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榻青帐,边上延开一段雪也似的曲屏风。屏风的面上是一片泼墨般的烟雨图,山色浑圆,空江烟雨,却只一叶扁舟,
一个渔翁,独自垂钓。左上角却是题着一首小诗,道是:一篙一橹一渔舟,一个渔翁一钓钩。一俯一仰一场笑,一人独
占一江秋。
当地放着一张黑漆戗朱缠枝莲大案,案上左边是数十卷书册,并着十来方砚台、各色笔筒,笔筒里插着满满的笔锋如山
海;右边却是摆着一盆才抽出花葶的素心寒兰,虽是叶基甚细,却也是一派幽雅潇洒,碧绿清秀的模样。
余着的顶竖柜、书格、灯架等物也是清淡浑厚,越发地衬出房间里那份悠闲浅淡的气韵。
随着那裴修进来的三人,见到眼前的景象,生生吃了一惊。迅速地对视一眼,三人皱眉暗道:这居处对象虽多,却极寥
落,细看去便是一发得疏朗。整看去又仿若是白眉老僧山林独居一般清冷淡漠。裴煦也是,这孩童的居处怎生布置如寒
山雪洞一般呢?
这般想着,三人不由抬眼看向裴煦。他此时正略略侧着身子,站在案边。言谈间眉梢飞扬,细柔的晨光映照在那侧脸上
,仿佛泛起了一层隐隐的光芒,配着那边上的寒兰细长妙曼的枝叶,更是如上天细细研墨,缓缓勾勒出来的一幅画,散
发出多人心魄的光辉。
此时,裴修却是将请西席的事儿一一的说与裴煦,只道是他年岁日长,应是有一两西席悉心教养,方是好的。
裴煦听闻这般,心里虽是有些不悦,但世俗如此,却也不甚推拒。况且,这三人素日里就以清闲洒脱,不拘一格著称,
便是多上这三位西席,却也无甚大的关碍。因此,裴煦自是点头应了下来,与那三人行了学生之礼。
当下里裴煦便是极恭敬地端茶敬上,算是全了礼数。
那三人自是点头受了。
只那裴修见得裴煦诚然之下,那疏远淡漠的神色,心里却是一黯,知这孩儿心中仍是未曾将谁放于心上,只是一应的按
礼行事罢了。
看来那件事,却是做对了。
裴修默默地想着。
边上的三人却是另一番感觉,他们与裴煦对答谈论,细细地品评,似乎都是点到心头上。当下不得不感叹,这裴煦也难
怪家中父母溺爱,如此的资质,如此的性情,却是头号招人喜爱的。
因此,这三人倒也稍稍打起精神,各自探讨一番后,便是决定道:“我这三人,素日里倒也清闲,趁空调教与你倒也非
难事。只是你父早有决意,说任你自行攻读,我们却是素日里与你解惑的。因此,我们计较一番后,想一月三十日,抽
取前中后十二日以为教学之用,余日你若是有所疑惑,尽可上门与我等探讨一番。”
裴煦听着如是,心里思虑一番这般倒也有些收益,便为之一笑,低眉应了下来。
第十三章:飞扬其人
晓寒轻,马蹄急,金戈铁马拥雪来。
寒冬将至,晓寒尤重,枯林挂霜,草根瑟瑟,好是一副冬日寒山的景致。只那山陵之中,黄土铺就道路上,一片铁甲旌
旗簇簇然地逶迤而来,破去了寒山瑟瑟的萧条之音,更添上了几分肃杀之气。
然而,这一路上虽不断有金铁交击的叮当之声,却无半点行军之外的声响,马背之上的将士多是目光冷厉,面色肃然。
但听得那马蹄声声,尘土飞扬,这一群人马便是如疾风般飒飒而过。
旭日此时却又恰恰升起,如血如泣的光芒映照在这一群人马上,但却未添加半分暖意,反而生出一股子说不出地惨厉之
气。
百战雄师,便是士卒,也是经过数轮惨厉血战,与寻常的小卒却是决然不同的。那一身的肃杀之气,竟是沉沉地压制住
周遭林丛之中的各色飞禽走兽的行动声息。
重兵压城一般的沉沉兵甲之中,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身披金甲,雄踞五花马,浑身散发出一片淡淡杀意与血腥之
气。
细细看去,只觉得他身形颀长,面色和煦,尤带三缕青须,双眼眨动间精光闪动,却直视着远方山陵之上的那一座城池
,未曾作声。
这人所目视的地方,乃是戮海城。这戮海城,本是海宁郡的博淄城下一个小小县城。但四国攻夏之中,周国大将挥师掠
去江陵郡的广袤之地,一时间,自夏都疾驰而来的援军便只能驻扎在这小县城之中。并以此山陵小城,将周国大军抵御
其外。
于此,那四国攻夏只能就此罢手。而在此一战中,夏国贺飞扬的大名更是响彻五国。
只可怜这小小县城,在这一战中,落得个城池破败,人疲马累,漫山满城之中更是尸体横陈,多是断手断脚的士卒。夕
阳之下,让偷得残生的人顿时兴起残阳如血,流血成海之感。而这些尸体洋溢出的腥臭之气,却是足足缠绕了半年之久
。便是到今时今日,那漫山的杀戮血腥之气,却依旧能闻到;那似乎时时能响起的啾啾鬼哭之声,也是缠绕心神。
若是当初夏王未曾下旨,让这小小的县城改名为戮海,并以此为抵抗周国军队的前线城池,这早已为大战所惊吓去大半
民众的县城,哪还听得这般略带人气的声响?
话说到此,那中年男子贺飞扬便是已领军到了城池之前。
城池之上,自早有一员大将守卫。这时他见着前面那逶迤而来的军队,动如脱兔,静如处子,令行静止,心里不由生出
一阵感叹:不愧是威远大将军贺飞扬的亲卫军,果然是悍勇肃杀之极。
心里这般想着,那将领便也是不敢含糊,依照着规矩,极细致稳妥地交接之后,方才大帐之中单膝下跪,目色沉静地说
道:“卑职宣牧,拜见威远大将军。”
贺飞扬从军二十余年,自是经历极多。只是他来之前,便是听闻这戮海城的殿元将军牧宣,精干沉重,曾多次击退周国
来兵,本就有些许好感。
而交接之时,那疏忽卑微的人贺飞扬见得多了,像牧宣这般不卑不亢,细致稳重地却是极少。
这般下来,那贺飞扬,对这守卫戮海城多时的青年将领自是心生喜欢,此时见他如此说来,便是含笑扶起他,道:“宣
将军的才干,本人早在那夏都便是听闻,此时一见,果然是我夏国的大好男儿!若不是军中事务关系甚大,我倒是想与
将军畅谈一番。”
说着,贺飞扬便又是鼓励一番,方才坐回到那帐中所设的大座之上,细细地询问这戮海城中相关事宜。
那牧宣本就是治军甚严之人,这等事务,自然悉数记于心中,时常关照。因此,与贺飞扬对答时,倒也称的上有问必答
,周密细致的。
见是如此,那贺飞扬更是欣喜,好生嘉奖牧宣一番之后,便是交代道:“王上遣我来此之前,曾道兵制改革,周遭县城
的军队将于此山城打散重整。因此你且拿那兵符,于这三日之间,召集周遭兵将,可是了得?”
牧宣稍稍思虑一番,眼眸中闪过一道莫名的光芒,低头敛眉,沉静道:“属下接令,自当奉行。”
说罢,牧宣便是叩拜而退,半刻不停,只将那兵符取来,就立即招唤兵将,跨马拥兵而去。
那贺飞扬见这牧宣分明知晓了些事端,却也行事有度,周全缜密,心中更是满意,回首便是对自己的子侄霍恬、霍雍吩
咐道:“这牧宣行事周密,不亢不卑,却有大将之风。三日之后,我自是百般忙碌,你们若是得了闲,不妨与他交结一
番,必大有收获。”
听得如此,那霍雍只神色漠然,淡淡道:“诺。”
另一个霍恬,却不是如此,只见他眉梢一挑,神色慵懒,半眯着眼,笑道:“舅父为何如此说来?想这大战将起,便是
那牧宣与我们无甚大事,却也多有事务,绝无闲暇之时的。”
贺飞扬见这霍恬如此说来,神色依旧和煦,只那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沉声道:“你又从何得知?”
贺飞扬神色虽是依旧,但霍恬霍雍自小父母双亡,由贺飞扬抚养,怎会估摸不出他的心思变化。
那霍恬见舅父的心神已然转到那公事之上,倒也不敢隐瞒,只笑道:“舅父不必多想,这也是我与大哥素日里长随您身
边,方是猜测出来的。他人便是有如此之想,恐怕也无法说服自己。毕竟,这夏国自四国攻夏之后,那贫弱之态,却是
时时显露于外。王上如此作为,于外怕是得了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名号吧。”
贺飞扬见是如是,倒也不再思虑,只淡淡地斥责道:“这是你想的?怕多是霍雍想的吧。你们兄弟,一个精深谋略,敏
锐精干,只是御下过苛,少于人情;另一个待人处世倒是和而不懈,严而不苛,只是军略上经历尚少,多是纸上谈兵,
沉重不足。而那牧宣,沙场多年,虽只略略年轻些,却能补你等不足,你们多去讨教一番,也是你们的益处。”
听得舅父贺飞扬如此说来,那霍恬霍雍便是稍稍的放于心上,思虑一番,便是答应了下来。
贺飞扬见两人已然是听入耳中,记于心上,倒也十分的欣喜。这两子侄,乃是姐姐一家唯一的血脉,自小便是养育在自
己身旁。自己虽多有教诲,但军政大事,岂是等闲的,自己少于闲暇,不免对这兄弟少于管教。
因此,这两人虽不是那纨!恶少,善以权势压人,但性情上却是多有不同常人之处。好在近来这些年,稚子已然长成,
自己也能将两人随身携带至军营,却是让这两人稍稍好些了。
贺飞扬这般想着,手中却是取来一册兵将册子,细细地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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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飞扬已然驻军戮海城,并召集四方兵将。
裴煦展开今日的信笺,低眼便是看到这一条,那眉梢不由微微一动,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这时候倒是恰好。
裴煦心里默默地想着,神色微微一动,伸出右手,往那边上的书架取出几本书册,放于大案上。那手便是伸入书架里,
贴着墙壁稍稍用力,那墙壁不知怎的突然出现一个空洞,里面放着一个黑漆描金方形盒。
取出这盒子放于案上,裴煦开盒取出一叠纸,细细地阅览,再用手扣扣案板,方是又取来笔墨纸笺,下笔书写。
一番笔走龙蛇之后,裴煦又细细地默读数次,觉得并无差错,便是将这书笺收拢封存,放于一边。自己却是先行将那叠
子的纸张收拢至盒子里,再将盒子放回与墙壁之中,让一切复如初时。
只在今晚,便是让裴煦将这信笺递与那贺飞扬,这事也便了结了。
裴煦默默地思虑着,将那窗牖推开,却不妨那原本绚烂的日光,已是被沉沉地暗云遮掩住。
风急云重,好是一副暴雨前夕的光景......
第十四章:风鹤之书
骤雨初歇,云散月出,星光暗淡,月影柳梢,却恰是个风高月黑的好天色,此间便是有一个人影自戮海城驻军帐间翻腾
穿梭。
驻军所在,森严静谧,不时有巡逻的身影与灯火交错行走,越往中心,巡逻灯火越加得严谨密集,不多时,那人影便是
不得不暂时停歇下来。
好在这人的目光精准,机灵剔透,此地又离中央不远,不多时他便是找到了位于中央的大帐。大致的估量一番后,他就
自袖子之中取来一张折叠弓,绑缚上一纸信笺。再稍稍等待一番,眼看着那大帐幕帐被人掀起,隐约可见其中灯影晃动
,人影绰绰的。他便再也不多想,瞅准此间空隙,一箭往上拋射了去。
“嗤!”
箭极急速地冲破空气,微微撩起正弯腰而出人的发梢,磁地一声,却是定在了那帐中的大案之上。
“有刺客!”
“来人!”
原本才弯身掀起帐门的霍恬,虽因着天黑看不清形势,但听得箭支刺破空气的声响,却也是极机警地摔下帘帐,往边上
一滚,右手顺势便是向那箭支抓去了,口中更是连声喝道来人,有刺客之类的话。
而他身后的霍雍,也是极机警的,只在霍恬掀起幕帐,他便是生出一分寒意,正是想要喝止,却不妨一枝箭已然是射了
进来。
不好!
霍雍此时却也顾不得别的,反身便是往那大案一击,使它反身挡住那箭支,自己却是脚步连闪,挡在贺飞扬的身前。
外头本就有极多的兵将巡逻,听得这刺客的喊声,顿时间阵脚大乱却是一拥而上,急急地扑到那大帐之中。这反倒是让
那人影好生的找了个空隙,自行迅捷而去了。
只那贺飞扬看着箭支本就是直直往大帐上空射去,却不似那行刺之人的手段,而事后更是半点声息都无,心下便是有几
分蹊跷之感。此时见这兵众一并涌了上来,却也只能先行安抚下来,对那领头的万夫长道:“无事,你等且下去,更换
巡逻,好生捉拿那刺客。”
那万夫长原是想此事多有不妙,正战战兢兢等着责罚,不想却是半点责怪都无,忙急急地应了下来,好生去追捕那刺客
去了。
等这士卒都是退了出来,贺飞扬伸手将霍恬取来的箭支接了过来,见这上面系着一纸信笺,便将它拆了下来,展开一看
。
方才看了数行字,贺飞扬已然是惊疑异常,不由紧紧的捏住了纸笺。
这纸笺极细致,触手便是柔滑如丝纱一般。只是内容却是让贺飞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抬头便是吩咐身边的霍家兄
弟,淡淡道:“霍恬,你去请那几位将军过来,说有军机要事,特请几位来帐一叙。”
霍恬虽是惊异贺飞扬的话,但见他此时的神色,倒也知道不应多说什么,只应了一声,便是小心地出帐了。
眼见着霍恬走了,贺飞扬便又回转身来,自一边的矮柜中取出一张手令交与霍雍,郑重说道:“那刺客或是还在军营之
中,我将亲卫军的指挥权交与你,务必将这刺客擒获。”
霍雍眉尖微微一皱,却也不多问,只淡淡地颔首道:“诺。”
话虽如此,但他却迟迟不行,只淡淡地直视着贺飞扬。
见霍雍的神色,贺飞扬那阴沉的脸色也不禁微微露出几分笑意,道:“放心,这刺客一击不中,必不会再做此事的。”
霍雍不置可否,只又应了一声:“诺。”便是自行出帐离去了。
贺飞扬素知霍雍的性情,他虽也是将自己的话听入耳中,但必是将一半的亲卫军守卫自己。
这倒也无甚,现实却只怕那刺客已然趁隙逃离,再如何也无济于事了。
想到这里,贺飞扬淡淡地看了手中的纸笺一眼,稍稍一迟疑,便又喝止住他道:“雍儿,若是不能生擒那刺客,便,便
就放了他吧。”
霍雍身形一顿,却不曾说些什么,只略低低地应了一声,便是自行往外行去了。
贺飞扬望着那帐门,叹息一声,又低眼细细地摩挲着那纸笺,心中百般思索,却只能眯着眼,垂眉不语。
正是想着,幕帐外突然响起数声求见的话语,显然是那四位将军来了。
贺飞扬端整情绪,只淡淡地说道:“各位将军且请进安坐。”
话音落地,那数字将军便是掀开幕帐,走了进来。
一番叩拜应接之后,贺飞扬便是露出淡淡地笑意,让这将领一一入座,方才沉吟着道:“方才之事,霍恬已是说与你们
了,这是那箭支所带的信笺,你等且来一观。”
这将领对视一眼,却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那刺客的信笺,何须如此重视?但官大一级,却也只能齐声应和,接下那信
笺,一一传送,纷纷细细看了起来。等这信笺一一看遍,这四位将领的面色便都是陡然一变,沉吟不语,良久,方才纷
纷抬头,张口欲说,一时间却也说不得什么。
其中的牧宣,见是如是,便微微一笑,起身一礼,问道:“大人如此行事,想这纸笺所说之事,是真有其事了。”