脚都很困难,我就在这里替他擦澡,然后让他躺进浸泡着草药的温水里。
我将月抱到小床上,轻轻除去他身上的衣物。
月的身体很美,我有时很难克制自己的冲动。但我绝不要在这种单方面的情欲下伤害他,像这样的畜牲。月一辈子遇见
的已经够多了。
……想到这里,熊熊的怒火总能浇熄我满腹的欲火。
那个伤害月的畜牲!再让我遇见。我一定要亲手将他砍成十七、八段!
我紧捏着拳头一会,最后才脱下月左足上的袜子。
在月的左足踝上,有一圈锯齿状的伤痕,每隔一寸就有一个齿痕。现在颜色已经很淡,但在当时每个齿痕都是见骨的深
。
我们找到月的时候,那个畜牲已经把一个捕兽器一样的铁夹子套在他的左足踝上,正准备把另一个套在他的右足踝上。
胡生说我当时根本失去了理智,拿起砍柴的刀就乱砍乱劈,那个畜牲听说还是个练家子,却被我吓跑了。
我把月带回家照顾,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伤势一天比一天康复了,但他却开始吃不下也睡不着;有天终于可以睡着
了,但之后每天昏睡的时间却愈来愈长;最后外伤都好了,反而一直醒不过来。
后来才知道是那个铁夹子上涂着一种植物的汁液,能让人永远昏睡不醒……
我摇摇头。决定不要再去想当时的情景。那种焦急绝望的滋味,经历一次就已经太多。
反正,不管怎样。我总算是把月从鬼门关抢回来了。月还在我身边,这样就够了。
大概是身体接触到冷空气的缘故,月微微地颤抖着。
我连忙将他抱在怀里。月彷佛受到了惊吓,手指头攀住我的袖口。
「月,是我。」我的双臂环着他,鼻端轻轻地踏着他的头发。
「我们回家了。」
「月?」月渐渐地醒过来。
「这里是浴间。你浸浸水可好?」我说。
「浴间?……啊……」月低呼一声,扯着我的双臂要将我的手拉开。
「月?怎么了?」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他,「是我啊,我是月,你别怕,我是月啊!」
「放开!你放开我!」
月虚弱地挣扎着,他的心跳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我不知道他是做了恶梦还是将我当成谁了,但他刚醒来就这样激动
,实在不太妙,我只好先放开他,退开几步。
月喘着气,伸手无力地在小床上摸索着。
月原先穿在身上的衣物我已经放在旁边的地上准备清洗,乾净的衣服则在另边小柜子上,小床上什么都没有,月当然什
么都找不到。
我不敢靠近,只道,「月,你怎么了,你在找什么?」
月竟然开始扯起铺在他身体底下的布巾来。
「月?你还好吗?我是月啊!」我着急地说道。
「出去……请你出去……不要、不要看我。」月蜷缩着身体,用一角布巾覆住自己。
我突然知道月在怕什么了。
他知道我是谁,他要我出去,他不要我看着他赤裸的身体——他不信任我!
一瞬间我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我知道我之前是太冲动了。但我从来都没有……
我感到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一样的难过,我尽力解释,「月。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对,但是,你知道的,我不会……」
月只是摇摇头,重覆刚才的话,「出去。」
我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出去啊——」月叫了一声,伸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
我狼狈地退出浴间。
月在哭,他的肩膀抽动颤抖着。
到底是怎么了?
我只是爱他而已,我什么也不强求。就只是这样也不可以吗?
我爱他不可以吗?我不可以爱他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站在浴间的门前,脑袋里乱烘烘的,思绪翻绞成乱七八糟的一团。
浴间里传来一些细细的声响,夹杂着低微的咳嗽声,然后又归于宁静。
这种安静更令我感到心慌意乱。
月的反应如此强烈,他不要我爱他……
可是那是为什么?
他明明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反而不要我爱他?
天际从耀目的白日,渐渐转成绚烂的落日澄黄。归巢的鸟儿从我的眼前飞过。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身后的浴间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种阔响,非常压抑,好像是……
我连忙回头。刚才我是倒退着走出来的,而且因为心情烦乱的缘故,并没有将浴间的门完全扣上。
「月?」我从门缝里看进去一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任何不轨的意图!这一看几乎要吓掉半条命,地上那些血迹……「
月!」我撞开门,冲进去,从地上抱起虚软无力却又挣扎不已的人。
月身上没有半点蔽体的衣物,我立刻从架子上抓下大浴巾,将月裹了起来,紧紧抱住他。
血迹散落在小床到架子间的地面。月大概是想起架子上有放衣物,他想去拿衣服。却……
「月。你不要忍耐,咳出来没有关系!」
月别过脸去,咬得发白的唇溢出几丝鲜血。
我将他横抱起来,他挣扎,我不理会,直接把他抱到大浴盆边,然后将他连人带浴巾放进浴盆里去。
还好当初做这浴盆时将它做得很厚,热水的温度可以维持很久一段时间。
一浸到水,月绷紧的四肢就明显地放松了,但他像又想起了什么,手撑着盆缘想站起来,我拉开他的手,将他按回水中
。
水已经没有原来的热,但应该还可以撑一阵子没有问题。
我一边测着水温,一边对还想站起来的月说道:
「你躺好吧。一站起来,什么都给我看光了。」
月呆了一下,蹲在盆子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忍不住微笑,笑得眼泪快要滚出来,月呆住的样子很可爱,我真的好爱他,可是他也是真的在防备我。
我将干净的衣服从架子上取下,放在小凳子上,然后将它摆在浴盆边。
「月。我现在要去煮药,大概半个时辰后会回来。回来的时候我会先敲门告诉你。你的衣服我放在浴盆左边,你伸手就
能够摸得到。」月别过脸去,不肯面对我。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后退几步,背过身去。
「我出去了。」
我在小炉子里放好药材和适量的水,用小火慢慢地熬着,然后看着沉在水底的药材发呆。
月为什么不要我爱他呢?
我们在一起明明那么快乐,虽然也有辛苦也有累,但大半的时候月是带着笑的,我会说笑话逗他,有时候他也会回我一
两句,然后两个人一起笑起来。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经常手牵着手在树林间散步,看天上的月亮说说以前的故事。
我知道他还在意着一个人,虽然他没有明确地说出来过,但他的表情和深夜不知名的梦呓,都使我意识到这件事。
是这份感情还没有淡去的缘故吗?所以他不要我爱他……
我又想起了一些往事。
刚离开那个伤心地的时候我还小,月带着我四处流浪。想要找一个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
可是我却染上了瘟疫。
就像那些因为染病,而到处被人驱逐最后只能等死的人一样,我发着高烧,身上有一些会发出恶臭的烂疮。
那一段时间,我烧得迷迷糊糊,身边发生了哪些事都不太晓得。我只知道月背着我,走过许多地方,到处寻找药草为我
治病。那天他到了某个城镇,想向人要一些米汤喂我,结果被害怕的居民乱棍打伤,仓皇地逃进山里。
那时我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吃任何东西,可是却一点也不觉得饿。我刚从昏迷中醒来,神智却异常地清醒。这是人家说的
什么回光返照吗?
我快死了吗?
我睁开肿胀的眼皮,看见月。他坐在我的身旁,看着我。
是的,我想他是「看」着我。
一直到如今,我仍然不太确定当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一开始。我彷佛看见一小方澄净的蓝天。说「彷佛」,是因为我从来不曾见过那么美丽的天空,那种透明的蓝色像冰一
样晶莹又像宝石一样璀璨光华。
我被那片蓝色吸引,仰头向上望去。那片我以为是天空的蓝色却无声无息的转变成碧绿的湖水,那么大一片,从四方围
拢过来。渐渐将我包围。
然后我便看见了那个小小的孩子。
那个小小的孩子正在等待,等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在等谁,但他在那里一定已经很久了,时间在他的身侧流转,从春到夏到秋。
青翠的树叶枯萎了,然后掉了。
即将过冬了,他坐在树下,而他等待的人,没有出现。
我突然感到无以名状的恐惧。
不会来了吗?永远都不会来了吗?
要永远孤独下去了吗?永远……
景象突然模糊了,像湖面上突然漾起了涟漪,薄薄的水幕遮蔽了那个小小的孩子,也将我从那种无法挣脱的恐惧里拉出
。
我看见月在哭,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涌出,一颗一颗像晶莹剔透的珍珠。
我的心脏狠狠地揪紧了。月在哭泣,我怎么能够让他哭泣。
我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想拭去他的泪,微细的骚动使月震动了一下,他怔住了,而后像用着无比的勇气,迅速伸出双手
,用力地攫住我的手。
「月!」月唤我。
我不曾见过月那样激动的表情,他把我从地上抱起,将我紧紧地拥抱在怀里。
之后的事,我仍然没法记得很清楚,只知道每当我醒来,月一定会准备一碗温热的米粥给我。
我们在山上找了个山洞住下来,月每天都去溪边提水回来,烧开了用药汤擦拭我身上的烂疮,我的病渐渐好转,他露出
浅浅的微笑。
我问他:
「那米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月说是好心人给的。
我实在不太相信会有这样的好心人,尤其之前月才被山下的居民用乱棍打伤。
我问他的伤怎么样了?月只说不要紧。
但是我听到他在夜半压抑的咳嗽,他的脸色一直都很苍白。
不过总算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那就是我开始长大了。。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是那场大病,几乎要死过一次的关系,也许是因为我看了月的眼睛——反正,我
变得更高也更壮了。那时每隔一阵子,月就会惊喜一次,因为我会故意凑在他身边,接过他手上的东西。顺便让他量量
我的身高,然后看他露出笑容,听他说声:
「又长高了唷。」
我终于知道月的米粥是怎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年。那时我的身量已经抽长,像普通成长中的少年一样。快要追过月
的身高了。
我想带他离开那个地方,因为那附近方圓百里内的山我都已经找过,没有能治肺伤的药,也没有很好的水域可以供月疗
养。气候既湿又冷,寒冬的晚上,月的病经常会发作。将他折磨得更加消瘦。
月想了想,觉得离开也好,但离开之前,要先去向一个人道谢。
他带我到市镇上,一处建筑得颇气派的房舍前。
他跟屋主人道谢:谢谢对方两年前的仗义相助。
我恭敬地向对方敬个礼,「谢谢你。」我说。
如果不是他的米粥,我要活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屋主人问可不可以给他一个临别的蹭礼?
「我想再看一次你的脸。」屋主人对月说。
我感到震惊,更震惊的是月竟然点了点头,便将他的面罩取下。
屋主人看着他,好像身陷在迷幻中,好一会才说道,「你真美。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我发过重誓,那天我一定会要了
你。」
月低下头,轻声道,「还是谢谢你。」
我简直不能置信,「月,你……」
「月,我们该走了。」月当先走了出去。
我看着月的背影,忍不住回头一把抓住那个该死的男人,「你、你竟敢!」
「别误会,我可什么都没做。」屋主人连忙摇手,「我不过开个玩笑,问他能拿什么来换?他自己把衣服脱了……」
我一拳将那男人揍得弯下腰去。
「……小子,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运气好遇到我,他……」
「我当然知道。」我奋力一脚将那个该死的男人踢出九霄云外。
一滴眼泪掉进药汤里。我连忙拿起勺子要捞,泪水落进药汤里却已经无影无踪。
我摇了摇头,伸袖子抹去差点又要掉下去的咸味。
这几年来,只要有空闲,我就缠着月教我药材药理。
我想治好月的病。
也许别人会觉得很可笑,他自己是大夫都治不好了,我一个半路出家的又能怎么样?
可是我还是想学,我希望在某些危急的时候,我不是只能摇醒月,问他该怎么办而已。
早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月那种又敬又爱的孺慕之情,渐渐转成现在这种想要独占他、宠爱他、让他幸福的
爱了。但我永远会记得在自己长大的过程里,月为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不能爱我也没有关系,我只要能在他身边,
看着他健康、快乐就好了。比起我自己的心情的问题,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要解决。月的心里还记着一个人,那
个人带给他的伤痛还没有消融。而和那个人有关的记忆却要追来了。怎么办?该怎么和月说呢?
第十三章
我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敲浴间的门。
等了好一会,里头始终没有回音。
「月,我进去了。」我推开门,月光照进屋里。
我愣住了。
浴盆附近的地面有水渍。衣服不见了,月……
月也不见了!
我几乎要跳起来,随手放下药碗转身就冲了出去。
我先冲到主屋,现在那里已经点起了灯火,「赤!」我在门外就慌得大叫,「月呢?你有看见月吗?」
赤推开门,一脸疑惑,「月先生醒了吗?」
我不再理会他,向前直奔,园圃前有一棵大树,爬到那稞树上,可以看出很远。
我快手快脚地攀上树去。
「小月,怎么回事?」赤在树下问我。
我四处望去,还好今晚的月光够亮,我很快就发现在屋子后方的小丘陵上有一个纤弱的身影,半走半跑半爬的,脚下不
知道被什么一绊,竟然摔到我看不见的山坡背面去了!
我连忙又爬下来。
「小月,发生什么事了?需要帮忙吗?」赤问。
「不用!我去找月!」我说着就向屋后跑。
我们的住屋是建在山脚下,除了屋子正面小园圃前一片树林和一条路是通往缄里的平地外,其他三面都是低缓的小丘陵
地。月是从后面走的,稍微留心一下,就可以发现地上有杂乱的脚印。在一株小树横生的枝干上,还勾着一小片衣物。
我朝着刚才发现月的方向追赶,很快地我跃过小山坡,看见了月——
一个男人霄对着我,扶住了月。
「我、在赶路……」月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你这样的情况如何能赶路?」那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一股柔和的力量,劝说着,「你受伤了,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不用了。」月伸手推开那个男人。
「月!」我大叫一声。
我满心着急地奔向月,没想到月一听到我的声音竟然着慌,转身就跑,但他连站也站不稳了,这一跑立时向地面摔去,
那个男人又伸手拦住他的腰。
「你放手!」我一边叫一边向那男人冲过去,那男人扶着月,脚步略略挪动,避开我,转过身来。
月光下他的脸孔看得分明,我几乎要倒退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